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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三百七十一、明明如月 ...

  •   弦月清冷的光辉寂然流泻,于瓦当阑干间的残雪之上徘徊不去,映得那探生阶下的衰草似也闪烁着点点微光。趋步而下的官靴带起一阵极轻的微风,拂动草尖悠悠一荡。
      苏敬则在东堂阶下的复道中略微驻了驻足,回首而望时,正见宫灯昏黄的光晕轻轻摇曳着,光影中的脊兽好似正狰狞而笑,眸子里泛着冰冷的白光,在每个人的身前身后、明处暗处,闪闪烁烁地窥伺着。
      他兀自凝眸沉吟了片刻,便仍旧循着宫道,向中书省的方位匆匆而去。
      他趋步走下连廊转入御道中时,正逢一阵朔风骤然穿廊过檐,卷出隐隐的哨声。檐下的宫灯也随风荡悠悠地一摇,而火苗犹自在笼罩内安静执着的跳跃。
      “……崇之?”
      苏敬则自那语调中觉出了几分犹疑,便也当即循声侧目,向对方含笑颔首:“凭舟?你先前守在千秋门下,可曾见到慕容先生?”
      夜风翻动他绯色官服的衣袂,袍袖飞卷之间,衬得他颀长秀雅,一如往年。
      江怀沙默然一瞬,旋即举步迎上了他:“不曾,那时我忧心长宁的处境,便暗自转回了西堂,在暗处待时而动——所幸事态尚在陛下掌控之中。”
      “原是如此。”苏敬则笑着应了一声,知趣地并不多问。
      而江怀沙的语调却是久违地扬了扬,透出了几分轻松的快意,同样并不深言西堂之事:“今夜可算是有惊无险,眼下诸事已毕,我送你回府?”
      苏敬则亦不免忍俊不禁地一笑:“你尚在卫尉寺中领着职,如此擅离职守,不合适吧?”
      江怀沙便也拉着他的衣袖,一同向宫门走去:“左右也不过是先帝为了稳妥,临时拉了我顶包。如今长宁与道元皆是远胜于我,倒不如……明日我便去向陛下请辞?”
      苏敬则心下生疑,不动声色地放慢了步子,仍是笑道:“凭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随性。”
      “我原本也受不得这等拘束,更何况……”江怀沙言及此处不由得略微顿了顿,好似也被触及了几分心事,“江南的连环坞余孽既已肃清,我也该寻个时机再去中原,探一探他的行踪。”
      “不妨去辽西查一查,或许能够事半功倍。只是他们如今或已并非纯然的江湖人,你也该谨慎些——至少,不可如那年一般,”
      “承你吉言。”江怀沙舒朗一笑,又道,“那些家伙得了机会便要同我说,崇之是有意与连环坞交好互惠,真是愚不可及。”
      “怎么,你觉得并非如此?既是对上过他们,凭舟只怕不易占得上风。”
      “以屈求伸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便是占不得上风,也该是怪我自己学艺不精,与你何干?”
      苏敬则默然地顿了顿步子,极轻地摇了摇头。
      “走了走了,再这么逗留下去,天可都该亮了……”
      “凭舟,”苏敬则蓦地反扣住了他的手腕,微微蹙眉,“你如此急切,究竟想令我回避什么?”
      江怀沙倒吸一口气,匆匆低声道:“崇之,快别问了,再不走可就——”
      “凭舟,我托你寻人,你便是如此因公行私的?”
      苏敬则听得身后趋步追来的人声,面上倒也并无半分讶异。他顺势回身将江怀沙推至身后,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长宁既然来了,便不必再迁怒于人。此非公事,凭舟何来‘行私’?”
      “今夜种种,也不算‘公事’么?”顾宸晏冷然说罢,兀自长叹一声,略微放缓了语调,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快步行至道旁,“崇之,收手吧。我可以不去深究会稽王生乱前你在武昌与慕容先生谈过什么,也可以不去深究你们是否隔岸观火坐享其成,清流重臣的死难是否本可挽回……我只希望大乱初定之时,秣陵朝堂不必再徒然内讧。”
      “那么长宁,这之后呢?”苏敬则平静地听罢他这番陈词,忽而问道,“道貌岸然者依旧端坐高堂,太极殿中依旧只知有臣不知有君,私门将实,公庭将虚,主将壅围……长宁,祸乱之源仍在,你所设想的君臣齐心,不过粉饰太平而已。”
      “但崇之所设想的破而后立又能如何?焉知不是另一班道貌岸然者在此重蹈覆辙?”顾宸晏顿了顿,终是再次说出了同样的话语,“今夜你们如此行事,与会稽王何异?”
      “有些事唯有身居其位方能做到,这一点,长宁近日想必也是深有所感。”
      “但不必用此等方式。”
      “若是如此,建武元年的秣陵、嘉安元年的荆州,乃至如今的顾氏,皆是前车之鉴。此等倾轧之事先帝在时尚不能止,先帝去后,会稽王之叛更是变本加厉,往后如何,谁又敢断言?”苏敬则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眉眼间的神色,眸光清冽明锐,好似能够洞明其间微末,“长宁,经此一事,你本该比我更明白。”
      “我只怕这一步踏出,便会渐趋耽溺,直至习以为常,以为借着理想之名杀无辜、乱天下也皆是天经地义。我还怕到得那时,他会成为武帝,而你会成为谢侍中。”
      “只因如此,便甘愿故步自封么?清流罹难,其间岂无因循守旧之故?长宁,你想做直臣、做朝廷的利刃,可再如何锋利的刀,握在庸人禄蠹手中,也不过是废铁。”
      “庸人禄蠹或是明君贤臣,破而后立或是贪乱谋私,此皆不由你我一言论断。来日青史之上,窃钩窃国、为贼为王,自有天道。崇之,你何尝不是在诡辩?”
      江怀沙见二人言辞渐趋锋利直白,不由得不安地环顾了一番周遭的情势,举步上前在两人之间抬首虚拦:“二位,在台城宫道之上谈论此事,只怕不妥。倒不妨移步别处再做计较。”
      苏敬则不觉轻叹一声,好似也已厌倦了眼下无止境的争辩,他拂了拂衣袖,笑意种却不知是在嘲人还是自嘲:“长宁,我们说服不了彼此。那么,你是希望来日自见分晓,还是在此时此地,了结这一个来日的隐患?”
      顾宸晏摸了摸腰间的佩刀,良久,却终归不曾拔刀出鞘:“长公主殿下与慕容先生并非一心,她既回到了陛下身侧,便已是分出了高下。此刻我即便动手,也于局势无益。”
      苏敬则亦是默然地看着他这番动作,直到此时,方才摇了摇头,转身举步仍向朱明门走去:“长宁,我不信青史便能论断天道,那也终不过是人为之道,你我身在其中,难道便唯有屈就么?高下未分、胜负未定,你我来日再观。”
      顾宸晏眼见他的身影一步步没入宫灯外的夜色之中,只觉那绯色的背影似孤单又似携了无限的坚决。他恍惚便于光阴退减、江河逆流之间,忆起了多年前南泠书院的日月。
      多年前,书院中的少年学子们都还会天真地相信清浊有道、黑白相别,会相信圣人之书、长者之言,只是他这位同窗或许从不曾信过。
      那时他们并排躺在山间的如茵碧草之上,展眼便可望见青天无垠、江水远阔,点点碎光于春阳下明灭飞逝,天地宇宙皆囊括其中。他笑说来年选官之时也当北上洛都,同做治世之臣,而苏敬则侧目看向他时,所关心之处却好似并非在此。
      “倘若世事不能遂愿呢?”
      他便也笑着许诺:“那便设法令其遂愿。”
      宫墙之下风声又过,江怀沙唯恐顾宸晏改了心意,颇为不安地打量着他此刻的神色。而他回神之时,却只是放下了手,极轻地摇了摇头。
      ——
      向晓时残月斜照、帘风微动,飐乱一室静寂。
      姜攸宁行至帝寝阶前时,正隐隐听得殿内似有低低的吟诵之声:
      “以智慧火,烧无明薪。以一切众生,皆从业生。烧除前业,即得解脱……”
      因朝中清流多在殿前遇害,明帝亦在此停灵许久,新帝便也有意避讳,不再于此起居。如此一来,倒是令此处更添了几分空寂寥落。
      他顿足片刻,及至卫陵阳的声音止息不闻,方才再次举步,缓缓走入殿中:“殿下今夜教给天子的那番说辞,当真是不错。”
      卫陵阳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
      姜攸宁旋即了然:“支开桓氏部曲后,在下着人去运渎沿岸查了查,并无那人消息,石头城中同样并无异动。恐怕是……”
      “……迟了一步。”
      卫陵阳自重重帘幔内侧目抬眼,与他一同说出了末了几字。
      姜攸宁兀自低声喟叹,似有憾恨之意:“早知如此,我那时不该在千秋门下设伏。”
      “西阳门有桓道元,太极殿有顾长宁与江凭舟,于本宫而言,千秋门已是最为稳妥之地。”卫陵阳眸光沉沉,隐含审视,“今夜若是事成,则太后与南郡公非死即伤,可惜。”
      “如今你们大宁最为忌惮的权臣,也正是他们二位。”姜攸宁回过神来,忽地笑了笑,回敬道,“今夜事成,长公主再寻个由头推在下顶罪,便当真可算是高枕无忧了——可惜,如今太后倒是将你推上了明处。”
      “扶风郡王莫不是怕了?”
      “左不过都是将死之人,有何畏惧?倒是长公主殿下错失权柄身陷死地,只怕悔之莫及。”
      “权柄?”卫陵阳徐徐起身,隔着帘幔讥诮地望向他,“本宫若只是贪恋权栈,便不当在此离乱之际入局,便是胜了,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内忧外患的大宁。仰南郡公之泽、安享长公主之奉,岂非更为稳妥?”
      姜攸宁亦是微微侧目,适逢夜风拂帘,他的目光便也被摇曳的珠帘玉幕分隔得朦胧难辨:“焉知殿下如今所为之事,不会加重你们大宁的内忧外患?”
      卫陵阳蓦地攥住了帘幔的一角,却终究不曾抬手掀开。她神色冷冷地收了手,兀自回身入座偏过脸去,望向了案上薰炉中袅袅吞吐的丝缕轻烟:“如今可不是做口舌之争的好时候,扶风郡王这些色厉内荏的风凉话,倒不如且对自己说一说。”
      姜攸宁好似也并不十分在意她这番几近尖锐的反击,只是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妨仍依照原先的计划行事。”
      卫陵阳目光向此处一瞥,立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思忖良久后,方颔首喃喃道:“无论谢知玄今夜是否疑心你我,想必都乐见此事。遂安侯虽是心思难测,但山阴苏氏向来唯有借势之力,亦未必会先行发难。陈氏与荀氏所求大约皆是保全其望族之位。至于顾长宁,如今本宫也算手握正朔之名,再将清流遇害之事拨乱反正,他的态度便不是问题。”
      姜攸宁若有所思地在帘外踱了两步,听得此言,忽又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低声笑道:“这些人至多不过想做权臣,但慕容临的心思,可是不止于权臣。他若是身死自然最好,即便生还,其僚属也不敢在他苏醒前贸然放出风声。说不准,殿下当真能够看到今夜那些人分崩离析的模样。”
      卫陵阳却已蹙了蹙眉,并不循着他的话语继续思索,反是随手拈着案桌之上的纸张,笑道:“扶风郡王这等乘间投隙的本领,当真很是不错。”
      “些微伎俩,未及当年在关东的一半,不值一提。”姜攸宁的目光果真在那片书册信笺之间流连了一瞬,语调缓和了几分,“待到殿下发觉无论阴谋阳谋皆无济于事的一日,便会觉得,若能借乘间投隙暂缓燃眉之急,也是不错。”
      “扶风郡王,这不是中原的战报。”卫陵阳诡计得逞似的笑了笑,屈起手指轻轻叩了叩层叠的纸张,“早已有所预料的消息,也值得如此费心试探么?”
      这一次姜攸宁不再游刃有余地与她周旋暗讽,反倒是直白发问:“洛阳的消息?抑或是邺城?”
      “……邺城,不过也是一月前的事了。”卫陵阳凝眸端详了良久,却也是收了方才的架势,轻叹一声,自袖中取出薄薄的一卷书信,撩开帘幔的一角递给了他,“不过,我仍是打算再问一句相似的话——早已有所预料的结局,也值得如此一意孤行么?”
      姜攸宁便也抬手拈住了书信的另一端,彼时又是风动珠帘,引得熏香袅袅,弥散幽浮,将斜洒入窗的朗朗月色映照得明灭迷离,有如幻梦。
      他只不过踌躇了一瞬,便也低声道:“殿下心中的答案,或许与我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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