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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玛丽·玫(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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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婉抵达平城的第四天,“珍宝歌舞厅”仍然是人们口中顶风行的话题。
戏园子里,茶馆子里,但凡有几个束着手游逛的闲人,彼此见了面唱了喏,都得谈几句——您听没听说过珍宝歌舞厅那事儿呢?
只是,前三天里,他们总说珍宝歌舞厅有多么热闹,那个打从南方请来的歌星密斯玫,又是多么漂亮妩媚。
而今天,他们要谈的是昨儿夜里的惨案。
“昨儿个去跳舞的,也是倒了霉,好好地不知道哪个狗娘养的,在楼上打枪!这不把人都吓死了?往外跑的你推我挤,单踩死的,就有百八十号人,要说踩伤的,哼,不知道多少个呢。”
“哪儿有百八十号人啊,也就一二十个,多半儿都是跳舞的丫头们。您想想,她们穿的鞋,那么老高的跟,怎么跑得动呢?一个个,啧,可怜,可怜!”
“嘿,那不是她们自个儿愿意干这买卖吗?自甘堕落,有这么一天啊,这叫报应!”
“您这话可不中听,怎么叫报应呢?真要说报应啊,也得说那史胖子,来咱们华国赚钱,卖咱们华国的姑娘!真他妈的该!”
“史胖子他怎么了呢?”
“怎么了?嘿,您且听我说,昨儿个呀,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挑了个陪跳舞的姑娘,就是那挺有名的小玉桃——叫到他那经理室去说话。诶,也不知他要说啥。”
“孤男寡女的,说什么说啊,还不是□□里那档子事儿?”
“嗐,您猜着了也别说呀!按说这是个你情我愿的事儿,那小玉桃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可不知怎么的呀,俩人闹掰了,小玉桃摸出那史胖子的枪,照着他那身上啊,‘叭’地就来了那么一下——这史胖子就瘫在床上啦,那血,哎呀,呼啦啦地,就往外冒啊。”
“就是这一枪,给楼下的爷们儿都吓着了?”
“那可不是?大伙儿发了疯地往外跑啊,你踩我,我踩他,这不就跟叠人山似的——下头的不用踩死,压也压死他啦!”
“那歌舞厅里那么多打手,怎么都没人管管呐?”
“这可就叫您问着啦,原来呀,小玉桃开枪之前,那二楼起火啦!打手们都怕烧大了,都在那儿救火呢。前头乱起来的时候,他们哪儿顾得上舞客们呐,他们得去那经理室里,救他们那洋爹!”
“那小玉桃怎么办呐?”
“小玉桃?她跳楼啦,当场摔死!那些个跳舞的人呐,刚逃出了大门,上头‘吧唧’掉下个女人来,摔死在他们眼面前儿——我听说呀,陈家五爷昨儿个就在那儿,吓病了,要不今儿他不来跟咱们喝茶呢!”
这话出口,扯闲话的男人们,都沉默了一霎。
“真,真死啦?就那二楼,能——能摔死?”有人问。
“怎么不能呐,脑袋朝下!啪嚓,就没啦!您看那小玉桃一个人,打关东逃难来平城,无亲无靠的,她把史东尼给打死了,那还能有她的好儿?说不定叫人抓去大牢里怎么折磨呢。不如自个儿跳了,死了干净。”
“她卖肉的还怕这个?”
“怎么就不能怕呢?那卖肉的也是卖,也不是送给人抢——您今儿去隔壁胡同羊肉床子上拿半爿羊不给钱,就瞧罢,老白要是不拿刀追您啊,我是丫头养得!”
大伙儿就都笑起来了,仿佛跳楼的小玉桃已经不那么要紧,珍宝歌舞厅那几十条或者上百条人命,过了这几个小时,也早就登临极乐,与这个世界再无干系。
倒是羊肉这么个话题很是亲切:冬天,谁不想来一口热腾腾的羊肉呢?那么,是上前门外的宝祥行,还是青柳胡同底下的四海同香?这天气,合该就着炭火烧出的滚滚水汽,吃喝得头顶上冒出一丝丝的气来,才显得这日子过得有滋味啊。
自然,也不是每一团聚在一起讨论珍宝歌舞厅的人都要去吃涮羊肉,譬如今日更有些闲心思赶去珍宝歌舞厅门口,图一个“身临其境”的闲人,他们就有更大的热闹看。
——毕竟,警察厅的人,要带着昨儿晚上还活着的、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人,来现场“指认”。
这些人中,既有“珍宝”的打手头子,也有昨儿个在后台里准备上场的伴舞女郎,又有几个是运气好的陪舞姑娘:实在不能不感叹她们的运气!
她们的许多同伴,便是侥幸没有死在舞客的践踏里,也往往断了手脚,二三个月内,是再也不能出门营生的了!
而二三个月后,谁还能保证她们没有饿死?
毕竟,“珍宝”是真的开不下去了呀。
这两层的木楼,原本是一座很有些异国旖旎风味的漂亮建筑,如今虽然檩子柱子都还在,墙也没塌,可是昨儿个那场火,终究是没救完——窗帘、地毯、壁纸,就是没被烧毁的,也一应都烧了个乌漆墨黑。再要用它做歌舞厅,那非得斥资整修一遍不可。
更况,还哪里有人愿意在这晦气地方做买卖?
那些死掉的舞女,她们的家人或许没有什么底气来闹,可二三个也遭了不幸的舞客,他们的妻子、母亲和兄弟们,如今都披一身白,在警察们划出的隔离线外头,痛哭大闹。
见到警察们带着目击者来,他们的哭声就更大几倍。恰好证人们中的一个女人露出脸来,不知谁喊了一声:“这就是史胖子的老婆!大伙儿拦着她!别让她跑了!让她赔钱!”
素婉今日也混在证人们之中,她听了这一嗓子,一怔,要去瞧到底谁是“史胖子的老婆”——实在是不好找,这许多证人里,竟然没有一个深目高鼻的洋女人。
但此刻,喊出史胖子老婆身份的人已经扑上来了。
冲着素婉身边站着的一个华国妇人。
那华国妇人却也不是好惹的,往带着他们的警察官身后一缩:“啊呀,救命啊,差爷!他们要当着你们的面行凶啊!”
这年头其实并不该把警察叫做“差爷”的,然而这女人声音极娇婉,听着便叫人忍不住怜惜她。
警察官就伸手挡在了那个青年男人面前:“有什么事,等我们查完案子,你们慢慢说去——滚开!不准干扰公务!”
那个男人挣粗了脖子,叫:“我他妈要是等你们查完了案子,这娘们儿早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兄弟这条命,指望谁来主持公道?!”
那妇人说哭便哭:“我不跑,您放心,我真的不跑,我男人还在医院里,等他好起来,会出来见你们的……求求你了,不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我家最要紧的这歌舞厅都被烧了,我们娘儿几个,连饭都不知道在哪儿找!您可不能为难我,要不,我拿我这条命还您啊?”
那青年男人还要再说什么,警察已经抡圆了警棍打下来了:“妨碍公务!聚众闹事!滚开!再不滚给你拷进去,叫你知道知道民国的法律!”
那青年男人躲闪不急,挨了一棍子,尖叫一声,回头瞟一眼和他同来的其他人,这才收了声气跑掉。
而“史胖子的老婆”此刻已经泪水滴答落,望着警察官:“多谢您救我,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活!”
“史太太,您也别这么说,咱们民国的法律,最讲道理。”警察官说,“昨儿这几个死的,那是史先生的错吗?是他们自己,互相踩踏,才出了人命!再说了,就算是怪别人,那也不能怪在史先生头上!”
那个妇人用手背揩揩眼泪,说:“可不是么,要不是那个小玉桃开枪,也不至于沾染这么多人命。那小玉桃,她真不是个东西!我男人好好的,叫她伤成那样——差爷,您要给小女子做主啊!”
素婉听着这话,只觉背上都掠起一片凉飕飕的风来。
这妇人的相貌很标致,若是年轻个十多岁,定也算是个叫人眼前一亮的美人了。然而言语做派,瞧着就叫人心里别扭。
她是史东尼的“老婆”,衣着打扮也精细,手指上那一枚红宝石戒指,足有半个拇指肚大。
她会不知道丈夫的钱从哪儿来的吗?
警察官大抵也架不住她这般作态,热情地说:“史太太,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罢!昨儿这事,我告诉您,也尽都是那小玉桃的错,您和史先生,是受害者!”
“对,受害者!要不是那小玉桃……”
素婉看着史太太热络地和警察官一起往那“珍宝”的废墟里走,她抿了嘴唇。
昨日之所以有这么多人被踩死踩伤,那实在是不能怪她的:她只是在二楼放火,盼着闹出什么动静来,史东尼便不好再逼着小玉桃去“伺候”倭子了。
那把火,可没叫下头的舞客们被吓到一股脑儿往外冲。
他们所以要逃命,还真是因为小玉桃那一枪——但那一枪,该怪小玉桃吗?
她一个陪人跳舞的女孩儿,还要被安排去做暗娼,她能是什么带枪出行的江湖女侠?怎么如今这事情,全怪到她头上来?
素婉定了定神,她快走了几步,在史太太哭哭啼啼的诉说间,打了个岔。
“警察官先生,”她说,“平城这边,是什么人都能买到枪支的吗?”
警察官就回过头来,瞧着她。
“这位姑娘是……”
“我是才从浦城来这儿的,他们叫我密斯玫。”
警察官一怔,“哦”一声,眼前发亮:“哦,你就是密斯玫!大歌星,大歌星!哎,怎么没人和我说呢,密斯玫小姐,这么劳动您,多不好意思啊!”
素婉摆摆手:“您这是说什么话来,不管是什么歌星不歌星的,下了台就是国民了。作为国民,哪能不配合警察厅办案子,我也不能例外呀!”
警察官见她笑语嫣然,一时心花怒放:“嘿,要不说是您呢。要是这人人啊,都跟您这样,配合我们的工作,诶,这华国呀,就真文明啦!”
“该配合,该配合,要不是警察厅打击犯罪,我们平民百姓的,日子怎么过哦。”素婉一笑,“可是我有个问题,您说,那个小玉桃,不过是个伴舞的舞女,她都能买到枪!这……这叫我听着很害怕呀。”
警察官正色道:“那您可说错了,平城是什么地方?古都!诶,我们这地方,不是谁都能无法无天的!枪□□可不是人人能买的东西,要是人人能买,这平城,早叫赤色分子闹翻了!”
“那么,那小玉桃,哪儿来的枪呢?”
“那是史先生的枪,叫她抢了来,我们收在证物室里了,枪柄上还刻着史先生的名字呐!”
素婉皱眉,她说:“那可就更蹊跷了呀——我刚才听人讲,事发时,史先生和小玉桃都锁在经理室里,小玉桃怎么会拿到史先生的枪?史先生把这样要紧的武器放在哪里,这种事情,她也晓得啊?难道他们……”
她说着,便把目光转向史太太。
目光里万千不言的猜测。
史太太面上出现一丝凶横,警察官看过来时,又满面柔弱欲哭:“密斯玫,我敬你是我男人请来的歌星,请你说话之前想一想!这样无凭无据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是欺负我男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没有人保护我吗?你竟然怀疑他和小玉桃有一腿,你这是在侮辱我们夫妇!”
素婉转开目光,她轻笑:“史太太这样讲,倒是我小人之心了。那么,倘若小玉桃晓得史先生的枪在哪里,还能当着他的面,把枪拿出来摆弄——而史先生这样高大威武的洋人男子,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阻止她,那,他们大概是过了命的兄弟罢。”
警察官和其他证人一并喷笑起来,那警察官甚至还拍了拍巴掌:“哎,还真别说,密斯玫小姐这话,听着有点儿意思。对,那小玉桃,她怎么能弄到史先生那枪呢?”
史太太叫道:“那可不一定,她要是急了眼,说不定也能抢到呢!”
“可她就是抢,也得先有人把枪拿出来啊。”素婉不笑了,“是谁把枪拿出来的呀,为什么一男一女独处一室,还要拿枪出来噢?真的,警察官啊,我这个人只晓得唱歌,脑袋不大好用的,我想不到。您是破案高手,您笃定能想到的罢。”
“你,你——谁让你说这些话的?!差爷,她一定是被人指使——”
警察官看看她,再看看史太太,他说:“史太太,密斯玫小姐和你们夫妇无冤无仇,她来平城刚三天啊,她和你们,能有什么仇?”
“她们这些小狐狸精,同气连枝,她肯定是想替那个小玉桃说话!”
“你怎么这样说啊,我就是问问我的疑惑,就是替小玉桃讲话啊?史太太,你是不是有点看不起警察官先生啊,你觉得他们这样容易被我骗到啊?”
警察官眯了眯眼睛,嗤地一声,笑了:“史太太,这儿可不是说谁替谁说话的地方。咱们办案呢,讲究一个公正,哎,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怎么,您是觉得,我们警察这么好哄,像三岁小孩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