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劫花开》澄石

8、一醉梦万年

　　入夜，芳草殿的众仙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开始静心修行。

　　四处静寂，夜光草发出幽幽荧光，东一丛西一丛地缀在芳草殿内。

　　被困在锁仙瓶里的逾辉从酒醉中醒来，骇然惊觉自己变成了一株草，她极力想变回马身，却施展不出半点仙术，只能直直立在瓶中，静默不能言，好在还能听能看。

　　她环顾周围，发现自己置身于韶华神君的寝室中。韶华神君性喜奢华，床上铺着七彩锦缎，用最精细的彩霞丝编织而成，又取了最洁白松软的云朵充作被芯，躺上去如置身云海中。

　　此时，韶华神君正舒舒服服地趴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锁仙瓶里的逾辉，笑得何不拢嘴。

　　“这就是缘分，本神君对着那片狗尾巴草施仙术已有大半个月，仍无法种出凡劫草，心里正憋得慌，你就出现在了本神君眼前。”

　　逾辉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感觉自己就像是条被馋嘴猫盯上的鱼。

　　“像你这么漂亮的草，也只有天地精气才孕育得出来。本神君明知再怎么折腾那些狗尾巴草，也只是空耗仙力，还存着奢望能拥有一株凡劫草。”

　　凡劫草？逾辉嗟叹，什么劫呀劫的，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吉利，必定是天生倒霉命。

　　“本神君之前也见过一株，那时并不知剥去滑稽草尾的凡劫草，竟然这般好看，更不知道这草能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可惜只是含苞半放一瞬间，本神君没来得及看仔细，它就化为了灰烬。”

　　果然猜得没错，就是犯倒霉的命！逾辉忆起在凡间，凡人为讨个吉利，一般给孩子取名都叫大福啊富贵啊什么的，连狗的名字也有讲究，通常叫旺财。

　　“那株草未蜕变之前长得极为怪异，本神君不过贪新鲜，与灵兽殿的瑞和灵君打了个赌，若本神君能让那怪草开花，他就乖乖地将天后娘娘赏赐给他的落霞袍送给我。”

　　逾辉疑惑，草还能蜕变？有没搞错？听说毛毛虫会蜕变成蝴蝶，却没听过草也会蜕变，你确定这不是株妖草？

　　“本神君是掌管天地间花草树木的上神，理应拥有最美丽的花草。本神君想将那草从尘镜湖畔移种到芳草殿，流洛神君偏偏拦着，他分明是有意与本神君作对。不过，本神君没料想到，他为了那株草，竟不怕犯下天罪受责罚，连千里冰封都使了出来。”

　　逾辉听得瞌睡连连，叶子全耸拉了下去。

　　韶华神君一见，连忙从桌上取了盛满瑶池玉露的夜光杯，倒了一些玉露在锁仙瓶中，还输了一些仙力给逾辉，又喃喃自语道：“明明记得叶尖带了些红晕的，怎么不见了？”

　　逾辉颇不满，他只记得叶尖的红晕不见了，怎么就不记得殿上的白马小仙也不见了，她每日辛辛苦苦去寒水殿背水回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他就不关心关心她。

　　她心中带气，叶子耸拉地更厉害，都垂到桌面上了。

　　韶华神君慌了，“不会要枯萎了吧？怎么办，要是枯萎了，本神君拿什么去仙佛会炫耀？”

　　他情急之下，源源不绝地往逾辉身上输仙力，直到逾辉精神抖擞，每一片叶子都晶亮透绿、鲜嫩欲滴，方罢。

　　“若让长毛得知本神君竟把凡劫草养死了，岂不是会气得她蹄子抽筋？这家伙到底溜到哪里去玩了？也不知道她从哪弄了这稀罕草回来，看不出这小白马挺有手段的么。哼，就算她回来了，本神君也不会还给她的，哈哈。”

　　韶华神君越想越欢喜，索性在床上翻起滚来，许久才沉沉睡去。

　　逾辉松了口气，总算耳根清静了，开始思考：她怎么会变成了一株草？当初尘镜湖畔那株草与她有什么关系？那株草是怎么毁的？

　　作为一匹心思单纯的白马仙，显然不适宜思考过于复杂的问题，逾辉坚持不到一刻钟，便意识迷糊了。

　　朦胧中，她见到了尘镜湖。

　　碧波荡漾，浅草苍木，风景如画。一株仙草通体洁白如雪，毛茸茸的叶尾拖到了地上，如隐藏在草丛的一截狐狸尾巴。

　　流洛神君飘然而至，轻撩衫袍，席地而坐。

　　他一扫平日的清冷，眼眸如黑水晶般纯净透亮，嘴角勾起着一抹浅笑，冰莹的手指轻轻抚过叶尾，“今日为何不开心？”

　　那株草挪了挪叶尾，避开他的手。

　　他似乎能听见那草的心语，“别生气，本神君有事忙，才迟了来看你。”

　　那株草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样子，又再挪了挪叶尾。

　　他的手又抚了过去，“你怪本神君每次浇水时都不理睬你？”

　　那株草微微晃了晃叶尾。

　　他眯眼笑了笑，“你仙力尚浅，不能言语，若要凝神倾听你的心语，极耗费仙力，本神君只能偶尔坐下来陪你说说话。”

　　那株草低垂着叶尾，似乎有些沮丧。

　　他又笑了笑，“总要一步一步来的么，你现在能看能听，比起以前已长进了不少。

　　那株草稍微抬了抬叶尾，似乎心情好了一些。

　　他眉宇间自信飞扬：“就算你只能立着不动，本神君也能让你看遍尘世风景。”他伸出手，掌心出现一个弯月形的黑色印记，从中透出青色光芒，洒在尘镜湖面，水光瞬间变幻，浮现凡间景象。

　　那一日，他让那株草在浮光中看遍流年烟华。

　　当落日染红天边的云彩，他轻声对那株草说，“众仙都笑你是不祥怪草，本神君却只愿与你携手同游，阅尽天上人间各处风景。”

　　那株草很欢喜，亲昵地在他掌心蹭了一下。

　　尘镜湖面浮现一幕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指了指湖中映像，轻启薄唇道：“待你幻化人形之日，本神君便带你到凡间，像这对才子佳人一般相约黄昏后。”他黑亮的眼眸映着夕阳余晖落在那株草身上。

　　草尾某处竟闪现一抹烟霞色，不一会，长长叶尾均染上了浅浅红晕。

　　一道青光倏现，如利刃般刺入那一处，瞬时，滴滴青碧色如雨点般落向他手中幻化出的水晶瓶中。

　　他脸上温情不再，黑眸带着嘲讽，冷冰冰地看着那株草慢慢枯萎了下去，雪白的叶尾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白色。

　　他思忖片刻，抿嘴一笑，像是想到了极有趣的事一般。接着他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水晶瓶，打开瓶盖，释出金色和青色缠绕的两缕光芒。

　　画面转为灰暗，再慢慢淡去，黑暗席卷而来。

　　听到熟悉的男声，“十世尘劫已了，锁住你天界记忆的封印已解开，感觉如何？”

　　又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想不通。”

　　男子轻笑一声，“说来听听。”

　　女子缓缓道来：“天帝要我历尽十世劫难，每世均不得善终，魂归冥府后，元神须泡在殇魂池九百年，才能历下一世尘劫。每一世均安排最凄惨的遭遇，受尽锥心之痛，让尘世的痛楚磨灭元神，若能历尽十世劫难仍元神不灭，方算劫罢。”

　　男子问，“那又怎样？”

　　女子悲呼道：“为何我还未灰飞烟灭？”

　　男子问：“你活得不耐烦了？”

　　女子叹了口气，“你试试历十世轮回，每一世都能清楚忆起上几世的事，这上一世的杀父仇人竟成了这一世的亲父，好不容易从最底层爬到了最巅峰，又被至爱至亲在背后狠插一刀，没有一世能得善终。”

　　男子淡笑一声，道：“你怎知本君没试过？本君偶尔也会到凡间历练，你那十世轮回中，也有本君的身影，你不知而已。”

　　女子大惊，“啊？”

　　男子道：“记得有一世，你本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家道中落之后，吃尽苦头，还被至亲遗弃在荒漠之中。不料你竟活了下来，还成了马贼头子，在马背上风光了几年，又遭挚友出卖，在成亲之夜，死在乱刀之下。”

　　女子抱怨道，“不知是谁编的命谱，也不翻翻花样，来来去去就是背叛出卖。”

　　男子也笑了笑，“编命谱更怨你呢，凡魂经历如此苦痛，再到殇魂池泡个几百年，不出三世就灰飞烟灭了，而你这株没心没肺的仙草，竟撑了九千年，害得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多写几套戏码。”

　　女子干笑两声，“草本无心，你没听过吗？”

　　男子静默了片刻，道：“你的元神历尽凡间十世劫难，又饱受殇魂池戾气的侵蚀，已日渐衰弱，恐怕撑不了多久，须送你回尘镜湖，那里的气息比较适合你恢复。”

　　女子似乎有些不情愿，“又要做回一株草？唉，到凡间走了几趟，才发现投生草木不如投畜生道，畜生可以东奔西跑，草木想挪个坑都难。”

　　声音渐渐远去，四周恢复静寂。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黑暗散去。

　　芳草殿中，百花凋零，一片衰败。

　　女子面容极似凤采，她身着浅绿衣裙，被一条金色的锁链紧紧绑在芳草殿前的云柱上，清澈如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似乎在等谁出现。

　　一名神情肃穆的神仙浮在半空，他腰挂黑鼓，手持黑锤，乌黑如墨的长发迎风飘扬，浑身散发凌人气势。

　　他问：“凡劫草，你可知罪？”

　　女子淡淡一笑，“有今日下场，皆因我起了贪念，不再甘心做一株静默等待的草。若给我选择的机会，我情愿做一匹自由奔腾于天地之间的凡马。”

　　不远处，众仙翘首观望，其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锤落鼓鸣，一记响雷劈在她身上。

　　锁链化为金色碎末散落一地，她变成一株雪白的仙草，毛茸茸的叶尾奄奄一息地垂在云壤上。

　　持鼓者眼中掠过一丝伤痛，似乎有些迟疑，良久，才再次举锤击鼓。

　　雷鸣再响，那条如狐狸尾巴般的叶尾瞬间碎成小块，飞散到空中。同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围观者中闪出，扬手一道白光，将空中的碎块凝结成冰，方圆千里均被冰封。

　　冰雪之上，一株仙草徐徐舒展嫩叶，草茎如冰雪般晶莹透彻，叶片如碧玉般澄绿润泽，含苞半开的花瓣比烟霞更绚烂。

　　谁也没料想，在那似兽非兽、怪异笨拙的叶尾之下，竟隐藏着这般超脱尘世的美丽。

　　众仙惊呼，窃窃私语声响起。

　　持鼓者心神不宁，手轻扬起，又再落下，反复几次，终究咬牙捶落。

　　一声巨响震撼九重天。

　　最后一眼，只看见飞奔而来的身影，那人伸手挥出一记青芒，不知是想阻止，还是想补上一击。

　　泪随花叶飘零，天地彷如陷入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