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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水界灵果落凡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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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是朝廷下派到京师的一名官员,总管顺天府内外各大疠所。此时虽已过三更,他却还在府衙内查看自年初起从山河四省及下辖县区呈上来的急报。
第一份急报来自于太原府。此时时疫已起一月余,当地官员无法控制,只得匆忙上报:“瘟疫四起,民众出逃,食则无粮,眠则无所……”
相隔不过一月,第二份急报又至:“上天降疫,传染甚盛。又逢温度骤降,寒风凛冽,老弱病残冻死无数。县道两旁尸体众多,无人收殓。”
……
越往下翻看,发来急报的县区就越多,发来的频率也越高。除了被李自成占领的南阳府一带不得而知外,其他几乎无一幸免。
只是疫病初起时,朝廷处置失当,接到奏报后并没有引起重视。最初只是山河四省来报,后来疫病就渐渐蔓延至了京师。临到天子脚下,知府才派了官兵出城赈灾,却不幸将疫病也带入了城中,以至疫病彻底失去了控制。
朝廷只得关闭城门,安抚人心,又建了疠所发放汤药,只是收效也甚微。
不过短短俩月时间,城内的存粮、药材等已经严重匮乏,感染者众多,健者无良可食,病者无药可医,城中很快也出现了尸横遍地的场面。
回想起那时的惨状,方圆还心有余悸。
幸而,从蜀中来的青城派青玄真人向朝廷献上了王神医研制的清热方剂,才使得疫情有了些转机。山河四省的各个疠所也都传来了好消息,那段日子真是方圆睡得最安稳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
疫病患们的病情将将稳定,城外一些疠所中却又突然出现了许多“活死人”。方圆也去看过,那些“活死人”无知无觉,虽然还活着却仿若已死,看起来甚是诡异。
因为这些“活死人”都是用过药的病患,因此一时间,关于王神医的药方是“毒剂”的传闻便甚嚣尘上。
后来,上谷郡就传来了青玄真人斩杀疠所守将,继而叛逃的消息。
方圆并不信青城派会谋反,若他们真要谋反,又为何要冒险出山救人?放任不管岂不更好?
奈何圣上听信了谗言,非要置青城派于死地,就连清热方剂也弃之不用。疫病果然在入冬后反扑而来,其来势汹汹,甚至更盛于之前。
方圆望着桌上凌乱的公文深深地叹了口气。时疫已拖了近一年,长久的劳累和失眠惹得他头风似要发作。他捏着两指揉了揉眉间,听见外边鸡已经鸣了两次,便打算和衣倚着小榻小憩一会儿。
刚脱了鞋躺下,就听见屋外传来了侍卫的唤声:“大人。”
“何事?”
“北城外疠所急报。”
“急报?”
北城外疠所最近新到了不少流民,难道又出什么事了?方圆连忙趿拉着鞋去开门。
出乎意料的是,急报上的并不是坏消息。
方圆粗略地看了一下,急报中叙述的是一群太原府来的流民,在感染瘟疫后经上谷郡到达顺天府城外的事。
这原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这批流民来自于疫病初发的太原府疠所。要知道,如今的太原府疠所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活死人墓”,所有染疫的病患无一幸免。而这些人却能安然到达顺天府,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据这些病患自述,因太原府疫情严重,供给不足,疠所内的病患大多食不果腹。再加上后来许多人突然变成了“活死人”,他们几个病情稍轻的,不想困在原地等死,便结伴前往旁的疠所寻找生机。
他们缺水少粮,勉强走到了忻州,就在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自上谷郡来的小道士。小道士给他们分发了一些桑果充饥,还给他们指明了去上谷郡的路。
“桑果?”方圆不禁疑心,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桑果?
再往下看,果然印证了他的疑惑。
急报上说,这群人与那小道士分开后,一路从忻州走到了直隶省境内。半路听说上谷郡宣府疠所的守将被杀,疠所乱作一团,便又改道直接来了顺天府。
山河四省时疫严重,民众流离,各省前往顺天府的路上饿殍随处可见。可是据疠所医者的手历记录,这些人跋山涉水穿行千里,一路走来却依旧精神奕奕,丝毫不见倦色。就连沾染的疫病也近乎痊愈,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北城疠所的严守将说,他详细问询了这批人后,才知道他们吃完桑果后只觉神清气爽,浑身通透,这一路走来竟然未进半分水米也丝毫不觉得饿。他们都深信那名小道士是天上的仙人,而那桑果就是能治病救人的仙果。
所谓病急乱投医,严守将觉得此事可图。便连夜将这桩事上报,希望方圆能够上禀朝廷,找到这名容貌殊异的小道士,救民众于水火。
方圆看完急报,不置可否。当下乱世,谁都想趁机分一杯羹,乃至怪力乱神之事频生,又不是仅仅只有守将说的那个小道士一人。若是每个人都要去搜寻诏安,这朝廷还不得乱了套。
方圆随手将急报搁在一旁,重新躺回了榻上。
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不想数日后,北城门校尉派人传来消息,说是那名小道士,找到了。
方圆匆匆赶去时,城门外人声鼎沸,已经哄哄闹闹围满了人。
“方大人到!”
侍卫高声呼喊开道,众人这才停止了喧闹,齐齐跪地。校尉郭才忙捂紧了口鼻,绕过人群走至近前。
方圆看着跪满地的病患不禁头疼:“郭校尉,疫病未消,府城内就是皇城,疫民聚集于此,府尹若是追究起来,你我怕是要被问责啊……”
“哎呀方大人,严守将都拦不住,我一个小小校尉……”郭才为难道,“再说,他们可都得了时疫,我们哪敢近前啊……”
郭才其实没说实话,守将严书臣倒不是拦不住,他是不想拦。如今疫情严峻,若上天真有好生之德,见了这么多苦难的疫民,只要仙人生出哪怕一丝丝的怜悯之心,众人就有救了!
方圆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他往人群望了望,问道:“人呢?”
“小道士?”郭才用手指了指城楼,“严守将带上去了。”
方圆安抚了众人,走上城楼。
北城楼年久失修,就连走上去的石阶也都磨损不堪。方圆抬眼看了看斑驳的城楼,若在那里面的真是个仙人,不知他看了这破烂难挡外敌的城墙,再去看那雕栏玉砌的皇城,会不会觉得可笑?
方圆推开门,里面光线很暗,只有几束浅浅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入殿内。大殿中央,一个黄发的小道士正牵着一个幼童背对门口站着,严书臣则一脸严肃地面对着他们。
这个小道士就是从水界偷溜到人界的北落。
原来北落来到顺天府,却发现落星已被下了大狱。他原想偷入城内救人,却被之前在忻州救过的百姓给认了出来。
疠所的一众病患早就听说过这位神秘的仙人,得了消息便一窝蜂都跑了过来围观,差点引起骚乱,严书臣只好将他带到了城楼上。
见方圆走了进来,一旁的士兵立马关上殿门。
严书臣引着北落转过身来,给二人互相介绍道:“这位是方大人,这位就是青城派的北道长。”
“方大人。”
“北道长。”
方圆不露声色地回了个礼,心道,原以为的仙人想不到竟是个青城派未及冠的小小道士。
“方大人来得正好。”严书臣指了指一旁桌上放的包袱,“北道长又带来了一些仙果,方大人不妨尝一尝。”
仙果?方圆好奇地走上前,这才看见包袱旁还摆着一小盘黑黢黢的桑果。他捻起一枚看了看,尝了尝,口感与普通的桑果并没有什么两样。
“如何?”严书臣问道。
方圆刚想说不过如此,却突然感到一股清气从胃脘涌出,灌入全身经脉,顿时说不上的通体舒畅,就连连日来的劳累和头疼也瞬间消散。
严书臣瞧了方圆的表情,笑道:“方大人也觉得奇妙绝伦吧?”
方圆身心俱佳后,连带看面前的小道士也蒙上了一层仙气。他一改方才的想法,连连点头:“果有奇效,确实仙果啊!不知这仙果,是北道长从何处寻得?”
“方大人,这果子只是我偶然获得,并不是什么仙果。”
严守将连连摆手:“北道长谦虚了。这果子可是能治时疫的!对疠人而言,这不是仙果是什么?”
北落本是应落星所托从水界带了些桑果来,奈何严守将得知后,便一直恳请他将果子拿给疫民治病。他便想,救人性命本就应当,或许还能以此来换得赦免落星的机会,就同意了严守将所求。
“方大人。”严书臣道,“一早传信与你,其实是北道长有一事,望你能鼎力相助。”
“哦?北道长但说无妨。”
“方大人。”北落恳求道,“青城派通敌叛国一事完全是子虚乌有的编造。前几日被下入死牢的落星,他是我好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枉死。”
方圆一愣,瞬间明白了北落的心思。他沉着脸摇了摇头:“我也不信青城派会谋反,可如今内忧外患,内城早已戒严,若非皇亲国戚,恐怕见不了圣上。”
“这……方大人如今也进不去?”严书臣问道。
“不行。除非是疠所有急事要禀……”方圆思忖道,“今秋朝审推迟,落星道长暂时不会有事。不若……不若严守将先将这些仙果分发给疫民,待他们痊愈,我也好带着喜讯面见圣上。”
“好!”严书臣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包袱上,“只是就这些仙果,疠所那么多病患,恐怕……”
北落皱了皱眉,看向身旁闹着跟他一起出水界的桑浕,犹豫道:“仙果,或许还能有……”
“当真?!”方圆眼睛一亮,“若能彻底消除疫病,届时哪怕是替青城派平反,又有何难?”
三人就此达成共识,北落先留在城外疠所,待所内疫民大有好转,方圆再引他入宫面圣。
如此相安无事了几日,严书臣每日按疫民疫病的轻重缓急分发桑果,直至北落从水界带出的那些桑果被分发完。
这一日晌午,北落照常端着一盘吃食回他和桑浕住的香坊。
如今桑果用尽,每日只能依靠桑浕用灵力凝结。可是桑浕离了水界后灵力有限,每日便需要大量的时间来补充天地灵气,因此他们的香坊是不允许外人打扰的。可是今日,北落老远就看到香坊外来了许多士卒。
“这是怎么了?”北落问道。
“北道长,我们将军在里面等你。”
北落端着盘子进了门,就见严书臣和桑浕端坐在桌子两头,一大一小正大眼瞪小眼地对着看。
北落自小在蜀中长大,北方的冬季又干又冷,于他而言甚是难熬。幸好严守将心细,命人给他燃了一个加大号的泥制火盆,香坊内日夜都是暖融融地,进门就让人安心不少。
他解了斗篷,将吃食递给桑浕,问道:“严将军。是疫民们有什么情况吗?”
“无事,无事,我午巡路过,就进来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可住得惯,吃得惯?”严书臣笑着说道。他的名字不像个武将,长得也不是那么威武,因此笑着说话很让人觉得亲切。
桑浕馋人界的小食,自顾自美滋滋地吃了起来。严书臣家中也有一个小女儿,看着软糯糯的桑浕,他自是满心喜欢。
他见北落只是坐在一旁神情寥寥,便宽慰道:“我知道你心中挂念好友,只是这事急不得。这几日所内疫情已经大有好转,相信再过几日,方大人便会引你入宫了。”
“是,我知道。”北落点了点头,只是心中却还是觉得空落落地没边。
严书臣瞧了瞧桑浕,又道:“北道长,等你立了大功,可以让方大人引你义妹进宫让御医瞧瞧这失语症。她既能听见,想必开口说话也不难。”
严书臣虽不明就里,但北落知道他是出于好意,便客气地道了声谢。二人坐在桌旁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起来,刚说了两句,就听见外面闹闹哄哄地吵起来了。
严书臣朝门口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方才跟北落说话的守卫推开门走了进来:“将军,来了许多疠人,闹着要见北道长。”
严书臣一皱眉:“不是说了,不许他们来打扰吗?都赶走赶走。”
守卫领了命刚转身,北落忙拦道:“我去见一见,万一有什么急事呢?”
严书臣也站起身:“那你先安心用膳,我先出去看看,兴许他们是来感谢北道长的救命之恩的哈哈!”
只是一出香坊的门,严书臣就收起了笑容。
他认识站在前头的几个人。
北落带来的仙果数量有限,严书臣每日分发的时候都先紧着妇孺、士卒和病重的疫民,因而那些未能吃到仙果的轻症疫民便颇有微词。这几个人已经带头小闹过两次,都被严书臣吓唬了回去,想不到今日竟闹到了香坊来。
严书臣脸色沉下来,战场上征战多年积累的威势便散发开来。他冷冷地朝几人看了一眼,厉声道:“疠所由我监管,谁再闹事,军法处置!”
人群倒是马上安静了下来,只是前面几人依旧不退缩。一个叫黄邙的,梗着脖子往前挤:“严将军!今日的仙果为什么又没我们的份?!我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严书臣背着手道:“仙果有限,先救妇孺是大家投匦决定的,你想反悔不成?”
“反悔又如何?!”黄邙叫嚣着,“前日没有,昨日没有,今日还是没有!你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去?再说了,谁知道仙果是不是一直都有?!谁知道是不是那小道士诓骗我们的招数?你把他喊出来,我们要亲自问问他!”
“对!对!严将军你把他喊出来!我们自己问!”跟他一起的几人也在一旁附和叫嚷着。
“哼!你们既能走出疠所到此叫嚣撒泼,可见这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看来仙果你们是不用吃了,倒不如去地牢里尝尝苦果罢!”严书臣厉声喊道,“众将听令!把带头闹事的给我押下去!谁再敢胡言一句,就给我把他的嘴堵上!”
“是!”
眼看着纷乱既起,北落忙从屋内跑了出来:“大家,大家不用担心,仙果每人都会有的,请再稍等两天。”
“稍等两天?”黄邙冷笑道,“今天最后一份仙果已经分完了,这两天你是打算去哪弄仙果?”
“这……”
黄邙身后的几人附和道:“是啊,北道长,你是从哪寻得的?你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
北落无措道:“这……我实在不能告知。仙果只是我偶然所得,不能带你们去……”
最先在忻州吃过桑果的那几人闻讯赶来说和:“啊呀老黄,你别闹了,大家也都快回去吧,北道长不是这样的人,你们别逼他了……”
黄邙身旁的几人见他们拦着,便与他们推搡起来:“你们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的事用得着你们管?!走开!”
黄邙丝毫不为所动,对北落说:“这几天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疠所,莫不是你把仙果都藏在香坊中了?你如果有,就一下子拿出来,何必藏着掖着?是觉得欺骗我们很有乐趣吗?!”
有人小声地说道:“确实啊,我住的地方离门口最近,确实没见北道长出去过……”
人群中马上就有人起哄起来:“就是!拿出来!把仙果拿出来!”
“他们肯定是把仙果藏在香坊了!不然严将军怎么也会在这里?!”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激动起来,他们早就疑心仙果的事是严守将联合北落来管制他们的一种策略,此时黄邙几人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后,他们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黄邙见势已成,便带着几人往前冲:“我们冲进去拿!我们的命是自己的!”
有人带了头,众人便就一窝蜂地往前冲。替北落说话的那几人没留神,被他们挤倒在地,差点就被踩死了。
北落从未想到会是这样,他连连摆手,着急地喊道:“里面没有仙果!真没有!”
可这喊声,马上就被嘈杂的喧闹声盖过去了。
“快!给我拦住他们!”严书臣唰地拔出了佩剑,挡在北落前面,“老李!喊人!”
一支带着回旋尖啸的响箭瞬间冲上云霄,在疠所内四处巡逻的士卒很快围了过来,他们举起长枪抽出刀剑挡在香坊前面,外面顿时混乱做了一团。
推搡混乱中,不知是谁撞到了刀剑上,刺破皮肉的声音和惨叫突兀地响了起来。
“杀人啦!守军杀平民啦!”
恐慌瞬间蔓延开来。人群中有人带头朝兵士们扔起了石头,场面顿时变得更不可控。北落被严书臣护在身后,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几块石头越过人群砸在了北落身后的墙上,北落躲闪不及,被溅起的碎石划破了脸。他面上流着血,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他不明白,明明是好心,明明想帮助他们,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无助地喃喃地说道:“我没有骗你们……我没有骗你们……”
“哈哈哈……”
突然,一声突兀的尖笑有如利箭般穿透嘈杂的人声,落入众人的耳中。
北落心中一凛,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玄青色斗篷,戴着傩仪面具的人影飘然立在香坊东侧的烟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