《鱼厨》六条熏鱼

1、第 1 章

　　我是个厨师。某一年起，能吃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少，想吃东西的人却越来越多。我又是一个特别容易饿的人，虽然吃饭的机会有很多，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吃不饱。都说饥荒年饿不死厨子，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到后厨帮工。

　　厨师的工作很辛苦。越是人流繁忙越要饿着干活，等过了饭点，人叫油烟熏饱了，吃也吃不下。前堂端上桌的美味佳肴，后厨享用不到。留给我们厨师的菜都凉透了，有时候也懒得再去热，毕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不能浪费。

　　刚开始学徒时，我每天都有新进步。随着技能学习的深入，我感到做饭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日复一日的清洗、切墩、颠勺，让我的学徒生活十分枯燥。尽管我始终怀着一颗赤诚之心，想做出令人满意的饭菜，但我的天赋已经无力支撑我再继续下去。我的师傅一直鼓励我，他说做厨师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保持一种热爱美食的生活态度，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在食物上。

　　出师后，我时常记着师傅的教诲。而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做不出让自己满意的食物。曾经梦想着在一日三餐中找到安稳自在，如今却被做饭这件事困住了。或许人生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可每天一睁开眼，想到连一口吃的都吃不爽，我就郁郁寡欢。离开学徒的餐厅，我再次因为天赋的问题无法自立门户，只好辗转各处做临时帮工。然而只要我一上手掌勺，客人们不是大发雷霆就是失声痛哭，一个地方干不了多长时间就得道歉走人。

　　我灰心丧气，眼看着不能再做这一行了，以前的一个老板突然打来电话叫我去面试。我记得那是一家很高级的餐厅，出入的客人都身价不菲。老板的餐饮事业做得很大，从精英料理到平民排挡应有尽有，这家餐厅只是他整个产业的一小部分。我当时因为天赋太差，连简历都没有通过。而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对我来说都是最后的机会。我二话不说，直奔高级餐厅后厨，见到了老板本人。

　　到了地方，我大开眼界。这里根本不像厨房，完全就是一个大型生鲜百货市场，目之所及都是珍稀的食材和名贵的炊具。除了原材料，现成的饮食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任凭饥不择食的人徜徉其中，都能吃到心满意足，根本不需要我这么一个菜鸟厨师再去烹饪什么了。

　　老板看出了我的渴望，他承诺我入职以后，在这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前提是我要有本事留下来。

　　老板：我听说过你的经历，你和别人很不一样。
　　我：我天资很差，这有目共睹。
　　老板：为什么想当厨师呢？
　　我：如果有的选，谁都希望坐在这样高级的地方，等别人把好吃的好喝的端上来。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然而吃饱这件事大概没有尽头。所以现在，我只想让客人满意。
　　老板：我和你看法不同。我认为高级的料理不是让人满意，反而是不能太满，要让客人尝到意犹未尽的滋味，这样买卖才能红火起来。
　　我：我倒是很擅长令人不满。
　　老板：别高兴太早，我还没答应你可以入职。让一条鱼做我的厨师，我可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我：您多虑了。在餐厅里，四脚的老鼠都能进厨房，在看不见的地方独当一面，鱼肉哪里会有老鼠那么格格不入，我们鱼肉本来就是该端上台面关注一番的。
　　老板：我要是不给你这个机会呢？
　　我：您不会。我猜您这里生意也没那么好，现在正是缺鱼的时候。我在这里吃饱就行，我不要钱。钱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只想让客人满意。

　　一番交涉之后，老板终于答应将我留下试用。他去前厅招呼客人，我独自留在华丽的大厨房，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就像一个不会醒来的梦。要是我能在这里一直酒足饭饱下去就好了。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做厨师的初心。电光石火之间，一把菜刀从我头顶飞过去，楔进了案板里。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没看清，”同事笑得像只老鼠，“你长得确实，太像鱼了。”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回想起师傅对我说过的话：做厨师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态度，是将情感倾注于食物的能力。事实上，在我还是食客的时候，我就是个情感充沛的人。我想做的，始终都不是把持核心技术的匠人，而是真正具有共享精神的美食家。无论最后我能不能留在这里，我都要用心做菜，让客人满意就是最重要的事。

　　想通了厨师的使命，我仿佛来到了自己的主场。几分钟后，我做好一道菜，它看上去就是一碗平平无奇的清汤。我请老板过来尝尝，老板只喝了一口就脸色大变。

　　老板：你往里面加了什么？
　　我：清水和盐。
　　老板：就这些？
　　我：就这些。
　　老板：秘方我买了，你开个价。
　　我：这是我的天赋，它实在不能用钱数来衡量，我就是想卖也卖不了。
　　老板：那么依你看，这道菜应该定价多少？
　　我：它无价，所以理应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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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店里预存的VIP黑卡销售一空。现场的客人们守着满坑满谷的山珍海味不动筷，只对我的清汤情有独钟。他们说，只是喝一口，意犹未尽的滋味就充满整个脑海。回想起食不知味的一生，实在是没什么能比得上这食髓知味的体验了。就像衣橱里总少一件新衣服，钱包里总缺一张新钞票，这样的瞬间再来多少也不嫌多。而现在只需要坐下来用心品味一口汤，所有感觉就会聚集在头脑之中，果然少而精致的饮食才是饮食的真谛，是时候抛弃无聊的肠胃和一吃就胖的身材了。

　　这些人能领会到这个地步，我心中很是感动。这么可爱的食客，光喝汤怎么行，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我当即承诺，再添一道新菜，保证让客人更满意。

　　我在人前夸下海口，在后厨准备食材的时候却犯了难。偌大的厨房，竟然连一条活鱼都没有。我急忙联系以前帮工过的饭店，求他们帮我弄几箱活鱼过来，事成之后我请客喝汤。没过多久，同行们就带着食材来到了餐厅门口。我不忍心看他们在橱窗外面干站着，接过货物后，我递给他们每人一碗汤，让他们开开胃。他们都喝了汤，我才能安心回后厨制作。

　　新菜上桌了。为了保持鱼肉新鲜，我除了给汤底调了一点味，没有做更多的处理。客人们都瞪大了眼睛，谁也没见过那么小的饭碗里可以盛下那么多尾活蹦乱跳的鱼。鱼跳出碗里，跳到桌面，风卷残云般吃光了山珍海味，变成肥硕的大鱼，鱼头朝着食客们欢呼雀跃，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这时候鱼肉的口感最是Q弹有嚼劲，是最佳食用时机。我奉劝各位客人立刻下筷子，千万不能错过这人间极品。

　　看着大家吃得那么开心，我也有点饿了。可能吃的东西又不多了，餐厅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条鱼。我就说呀，吃饱这件事情实在没有尽头。看来，我得带着鱼，到下一家餐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