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楚剑吴钩

351、三百五十、碣石潇湘

　　中原愈演愈烈的战事并未过多地波及淮水以南，除却驻守边地的将领仍维持着往日的警惕时时练兵外，各方州郡俱已响应朝廷诏令先后推行新政，着意于劝课农桑、充盈府库，数月之间，京畿内外皆是一派民安物阜的太平景致。
　　到得十一月初，卫琰复诏宗室诸王入京，于冬至日拜祭宗庙。同月，驻守南兖州的谢长缨亦以练兵护卫及处理江南军务为名，上书请调建威将军谢遥回驻天权苑，卫琰也自是应允。
　　冬至当日，皇帝着华服冕旒，携太后、皇后与宗室诸王拜祭于太庙，其时卫琰行止自若、湛如神君，轩轩霞举之貌令众人皆不敢轻信圣体微恙的传言。然而，此后他于太庙中册其异母弟武陵王为琅琊王，一时却又引朝野官员遐想不止。
　　十一月十三，卫琰诏太宰、太傅、会稽王、琅琊王等入台城议事，至日暮时分方休。
　　当夜，顾宸晏便星夜兼程，暗中赶赴天权苑中。
　　“……顾御史？”谢遥在见到今夜的来客之时，也只是惊讶了片刻，便随即凝眸问道，“看来你与知玄的担忧成真了？”
　　“今日陛下诏令京中重臣入宫议事。”顾宸晏微微颔首，将今日应诏入台城的官员名姓一一列出，末了又道，“我先前便觉冬至郊祭当是安定人心之举，如今看来，多半如此。”
　　“有些奇怪。”谢遥默然斟酌片刻，忽而问道，“陛下不曾派人前往荆州么？慕容先生那边似乎也未有动作。论理，陛下若有意制衡顾命之臣，便不当只召见这几位，即便慕容先生远在江陵，召见崇之也是相当。”
　　“双方便是有什么往来，只怕也难以为外人探知，而崇之么……我向晚时去乌衣巷问过，他不在府中。”顾宸晏顿了顿，又道，“闲话不谈，我今夜来此，便是请谢小将军谨慎戒严，倘若有变，当依照我与知玄的约定行事。当然，玄朔军为大宁精锐，也请南兖州的各位保重自身。”
　　“这是自然。”谢遥笑了笑，却又蓦地沉了沉眸光，低声问道，“不过，南兖州与秣陵毕竟隔了长江天堑，天权苑如今所能驻扎的兵力不过两千有余，若是拖得久了，便占不得先机。顾御史，倘若朝局之变令顾氏不得不行‘浊流’之事，你们……还能够当机立断么？”
　　顾宸晏讶然片刻，方郑重道：“若有利社稷，我自然不会顾忌身外之名。”
　　“如此便好。顾御史放心，台城之事我已知晓，谢氏不会失约。”谢遥亦是难得正色地应了一声，而后提议道，“但……若依我个人之见，届时若当真有心怀不轨之臣，则秣陵局势瞬息难测，还请顾御史切莫将胜机尽数压在谢氏手中。”
　　“……多谢提点。”
　　谢遥见他流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反倒是笑了起来：“那……顾御史眼下是打算在此休息片刻，还是赶回秣陵？我都可以为你安排。”
　　“啊……深夜来访，倒是叨扰了。”顾宸晏这才惊觉似的歉意一笑，“此时赶回秣陵，也是入不了城的，不知谢小将军可否暂且寻一处厢房或营帐？”
　　谢遥自是朗然应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在话下，请顾御史——不，请长宁随我来吧，想在此处留上多久，都随你心意。”
　　顾宸晏见他如此应声，亦是略微放松了几分，微笑着跟上了他的脚步，一同步入了厅堂外明澈的秋夜之中。
　　——
　　将满未满的明月高悬于中天，将皎白的银光肆意倾洒而下，却依旧照不透潜山山道中横斜错综的丰草长林。
　　达达的马蹄声纷沓着穿林而过，一行朝廷官兵护送着两名谒者循着这处官道疾行向西，纵然此时已近子时，也仍未有落脚暂歇之意。
　　林间的鸱鸮被急促的马蹄惊起，粗哑地长鸣着振翅飞去。为首的谒者警惕地勒了勒缰绳，在望见一行飞鸟疾掠而过后，方才略微放松了些许，侧首对同僚道：“距最近的官驿大约还有多久？”
　　同僚兀自凝神估算了一番，低声道：“粗略算来，尚有一个时辰。”
　　谒者颔首，重又策动了缰绳，回首对随行众人道：“此地荒蛮，不宜久留，诸位，再辛苦片刻吧。”
　　“是！”
　　一众官兵皆是朗然应声，然而不待他们策马前行，队列末尾的数人便在夜风中倏忽而至的冷箭中悄然坠下马去。余者还不及出声示警，便已不得不与道旁林木间冲出的不速之客短兵相接。
　　变故只在瞬息。
　　夜风裹挟着山林间的万叶千声飒飒而过，将此间的兵戈交锋也遮掩得迷离难辨。
　　当队列中的最后一人也倒在了浸染血色的草丛中时，为首的袭击者反手将斑驳的长刀收入鞘中，微微躬身翻找了片刻，自一具尸体上寻到了预想之中的衣带诏。
　　他淡漠地翻过其中的字句，而后回首看向了随行之人：“潜山与江陵相隔仍有数百里，事不宜迟，打理好此处后便尽快动身吧。”
　　长风萧萧而过，卷走了山林间隐现的血腥之气。
　　——
　　数日后，江陵城郊。
　　自宫中随行而来的侍女垂首趋步越过连廊与中庭，轻轻叩响了别院中临水轩馆的门扉，低声道：“长公主殿下，有秣陵使者到访。”
　　卫陵阳原本正手执书卷，向其女慕容珺解释着《毛诗》中的篇章，听得门外相报，便当先阖上了书页，抬眸看向侍立于旁的婢女，微笑道：“时辰的确不早了，且领珺儿先行回房歇息吧。”
　　“是。”婢女恭谨地应了一声，微微躬身便要去牵慕容珺的手。
　　而慕容珺却是抬眸看向了卫陵阳，眉眼之间不掩疑惑。
　　卫陵阳却是当先笑道：“秣陵的使者想必是来求见君渊的，但如今他毕竟不在江陵。珺儿先回房吧，待母亲向他们交代过此事便会回来。”
　　“……嗯。”慕容珺偏了偏头思索了一番，方才应了声，起身随婢女自侧门离开了轩馆。
　　而卫陵阳不着痕迹地叹息了一声，好似料到了什么一般，举步上前打开了门扉，低声道：“领本宫去见一见使者吧。”
　　侍女颇有些犹疑地问道：“殿下，那位使者如今候在了府外的渡口前，且此人看起来……”
　　卫陵阳的目光微微一凛，打断了她的话语：“不必担忧，领路便是，本宫大致明白他的来意了。”
　　“殿下可需要再召些人手同行。”
　　“不必了，一切从简。”
　　“……是。”
　　侍女自是收了规劝之语，依言领着她避过巡夜的家臣，悄无声息地自角门走出了这一处别院。二人循着巷道向南行不过多时，便已遥遥望见江陵郊野的渡口前一灯独明，摇曳着照见江水汤汤、孤舟浮沉，其间一人临风立于船头，手中正握着一卷帛书。
　　那人不知何时已抬了眼眸，神色淡淡地看向二人。待卫陵阳又行近数步后，他便也趋步自侧方下了船，携着得体的微笑长揖行礼：“长公主殿下。”
　　卫陵阳摒退了随行的侍女，亦是微笑着垂下眼眸款款回礼，不疾不徐道：“使者奔波劳苦，可惜南郡公数日前便离开了江陵，前往武昌整顿军务。本宫素来不涉政务，便是领了诏书也无从决断——还请使者转道向东吧。”
　　那人却好似并不十分意外，也并未收回抬手奉上的帛书：“殿下误会了，陛下的这一封书信，是交与您的。”
　　卫陵阳并不多问，只是轻轻地叹息着，在接过帛书的一瞬不动声色地打量过了这位从容而恭敬的使者。
　　今夜薄云如缕，残月在流转的云絮后漏下朦胧的柔光，那人的眉眼线条生得深邃而流畅，此刻他立于这片如纱如雾的月色之中，便在原本的矜贵疏离中更添了澹泊清越的风致。他在这瞬息之间也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眸光微微一转，那琉璃色的瞳孔中便已隐约携了几分锋锐，沉沉地掠过卫陵阳的面目，话语却依旧是从容平静：“长公主殿下，有何不妥？”
　　“衣带诏中的字迹的确与陛下无异，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诏书中言陛下沉疴日重的确不假，但本宫有些好奇……”卫陵阳坦然地端详着对方此刻的神色，缓缓笑道，“诏本宫回京相见，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会稽王的意思呢？扶风郡王殿下？”
　　“此处是宁朝的土地，何来‘扶风郡王’？”虽是被对方直白地道破了身份，姜攸宁却也并未流露出讶异之色，面上的笑意反倒是真诚了几分，“长公主以为，会稽王有何如此行事的必要？”
　　“没有必要，本宫左右不了朝局，也动摇不得南郡公的任何决策。但……焉知他不算想借此，掩盖了陛下原本的旨意呢？”
　　“长公主觉得，陛下会在安排过顾氏、荀氏与会稽王后，又诏南郡公入京辅政？”
　　“只有这三方么？本宫总觉得，颍川陈氏也同样可用。”
　　“这等隐秘之事，便不是在下这等局外人所能探知的了。”
　　“呵……”卫陵阳笑了笑，而后重又转入了正题，“扶风郡王所言的确不假，陛下不愿重蹈前人覆辙，南郡公也退让荆州以示人臣本分。只是若走到了独当朝政的那一步，‘臣’与‘不臣’，有时便由不得所谓的‘本分’与‘忠心’了——当然，此话所指，并非仅仅是南郡公一人。”
　　姜攸宁听罢她这一席话，神色依旧是波澜不惊。他略微退了一步，从容行礼道：“看来长公主殿下并不打算接受衣带诏中所言，既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卫陵阳的目光凝了凝，忽而回首召来先前退至不远处的那名侍女，而后笑道：“本宫可没有这样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长公主不打算多带些人手？”
　　“不必，本宫手下能有何等高人？引他们入局，也不过徒然添了性命之危。”
　　姜攸宁听得她这等突如其来的决断，反是笑着侧了侧身：“如此，殿下请吧。”
　　卫陵阳亦是一笑回礼，当先提起裙裾，缓步登船。待她平稳登上甲板，自船头凭栏举目时，只见月色渐隐、云山苍苍，江水静默地翻涌着细浪，直向东方青山外的城郭奔流而去。
　　直到此时，她方才垂下眼眸，暗暗攥紧了手中的帛书，神色间有掩藏不去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