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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浮市水街童子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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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凌空望去,整个浮岛被中央的水街一分为二,水街两旁是连成一体的整排店铺,大部分店铺门口都悬着一支燃烧的白烛。雪的叔婶二老所有的这间木屋,便是其中一间,位于水街的西侧。
雪的叔父和婶母离开铺子后,一同去往东边的紫同道场。人界来的道长们在数十年前开辟了此处,以供自己修行修炼。
“老头子,尘颜她,这是不怪我们了?”秀婶手中拿着白绵纸趋步跟在后,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出了口。
吴叔父闻言猛地站住脚步,他回过头怒道:“秀英!你!你是不是又生了小心思了?我都还没说你刚才……你看看你刚才是什么反应?你以为尘颜是来找我们报仇的吗?”
吴叔父向来秉性温良,是岛上的老好人,现在却越说越激动,不禁举起手指着老伴,痛心疾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想出去了,隔三差五地去夏姑那里打探。你要走就走!”
吴叔父从她手中一把扯过白纸:“我自己去!”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秀婶没料到老头子会发那么大火,愣了一阵,低低嘀咕了一声:“走就走,哼!”便趁着暮色,急匆匆赶往水街北面的最后一间铺子去了。
“夏姑,夏姑……”
秀婶边唤了两声边叩了叩门,听见里头应了一声,她便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同吴家二老家中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屋子略大了一些,屋子最里面的角落立着一个放满册子的书架。
被称作夏姑的女子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丰姿犹饶,腰间系着一块绣花的绸襜。她正坐在桌前,借着昏暗的烛火将一张张黄纸折成钱粮元宝。
她见是吴家的秀婶子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活,捋了捋鬓发,示意她坐下。
秀婶急急开口:“夏姑,他大侄,尘颜……她没去轮回,她来浮市了。”
夏姑闻言倒也没多大的反应,她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们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么?临了又后悔了?”
“没有没有。”秀婶摆摆手,“你是知道的,当年我和老头子摆脱了心魔恢复神识,是有机会重入鬼门的,后来留在浮市正是因为过不去心里的坎。尘颜她魂离魄散不知去了何处,而我们罪孽深重之人却可以好好地重入轮回……”
“那她作何回答?”夏姑打断了秀婶的话,想了想,不等对方开口又接着道,“看你如今的反应,她定然是原谅你们,不怨你们了。”
“是的,她说她早已不是尘颜,过往恩怨也不再提了。”
秀婶想到此处,面上微露喜色,不禁多说了几句:“说来也是怪,她这次回来的模样竟是个男子,虽有几分像倒叫我一时没认出来。他身穿白袍还受了伤,也不知这些年做什么去了。”
夏姑听了秀婶的前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思忖:“着白袍……那前日册子上出现那个雪魂官就是他了?”
夏姑是除了那些人界修士外,唯一一个自愿走进浮市的人。她生前是个教书先生,吴县主簿受命入主内城户阁时在临界瞧见了她,见她颇有学识,便将她也带入内城,让她做了这浮市的岛主人,掌管着岛上人鬼的进出。
夏姑见秀婶絮叨完了还坐在桌前,丝毫不见走的意思,不禁嗤笑了一声:“不管他这些年做什么去了,如今人已经回来了,你还坐在这做什么?怎么不去通知你们家那些留下来的亲眷?你是觉得人家不怨你们了,又想出去投胎了?”
秀婶的心事叫夏姑说中了,虽受了嘲讽也只得讪讪赔笑道:“夏姑可别这么说,老身只是来问问,这些年我给自己攒的钱财可够脱罪往生去了?”
人界有人界的规矩,而地界也有地界的规矩。比如这浮市,岂是人界的修士们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
修士们为了让平等王同意他们入荟修炼,便同主簿商议了个法子。
来这浮市的人出岛时,须得给自己烧一份钱财,譬如锡箔纸折成的银锞银锭。可是活人是不能拿到阴资的,那这份钱财便就成了无主之财,再经由道士们写的清净奉,将此些钱财托去给九殿收用。
吴家二老以及其他留在岛上的死魂,虽不知他们各自留下的目的为何,倒也都因此在水街寻到了出路。
吴家二老算得上是最早在浮市开阴资铺子的,因而与众多修士相熟。秀婶便经常等修士们烧完纸,看看若是有多的,就偷偷请他们给自己也捎上一份。
“往生大概是够了,这罪不罪的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夏姑低头掸了掸自己的绸襜,重新拿起黄纸折了起来,“我也就是个传话的,给不了准信。你们这可是重罪,谁知道下头还会不会叫你们去受刑呢?”
夏姑说的不假,秀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当年确实是她出的头,将尘颜绑去湖边的,可那也是……那也是因为恨她害了自己的孩儿……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怎么会有人去放她的血……她也没想到最后会闹成这样……
夏姑见秀婶还傻愣着发呆,不由得没了耐心。她平生最不喜的就是这种人,要不早去受罚转生,要不就安心留下赎罪。秀婶在这浮市数十年,来问了不下上百次,到现在也没下定决心离开。
夏姑用手指了指一旁的书架:“要不你自己再去翻翻册子看看清楚?”
“不用不用……我就是问问,就是问问……”秀婶忙摆手,她可不敢去看夏姑誊的那些册子。听其他人说,册子上写着岛上众人生前的罪孽功德,就跟鬼王大人们的生死簿差不多,她可不敢去看。
“秀婶子。”夏姑心中早想撵她走了,语气不善道,“要我说,你当年从内城出来就应该识相点,直接去十殿鬼王那评评善恶,早受了罚早投胎。你看后来出来的那几百个人,不都直接去地狱了嘛……就算是下了油锅,熬一熬也过去了,不是吗?”
人界传言罪人死后是要到地狱滚钉板下油锅的,秀婶在这苦熬数十年正是因为心中惧怕。她哆嗦着:“真……真的要下油锅?”
夏姑不耐烦地说:“谁知道呢,下去走走不就知道了?”
秀婶忙站起来,讪笑道:“那个……我去陪他大侄了,打扰了打扰了,我先走了……”
夏姑看着秀婶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她可没有诓骗秀婶。关荟中的人魂哪怕出去了也是不能直接入轮回转世的,而是要重新到平等王手上去受满酷刑才可能转世为人。这是他们当年将自己出卖给魔要付出的代价。
夏姑也失了折黄纸的兴致,她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册子看了起来。
这些册子施了地界的法力,与浮市的护岛结界相关联。若有人进岛,册子上会自动出现来人的名姓。浮市与户阁互通消息,也是通过这几本册子。
夏姑摩挲着册子上出现的“水界七魂官雪”的字样,总觉得心中无端端不安起来。
而雪这边,调息完等了许久也不见二老回来,他便起身到门外站了一会儿。
外边天色已擦黑,左邻右舍木门紧闭,门口尽皆点着一盏摇曳的烛火,四周人影不见,静谧清闲。
“也不知此地乃是三界之中何处?”雪拢了拢脏污的披风,心中想道,“看起来也不像是天水二界……”边想着边沿着水街往南走去了。
待走到水街尽头,这才发现前方横着一条不见两头的岸堤,堤外水波粼粼,与对岸隔着一汪不过数尺的内河。雪瞧着对岸好似被一层薄薄的雨雾笼罩,房屋制式也甚是眼熟,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还在关荟内城范围。
突然,雪听见对岸传来隐隐的人声和拔剑声,不多时,便见一群人互相簇拥着后退到了岸边。
那群人大概有十多个,其中有僧有道,也不知怎么会走到一起。他们或举着火把或握着剑或擒着棍或捏着符,都警惕地面向前方,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待能看清了,雪不禁略感意外,几个看似低级魔附体的人傀正低嚎着缓缓向人群靠近。也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那群修士们便井然有序地齐齐列了阵,术法剑影间,那几个人傀便被斩杀,就地化作黑烟消散。
修士们得了手,便围坐在一起映着火把的光就地修整,喧哗声渐起。
雪看了一遭不明所以,这些就是之前在内城入口处见到的修士吗?这些人在内城冒险围猎魔物是为了提升自身修为吗?内城的人傀虽被囚禁,哪怕是消散了也会重聚,可这些人若以反复残杀人傀为自己求道铺路,那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
此时夜已深,关荟内的天空一片漆黑不见星月。
雪看着对岸那雨雾,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再往西侧看去,映着火光,能隐约看见一旁的夜空中隐着一支耸立的桅杆。
雪心道:“这可真是太巧了。”
自己前世为人时,虽也偶到湖边玩耍,可因传言那罛船不详,自己从未踏足过此地。虽然后来“有幸”被悬在那船上,可也是神志恍惚之下,不及细看四周。他只知罛船西边不远,有两座建在湖边洼地的义塔。就是先前在外城时,他爹爹同他说的那个不祥之地。
义塔又名弃婴塔,已经存在很多年了。听说是吴县的某一位县丞不忍见河中溺满死婴,便命人搭建了这两座塔供人遗弃婴孩。
塔边堤岸上盖有一庙宇,由僧道们日夜诵经送亡魂往生。如今庙早已坍塌,塔却留存了下来。
义塔中尸体堆积如山,一旦入了塔,便再也无人过问生死。在雪看来,这是当下最残忍最悲惨之地,可时人却丝毫不觉。
建在湖中的义塔一为男婴塔,一为女婴塔。人界当时,正是大兴天理、灭除人欲的时候,男婴塔只是一个掩饰。人人只知男尊女卑的思想,却不知女婴也是一条命。女婴塔中死尸堆积,待丰水时节,湖水上漫灌入塔内,将那些腐烂的嫩肉冲入水中成为饵料,靠湖的渔民再将养肥的鱼虾捕捞贩卖。时人称之为“天道循环”、“不负人性”。
关于义塔的种种,雪都是在前世的时候听爹爹提起的。爹爹是个儒雅的教书先生,可每每提及此,都不免悲愤嘲叱。
雪摇了摇头,甩去那些叫人作呕的不佳回忆。
雪虽然不清楚那些修士们进到关荟来是何目的,可他直觉对岸那处又是罛船又是义塔的地方,不是什么安稳的休憩之所。
他正想开口提醒,忽听见身侧不远处有人先一步传音出去:“落星,天都黑了你们为何还不归岛?快带人沿结界回来!”
话音未落,一个头簪莲花冠的男子自东侧的铺子后显出身形,朝着堤上走来。男子脸蛋圆润,身量不高,可虽看着年少,却是身着紫色道士常袍,身侧佩剑,颇有仙风道骨与凡俗不同。
对岸有个不大的小少年站起来远远行了一礼,应了他:“是,师父。”
旁边又站起来几个比他大的,身穿淡蓝色道袍的少年,他们握着剑一同行礼道:“是,师叔。”
被称为落星的那个小少年便从地上捡起了火把,催促一行人启程。
紫衣道人上了堤,看见雪正迎湖风而立,一袭白袍在夜色中颇是显眼。他以为是浮市新来的人魂,朝雪略一点头,便又向对岸看去。
雪心道:“高功大概都是这般不苟言笑的,可这位道长长得这般童颜,严肃起来实在是违和。”
一阵湖风吹来,雪不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之前他在淡漠楼受了一剑,虽然婶母帮他捆绑包扎了一下,可他还没来得及幻化掉破损的白衣,若是叫外人见了到底是不雅。
雪低头见披风的外侧还沾着点点血迹,便抬脚向堤下走去,蹲在湖边掬了水轻轻揉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