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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延陵竹海探身世(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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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祖宅是座美轮美奂的雕花楼,门楼前有一堵青砖所砌的曲尺影壁,壁上刻有顾氏家族的梅花图腾。可纵使外表是何等的美观,吴劼上前推开宅门,宅内早已空无一人,地上到处是散乱发霉的杂物。
吴劼看着眼前这座外观华美内已腐朽的祖宅,心中深感悲戚。想他们顾家当初是何等的热闹风光,如今却是如此的萧瑟凄凉。这里便是当初姐姐与顾亭的成婚之地,年前的红绸花烛尚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物是人非,叫人叹惋。
姐姐吴勍抱着孩子在空无一物的厅堂等候,吴劼赶忙到后院去找寻可用的桌椅物什。
顾家祖宅共有三进三出,分前后院、东西厢,宅内的门窗也尽是雕花刻画,惟妙惟肖精美绝伦。吴劼顾不上细看,找了两把圈椅便回到了前厅。
吴勍示意妹妹将椅子归置好,自己在前院厅堂的右侧主人位上坐下,让妹妹抱着孩子跪下给她磕头敬茶。
雪见了此状心想,吴勍到底还是原谅了顾亭,这算是带孩子回来认祖归宗了。
突然,雪瞥见厅堂一侧的“戏彩娱亲”屏风后边闪过一个瘦小的人影。吴家姐妹自然也看到了,两人赶紧起身朝后边去寻找,雪跟在她们身后也飘了过去。
终于,吴勍看到了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便出口呵住了他。
雪定神一看,顿时如处云里雾里。这孩子……分明就是从入梦境开始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背后灵!
雪朝身后看去,果然,那个呆傻无神的小孩还跟在他身后,同出现在屏风后的孩子长得毫无二致。两个孩子一般的年纪一样的长相,只是一个痴痴傻傻一个眼神灵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怎么会分成两个出现?
雪带着疑惑来回看了好几次,总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身后那个痴儿,分明只是面前这孩子的一缕残魄。
生魄离体倒也不少见,只是能随着梦境而生长变化的倒是从未听说过。
雪思来想去,恐怕这孩子在现实中已经身死了。只是因着生前习惯性势使然,以致他死魄之余阳未尽,魄力不息,才会被拉入吴姥的梦境。吴姥的梦境中,恐怕有他到死也不能放下的东西吧。
见那孩子瘦瘦小小,衣着破旧,不像是有人家的孩子。吴勍不由放低了声:“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可吴勍等了半晌,那孩子只是戒备地看着她,不肯作声。
吴劼想了想,从袖兜取了两个麻糕塞给那孩子:“给你,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那孩子看了看吴劼又看了看麻糕,还是接了过来。
他低声答道:“我……我是顾家管家收留的孤儿,大家都叫我小疯子。顾家少爷没了之后,管家和宅子里其他人就分光了顾家的钱财跑了,我无处可去就留在了这里。”
吴劼听了恍然大悟,恨恨道:“难怪他拿地契给我的时候不敢看我,原来顾家的家业是叫他给吞了!”
吴勍抬手制止了她,又细细问了小疯子顾家如今的境况,她看这孩子机灵,便允他日后随她们回延陵。
等几人聊完再回到厅堂,吴勍骇然发现,方才小尘颜给她敬的茶水竟不知为何变成了漆黑一片,宛如墨汁一般。姐妹俩对视一眼,虽觉怪异却也未放在心上。
可接下来暂住的这几日,顾家祖宅中却还是怪事连连。首先是家中所有的水,不论是井水或是刚煮开的热水,只要搁置片刻便会逐渐变成黑色。其次,家中阴冷非常,就连躺在床上也让人觉得寒气刺骨。
吴勍喊来小疯子询问,却得知他住的那些时日一切都是正常的,并未有任何异状。
吴勍心中原本放不下顾亭,此次回来本意是来将小尘颜纳入顾家族谱的,怎料却遇到了如此诡异的事。她心中悲凉,认定是顾家憎恶厌弃她,遂就地将顾家祖宅转卖,割断念想,带着众人回了延陵。
回延陵后,吴勍将心思全都扑在了给妹妹物色婆家和经商赚钱上。而小疯子则每日陪伴着小尘颜,两个孩子作伴长大,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梦境再次亮起的时候,吴劼已经受姐姐安排招赘了一个夫婿,生下一子取名吴尘逸。那大概是吴劼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身旁有丈夫儿子,也有姐姐与侄女,她原以为她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
小尘颜此时已经三岁多,生得粉雕玉琢眉眼清亮,容貌酷似她的娘亲。她跟小疯子很是亲近,经常软糯地喊他“疯哥哥”。而小疯子已经长成为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眉目犀利如刀刻骨。
雪以魂官的眼光来看,这个孩子根骨绝佳,灵气逼人,绝对是一个修行的好苗子。他也不似寻常的孩童,小小年纪便气质冷清、心思沉稳,面对别人时低眉顺眼从不表露自己的性情,唯有对着小尘颜他才会不经意间露出温柔的神色。
那是第二年盛夏的某一日,因为雪看见吴家宅院里的荷花开得正热烈。
吴勍让小疯子从池中摘了几支新生的莲蓬,又取了许多银两,然后便独自带着小尘颜去往吴县商谈买卖。
小疯子本也想跟着去,奈何前一日贪凉闹了头疼,只好留在家中。
可母女二人此去便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小疯子真如疯了似的四处奔走寻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他也没再回来。
雪从梦境中脱离出来,睁眼望向榻上尚在半梦半醒间的吴姥,心想:“她当真是孤苦一生。先后送走了父母、姐姐侄女,后来又是丈夫、儿子儿媳,现在只剩孙女相依为命,当真是命运坎坷。”
他悄悄起身,在吴姥额间又施了一道灵力让她熟睡,而后便退出卧房去寻找小妹。
刚走出竹舍,雪便听见后方温泉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他见四下无人,便施展灵力飞快往那边掠去。
雪远远望见其中一间竹舍外面围了好些姑娘,有穿着貂裘的富贵小姐,也有随同小姐来伺候的婢女,小妹正躲在六哥的身后瑟瑟发抖。
他放慢脚步走过去,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霰看到是雪来了,顿时眼中发亮,连忙招呼他过去。
原来,方才小妹正在打扫这间空下来的竹舍,刚点上灯,便看到火光照不到的角落中有一双红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她吓得尖叫一声连忙跑了出来。
霰闻声最先赶来,他往里望了一眼便看出那是一只饿鬼。
饿鬼虽不可怕,但若叫人传出去此间有鬼,恐怕以后温泉的生意就难做了。如此一来,温泉君的差事肯定也没法办好了,那自己今年的功德怕是要没了!
想到此处,霰当即拽着雪的胳膊,对众人道:“大家不要怕,兴许小妹黑灯瞎火的看错了呢。我七妹最是胆大,我同她一起先进去瞧瞧。”
众人知道六小姐胆大心细,吴氏这处林间温泉的开发也是她在幕后相助。听她这么说,大家都道:“那两位小心,若有不妥就先退出来,咱们派人下山去请道士来瞧。”
霰一脚踹开竹门,朝着身后的雪谄笑道:“七妹妹快请。”
地水有界,魂官阴使之间依律互不得干涉。况且这饿鬼是属于地界的东西,也并未作恶,因此不能直接打散了事。
雪瞥了他一眼迈步入内,霰赶忙掩上竹门,搓着手轻声道:“小七,外头人多,你动静小点,哥今年的功德可就都靠你了。”
饿鬼有许多种。有的弱有的强,有的惑人有的凶恶,也有的可怜。雪看了那饿鬼一眼,是一只针口饿鬼。其咽喉细如针尖,滴水难进,常不得饱,属于饿鬼里又弱又可怜那类。它见面前人的指尖有神力闪过,顿时抖如筛糠,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雪挥手斥出一道神力将那饿鬼隐去,顺手将桌上的烛火燃得更旺,照亮了整间竹舍。
霰顿时松了口气,他打开门,朝门外众人喊道:“大家放心!里面什么都没有,是小妹看花眼啦!”
闻得此言,小姐婢女们都走近前往里瞧。确实,屋里烛火辉煌,一眼就能看清了,哪来的什么鬼。
众人又朝小妹埋怨了几句,无非是嫌小妹惊着了她们,打扰她们休息。霰拉着小妹陪笑了几句,大家也都散了,各回各屋休息去了。
见小妹走远了,霰一脸歉意地对雪说道:“这事闹的……本来是叫你来舒坦两天,谁成想刚来就得麻烦你。”
雪道:“不麻烦的,六哥。我先拘了这饿鬼去地界,明日是鬼门开的日子,我尽量在日落前赶回来。”
第二日是冬节,冬节是冬季的大节,也是人界重要的祭祀节日。冬节当日鬼门大开,特别是夜间,万恶出没阴气甚重。雪担心明日还会出现什么差池。
霰心下了然:“此地已受温泉神君庇护,想来那只饿鬼是误入的,你且放心去吧。”
“对了六哥,方才我见过吴姥了。”
“真的?!”霰紧张地追问,“那她有没有说什么?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雪摇了摇头:“她心绪起伏有些心神不宁,我给她施了灵力让她安睡。我有些话想当面问她,等她醒了你给我传个信吧。”
“好。那你快去快回,我这就去守着吴姥。”
说完,又冲雪挥了挥手,收回幻身的灵力,雪顷刻间化回了本相。
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此去地界若还是女相怕是要叫那群死鬼多嘴,此行小心啊七妹妹,哈哈哈哈!”
雪斥出一掌灵力甩过去,霰早已料到,侧身往边上一躲,跳起来就跑远了,独留下黑夜中一串爽快的笑声。
雪推门进了竹舍,撤去罩在饿鬼身上的神力,那只饿鬼瑟缩了一下,蹲在原地不住颤抖。雪提了它在手,闭上眼以神力探查此地的地界入口。
地界分为临界及地狱,地狱之外更有魔王所在的六洞天宫。
临界指的是临人界,也称为近人界,是人界在地界上层空间的映射,此处生活着许多不愿轮回或尚未轮回的无罪地魂。
临界有与人界一样的村镇和划分,唯一的不同是临界无日月,天空永远是昏暗、阴沉的,空中积压着厚厚的云层。临界没有恶鬼厉鬼,与人界又有许多通道可行,因此,人界常有修行之人和误入的生魂来到此处。
地狱则处于地界的下层空间,十殿鬼王便是在此处。处于地狱最下层的是九殿,厉鬼恶鬼及穷凶极恶之人死后均囚困在九殿无间地狱之中。地狱也是地界各王处理事务之地,活人不得入内。人死后入地狱须经黄泉引渡,而未定魂契的魂官们若要去地狱,也须得遵从规矩,老老实实经入口过鬼门,由阴使接引方能入内。
文昌帝君负责考绩幽明,经常需要考校三界发放功德,因此其座下的几位天官、水界魂官皆落了魂契,可随他往来地界无须过鬼门。水界九魂官中,又只有大哥有雷、二哥室云以及雪得了帝君赐予的神力,以神力入地界可直接去往下层地狱。
雪以神力探入地界入口,待睁眼便已立于九殿平等王所辖地狱。
九殿立于幽冥海底,此处却水流不入,诡异静谧。主殿飞檐反宇肃穆沉寂,殿一侧靠山而建,立于悬崖之上,崖下岩浆涌动翻滚,是为无间地狱。殿墙周身黑漆,乃是以海底岩浆凝固后的岩石筑成,被崖下岩浆映照,红光闪烁影影绰绰。
守在殿外执枪的阴使为人时姓丁,乃是平等王生前当将军时的副官,为人左右逢源。雪此前多次入地界时都与他有过接触,他是地界少有的热心之人。丁卯见是雪魂官来了,忙迎了上来,施礼道:“雪魂官,多日未见。”
雪回礼道:“我拿了一只私闯人界的饿鬼,本该去往十殿的,不知为何入了九殿,还烦请丁大哥着人提去十殿候审。”
这只针口饿鬼既然已成为饿鬼,想必已经由十殿转轮王核定过。如今它在鬼门关闭的日子私闯人界,虽然未伤到活人,也是要再入十殿重新核定善恶的。
丁卯招了不远处巡逻的两个鬼差过来,命他们将饿鬼提走,又朝雪行了一礼道:“雪魂官,此次你入九殿是我王有意为之。你入地界时以神力探查,我王感应到后,便将你入十殿的通道转到了此处,实在是有事望你能相助。”
既然已至此处,雪也只好点头应道:“丁大哥请说。”
丁卯便一五一十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人界的许多地方都将十殿鬼王通称为阎王,信徒们在庙宇道观中为鬼王塑像时,十王都是同立于一殿,甚至有的阎王殿只立一尊像。因此,阎王殿收到人界的祈愿时,一般都是哪个殿当下无事便哪个殿派阴使去。
前些日子,位于西北崆峒山道观中的阎王殿突然收到了一笔极大的供奉,供奉之人跪拜时祈求自己死后阎王能赦免他的重罪。这本就不像是寻常的祈愿,普通人不是求财就是求安,除非是罪大恶极之人才会发下这样的祈愿。
只是供奉之人大概不知道,凡人若有重罪,待死后自会经由地界各鬼王审判,并不会轻易赦免。可阎王殿到底是收到了祈愿,地界在西北地区信众稀少,难得受了如此大的供奉,自然要派人前去查探一番以示神通。
因此,九殿便被分派了这桩差事。
九殿派去崆峒的阴使名为封慕尘,原本是一名人界的道士。他去了崆峒之后,发现这个祈愿的人祖上是尕海湖上的渔民,到他这代,不知怎么就发迹了,如今已买了田地搬到了湖岸上生活。只是不知为何,近几日渔民家中常常出现女鬼作祟,他日日难安,才去崆峒山上香。
封慕尘循着鬼气找到了尕海湖边,他感应到湖中有鬼气冲天,应当是有大鬼怨鬼在此。若这鬼是在陆上,随手拘了便是,可这鬼是以湖藏身。人界水域尽归水官大帝,封慕尘不便私自查探,便传了信回九殿,请平等王沟通水界,派水魂官同往。
丁卯丁阴使生前乃是平等大王心腹,他得了信立刻就想到了文昌帝君座下的雪魂官。文昌帝君本就管天地水狱事,都统三界兵,而雪魂官得其神力常往地界来,同九殿也接触颇多。他的性子温和宽容,想必也不会推辞,实在是此行最合适的人选了。
因此,平等王便采纳了丁阴使的建议,趁着此次雪入地界的时候,将他接引了过来。
雪回道:“听来倒确实同水界有些关系,我现在手中正好没有差事,只是不知帝君那边……”
丁卯拱手道:“雪魂官放心,我王已同帝君通过信了,帝君也已经答应了此事。崆峒山上有地界出口,雪魂官可以从结界碑直接过去,封阴使接了信想必已在三官殿中等候了。”
雪心知此桩差事已成定数,吴姥那边只能等些时日再去了。便朝丁卯拱手道:“如此,那我这便去了。”
说完,雪来到大殿靠山的一侧,此处立有一熔岩碑,上刻篆书“地狱界”三字。雪将手附于碑上,闭上眼以灵力探入,待睁眼便已到了崆峒山三官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