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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三百六十九、昨夜朱楼 ...

  •   嘉安六年十二月初十,新帝得边境密报,遂夜诏京中数名重臣将领,往太极殿西堂中商议军事。
      慕容临随内侍步入太极殿之侧的复道时,夜色正是清霁无云,弦月悠悠地挂上中天,将丹陛玉阶映照得纤尘不染,而殿中的刻漏将将滴过了子时。
      垂首引路的内侍在行近西堂之时,忽而恭敬地开口:“郡公,另几位将军今日似是皆在城外营中,只怕还需劳您稍待片刻了。”
      “无妨。”
      慕容临施施然应了一声,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了周遭的回廊殿宇——此处并无他人。
      看来……她打算在西堂内动手。
      那名内侍自是不曾察觉到他暗中的警惕,又道:“正巧,对于此前会稽王叛乱之事,太后殿下也有意借着这片刻的闲暇向您请教一二。”
      慕容临极轻地一颔首,面上的神色依旧是平静含笑:“臣自当从命。”
      内侍一甩拂尘驻足侧身,恭敬行礼:“此事机密,杂家便只送到此处了,请。”
      “如此,谢过内侍了。”
      慕容临自是谢过了内侍目送他离去,而后在回首的一瞬,遥遥望见太极殿西堂灯辉熠熠、高烛流光,而庭下一径矮竹仍旧于朔风中青翠地摇曳。
      ——
      因是隆冬,入夜的秣陵城自是虫鸟噤声,建春门下虽有宿卫值夜,却也只是各居其位,并无声响。
      一片静寂之中,唯有朔风掠过败草,低低呜咽,衬得自远处而来的纷沓脚步更为明晰。
      值夜的校尉不觉一惊,他屏息凝神听了片刻,终是确认了对方正是向建春门而来。待那一行人的身影于长街尽头渐渐逼近之时,他便也站正了身形,扬声喝问:“何人夜闯台城?!”
      为首者亦是加快了步子行至近前,向一行宿卫扬了扬手中的银字棨:“龙骧将军谢明微,奉陛下诏令入宫议事。”
      校尉蹙了蹙眉,虽已认出了那枚银字棨,却似乎并不打算放行:“谢将军,既是入宫议事,自不可令无关之人随行。”
      “这是自然,本将携将士们同来,也不过是为防秣陵再有变故,在此替诸位分忧而已。”
      “且为何不见传旨谒者同行?”
      “校尉这可是说笑了,谒者传旨过后便当折返复命,本将却还需安顿军务点兵随行,总不好误了谒者的时辰。”谢长缨极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眸光灼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好似已然明白了些什么,“校尉这番疑心当真是莫名,难不成是想亲眼一观陛下的诏书?这可不合礼法。”
      那校尉不由得避过了她暗含探究的目光:“……如今是非常之时,还请谢将军见谅。”
      “罢了,既是如此,本将自然少不得从命。只是若误了陛下与太后的正事,本将可不会替诸位开脱。”
      谢长缨极轻地挑了挑眉,也并不与他再做口舌之争,只侧身唤来一名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
      也恰是在此时,建春门内忽有一人临风提灯而来,行止间衣袂翩然、步履盈盈,踏过幽长的宫道款款而来:“各位将军且莫争执,陛下有令,命婢子传诏于龙骧将军。”
      “……枕月?”谢长缨心下有一瞬的讶然,却又旋即垂眸半跪,当先行礼道,“臣恭聆陛下圣谕。”
      周遭一干将士宿卫也自是不敢怠慢,见得此景,纷纷下拜:“臣等恭聆陛下圣谕。”
      枕月含着笑意向众人极轻地一颔首,随即展开诏书,宣读道:“龙骧将军谢明微,贞慎清正,出内播誉,可以本官暂领北军中候,必能导达津梁,师保朕躬,即领其部入台城,勿有耽延。”
      ……北军中候?如此巧合么?
      谢长缨暗自警醒起来,抬手接过诏书:“臣领旨。”
      而枕月复又微微侧身,看向了那一行宿卫,施施然笑道:“陛下命中书省拟定此诏,玺印皆备,太后殿下亦落金玺为信,诸位若有疑虑,也自可一观。”
      谢长缨听得太后金玺亦在其上,不由得飞快地扫视了一番,末了,她却是不着痕迹地一抬眼,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枕月。
      目光交汇的一霎,谢长缨已然明白了一切关节。
      皇后、太后虽有金玺,却鲜少启用,纵有旨意,也常以属官印代之。眼下陈定澜身在西堂,便未必会将太后金玺随身携去。
      建春门下的宿卫是太后之人,但这封诏书,却并非太后之意,甚至也未必是新帝之意。
      谢长缨眸光微沉,思虑已定。
      那名校尉自是无缘领会其中深意,见诏书无误,枕月又是太后手下的亲信宫人,便忙不迭地应声行礼:“既是天子诏令,臣岂敢生疑?谢将军,请吧。”
      枕月亦是转而向谢长缨微笑颔首:“谢将军,今夜西堂议事关乎社稷,耽搁不得,请随婢子来吧。”
      谢长垂了垂眼眸,从容笑道:“如此,有劳枕月姑娘引路。”
      枕月福了福身,径自提着灯转身向宫门内走去。谢长缨亦是扬声发令,携着这百余人鱼贯而入。
      及至建春门已远远隐在了身后的月色之外,枕月方才略微驻了驻足,低声开口:“谢将军,事不宜迟,随婢子去西堂。”
      “枕月姑娘,此去西堂当是与中书省顺路,是么?”谢长缨却依旧踱了两步,行至枕月身前拦了去路,戏谑的笑意之下是分明的凛冽,“本将想顺路接一位故人,枕月姑娘既已与他合谋炮制了这份诏书,想必不会有异议吧?”
      枕月的神色依旧是泰然含笑,她微微垂眸,在御街如水的月色之下款款行礼:“如此倒也可免于泄密,谢将军请便。”
      ——
      此刻的西堂内金炉爇香,龙麝烟斜。
      慕容临举步走入西堂之中,向着座上之人遥遥稽首:“臣慕容临拜见太后殿下、长公主殿下。”
      陈定澜原本倚着案桌,闲然抚弄青釉细瓶中的几枝早梅,此刻闻声,亦是含笑抬了抬手,正襟危坐起来:“此非太极殿朝会,免礼吧。”
      “是。”
      慕容临应声收了礼节,起身时眸光轻轻一瞥,便见卫陵阳侍立于侧,虽已垂了眼眸掩去神态,身形仍似是颇有些不自在。他一时拿不定这二人间究竟有何隐情,便也只是收了目光按而不发,循规蹈矩地等待陈定澜开口。
      陈定澜自是温和笑道:“孤听闻南郡公此番勤王,在江州地界遇上了些棘手之事?”
      “臣行至江州时便已查明,作乱者为昔日赵雍所用连环坞匪寇的余党。不曾想他们未曾食尽投林,反倒是搭上了会稽王的耳目,于江州及京畿之地东西相应、为虎作伥。未能于此前肃清隐患,是臣之过。”慕容临向着陈定澜遥遥一礼,待她抬了抬手示意无妨后,方才故作不知地发问,“眼下京中乱象已定,臣已命左右裨将引兵返回武昌。不知今夜陛下与太后殿下可是另有差遣?”
      “荆州为西藩重镇,岂可轻易调动驻军?孤今夜特意相问,正是因会稽王麾下出现了这些来路不明的人马,当然,也是为请南郡公代为探听一事。”
      “臣恭聆太后殿下之命。”
      陈定澜颇有几分无奈地叹息一声,自袖中取出了一卷帛书:“丹阳尹傅贤行事反复终遭败亡,此事观之疑点颇多,南郡公想必亦有思量。孤与陛下命禁卫暗中查到了些许端倪,只是事涉几位平叛有功的将军,若再用禁卫探查其中隐情只怕打草惊蛇,需请南郡公私下彻查了。”
      慕容临当即垂首行礼,并未贸然举步,只暗自瞥了一眼卫陵阳的神色:“如此,臣自当领命。”
      而卫陵阳却是微微侧身,垂着眼眸恭敬地接过了陈定澜的帛书,恰恰避过了这道目光。
      慕容临探究不成,唯有顺势瞥向西堂一侧的窗牖。堂中的一线长烟衬着帘外寸寸微云遮蔽残月,而月下松枝沙沙乱摇,惊起檐角风铃玎玲作响。
      在这片宁谧清脆的万籁千声之下,他却是蓦地警觉起来。
      卫陵阳好似也察觉出了几分异样,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片刻,正欲举步之时,慕容临已然略微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抬了抬眼:“太后殿下所怀疑的无非是那时身在京畿的几位将军,但若当真是他们所为,只怕今夜臣也不能安然无恙地在此与您商议了。”
      陈定澜忽地笑了一声,徐徐站起了身。
      堂外一瞬金铁交鸣,铿锵而来。
      慕容临亦是在那顷刻之间并步上前逼近案桌,面上虽依旧笑意不改,一手却已然探入袖中:“太后殿下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却不知殿下可愿猜一猜,是他们的刀兵更快,还是臣的匕首更快?”
      陈定澜略退一步,还未开口之时,卫陵阳却已蓦地侧身举步,拦在了案桌前,眸光沉沉地直视着他:“钟山的贼寇可不是谢家人剿灭的,南郡公所谓的‘引兵返回’,恐怕无人会信。”
      “既已兵戎相见,长公主殿下又何必再问这等天真之语?事已至此,下官纵有冤屈,也是辩解无门。”慕容临毕竟是习武之人,不过是将步子略略一转,便在顷刻间灵巧地避过了卫陵阳的阻拦,手中锋刃直指陈定澜咽喉,冷冷盯着对方,“太后殿下,臣若是当真有谋逆之心,今夜岂会孤身入宫?”
      “南郡公若当真无谋逆之心,不妨也解释解释,当初会稽王密令亲信代朝廷谒者接长公主回京,你又为何装作不知按而不发?”陈定澜亦是冷然一笑,凤眸凌凌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借着剿匪之名坐山观虎斗,待各方皆疲时一举入京歼灭残敌,便可做那万人之上的朝廷功臣——若非孤及时设计平了会稽王,又传明帝国丧诏州郡将领入京,这本是天衣无缝。”
      慕容临笑了一声,并不接过此话,只在宿卫们合围上前时以匕首抵着她的咽喉,道:“那么殿下今夜又打算如何?借西堂议事之名,行拊背扼喉之实?殿下纵有成算,可京中将领当真皆与您齐心?”
      陈定澜却也并无畏惧之色,忽而扬声笑道:“南郡公倒是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顾御史、归远,还不动手么?”
      慕容临闻声微一侧目,目光正与领着宿卫步入西堂的顾宸晏对上了一瞬。
      而顾宸晏也并不避讳他的目光:“自朱雀街出宫的谒者离开台城不久,南郡公府中果真有了些不寻常的响动。想来倘若学生与远之再晚一步,此刻围住西堂的,恐怕便是慕容先生的部曲了。”
      “向各处宣诏的使者果真并非同时离宫。”慕容临在初时的讶异过后,便重又恢复了往日里气定神闲的做派。他料定顾宸晏不敢以陈定澜的安危涉险,一时便也不急于有所动作,反倒是好似仍在书院中授课一般,不紧不慢地接话道,“如此想来,陈小将军当是埋伏在了宣阳门前,但有领兵入宫或奉诏出宫者必当严查。”
      陈定澜极轻地瞥了他一眼:“南郡公倒是悠闲,以为挟持了孤,便无人敢再进一步了么?”
      “太后殿下的谋算无非是将臣困于宫中,再调京郊的部曲奇袭府邸。”慕容临轻叹一声,复又望向了顾宸晏,“长宁的谋算不够缜密,若是我调自家部曲,自是由南面宣阳门入宫最为迅速——但若是他人自别处入宫呢?”
      顾宸晏心下微惊,不由得蹙了蹙眉。
      在这片刻的静寂之中,众人皆是听得堂外宫苑内有整肃的脚步声声逼近。
      陈定澜与卫陵阳亦少不得因此而分了神,于是慕容临便也在这瞬息之间旋身,向近处的宿卫掷出了手中的匕首。
      “嗖”!
      宿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得措手不及,将将避过锋刃抬手意欲拔刀时,已觉腰间铮然一响。
      慕容临点足掠身,至近处时躬身探手抽刀出鞘,于铜钟般的刀鸣声中借势翻身,在那宿卫胸前一蹬,反射出去。
      “拦住他!”
      宿卫们听令而动拦向殿门,却不料慕容临此行却是向侧方一转,长刀顷刻间已横在了卫陵阳的颈前:“走。”
      “你……”卫陵阳讶然地蹙了蹙眉,回神时已被对方架着纵身跃向殿门。
      也正是在这一刻,一支羽箭于月下白翎一闪,鸣镝清越,瞬息之间已堪堪没入了殿门前一名校尉的脖颈。那名校尉长刀脱手应声仆倒,令门前的合围出现了片刻的空隙。
      慕容临当即点足飞身一掠而出,在宿卫们绕开尸体的几息之间,他便已带着卫陵阳滑出了殿门,载着溶溶月色飘然却也迅捷地落足于宫室的长阶之下。
      而在他的数步开外,谢长缨正施施然收了手中的角弓,遥遥向着殿门处的宿卫们扬首挑眉,语调飞扬:“本将奉陛下亲令调兵入宫,何人在此欲行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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