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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二百七十四、危楼还望 ...

  •   入得十一月后,荆州与越地的战报便如雪片一般飞入了京畿之地,飞入了台城华林苑的摘星楼中。
      陈定澜在看过那义愤填膺地指责她牝鸡司晨的檄文后,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将其丢在一旁,侧目向一旁的枕月吩咐道:“枕月,再添些银丝炭。”
      “是,婢子这便去取。”枕月应了一声,趋步向着楼下走去。
      陈定澜复又取过一册文书,却并不急于展开,反倒是看向了侍立一旁的钟秀:“会凌可知道,孤为何急召你回京入宫?”
      钟秀似也是刚刚赶回秣陵,此刻尚不及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行客装束便已来到了台城之中。他思忖了片刻,最终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眸,恭敬道:“臣愚钝。”
      “荆州与越地的战事自然是其一。此外么……近日孤在铜箧中的文书里,看到了一则很有趣的内容。”陈定澜闲闲地展开了手中的文书递给他,不辨喜怒地笑道,“孤那时将江陵旧案全权交由你处理,看起来,你还真是‘不负众望’地玩出了些猫腻呢……”
      钟秀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终究还是接过了陈定澜递来的文书,他垂下眼眸细细看过后,却一时并不言语,半晌方才轻轻地哂笑道:“若是殿下当真对此案的结果不满,早在那些人问斩前便会下令再审了。如今那些人已死,您再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陈定澜倒也并不恼怒,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此刻的神情:“会凌如今是底气足了,连孤的话也不爱听了。”
      钟秀默然片刻,略微平了平气息:“殿下,臣只是……”
      “如你所言,孤再追究下去也不能如何。那些人本不过趋炎附势的小辈,若死,动不了大局,若生,却总有一日会附和着赵雍生乱,惹出不少麻烦——他们早该如此。”陈定澜长叹一声,转而问道,“你在越地和荆州想必也已留了后手吧?”
      “……是。”
      “孤倒是有些好奇,竟陵钟氏何来这么多人手?”陈定澜凤眸一转隐含锋芒,屈起手指以纤长的指甲轻轻敲了敲案桌,“更何况,孤也听到了消息,赵雍起兵后曾与新城郡的那位钟郡守交过手。这一战,新城郡大败,但损失的人手却并不算多——这样看来,你那位族人想必意不在此,但在此前的时日里也没有前往越地的机会。”
      “……太后殿下圣明。”钟秀轻叹一声,迎着陈定澜隐隐的威压之意如实道,“臣在越地的确没有可调动的人手,但玄朔军毕竟向那里调了数千人。故而此次殿下召臣入京时,臣……转道去江州鄱阳郡走了一遭,见了见陈归远陈公子,与他剖析了一番江州与扬州的相依相存之势。至于恒煜……如今赵雍兵锋正盛,他自然需要避其锋芒。”
      陈定澜轻嗤一声,言辞之间分明有几分愠怒:“避其锋芒,然后让江州的驻军承担所有的损失、为你们做嫁衣,是么?”
      钟秀沉默半晌,不答反问:“……殿下,其实您——或者说颍川陈氏——你们一早便知道竟陵钟氏并不无辜,是么?”
      陈定澜不置可否,亦并不多言,只是淡淡地打量着他此刻的神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钟秀径自摇了摇头,却反倒是笑了起来:“臣当年只以为颍川陈氏是迟来了一步,或许殿下一早便想好了,只救堪用之人,也只令那人效忠于己,是么?”
      陈定澜端详着他此刻的神色变幻,忽地挑了挑眉:“看来那些旧卷宗中的确藏了不少真相——如何?会凌想报复作壁上观的颍川陈氏,想在今日向孤兴师问罪?”
      “……不,臣一介罪人之后,能够苟活至今甚而颠倒黑白,皆是殿下的恩典。臣自然不敢对您兴师问罪,也没有资格对您兴师问罪。”钟秀愣了片刻,而后垂下了眼眸,轻轻苦笑一声,“有些话问与不问原本并无分别,只是……大约臣还是报了一丝希望,希望殿下将这一切斥为无稽之谈。”
      陈定澜微微侧目,却到底看不透他如今的所思所想。
      钟秀暗自平了平心绪,又道:“殿下,臣今日原本是来辞行的,当然,也是为了向您讨最后一个恩典。”
      “与你方才所说的布局有关?”陈定澜顿了顿,亦是长叹一声,“……说吧。”
      “殿下既已知晓臣的打算,还望您成全一二,无论赵雍也好、连环坞也罢,臣会替您处理得当。且此番布局皆是臣一人谋划,莫要追究恒煜他们的责任。”
      “你倒是很会替自己揽罪名。”陈定澜轻嗤一声,复又微微蹙了蹙眉头,“难道你便不知,这一年来朝中竟陵钟氏的官员上了多少道弹劾你‘佻巧擅权’的奏折?”
      “……臣当然知道。”钟秀抬起了眼眸,在与陈定澜对视之时竟含了几分淡然的笑意,“那么,殿下之意如何?”
      陈定澜不语,只是轻轻地一颔首:“孤的确也留不住你了……珍重吧。”
      “……臣谢过太后殿下恩典。”钟秀反倒是颇为欣慰地笑了笑,复又郑重地向陈定澜行过叩首之礼后,方才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循着回环的阶梯缓缓向摘星楼下走去。
      此刻天光向晚,冬日的阴云沉沉地压在西方的天际。钟秀踏下摘星楼的最后一级台阶后抬眼望去,正见几点稀疏的星子在流转聚散的云翳之间隐现不定,犹如荒野间倏忽明灭的鬼火,在夜风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透骨寒意。他略显怔忪地驻足了片刻,却终究不曾回首,而是缓缓地走入了周遭渐起的夜雾之中。
      身后摘星楼的高阁檐宇之间,不知何时便有一道身着广袖华服的身影出现在了阑干之内。陈定澜若有所思地以指节轻叩着阑干,目光蜻蜓点水般远远地落在了钟秀离去的方向。
      夜风倏忽而至,吹拂得她的广袖翻卷如流云,而其上绣着的鸾凤便也好似振翅云间,鲜活欲飞。
      “殿下,银丝炭已备好。您……”
      陈定澜闻声回首,见枕月已为楼中添置了炭火,正犹疑不定地立在门边,便也轻叹一声,举步回到了楼中:“无事,孤还未看完这几日的铜箧文书,你且退下吧。”
      ——
      这一夜的洛都也无星月,过了酉时,天色便已黑透。如今洛阳宫的凌霄台四周已是松柏遍植,台上宫室中透出的明亮灯火便也笼罩在了这片深浓的树荫里,倒愈发衬得夜色朦胧难测。
      “今夜召几位前来,是为议定一些事务。”
      待一行回京述职的臣子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殿中后,姜昀便也暂且从案牍之间抬起眼来,向众人微微颔首。
      几人依例行过礼后,姜攸宁便率先开口:“臣受命往返于东豫州、司州各新政郡县,今日傍晚时分将将入京,不知陛下入夜相召,是以匆匆赶入宫中。若有失仪之处,还望陛下宽宥。”
      “无妨。诸位皆自青、冀二州或南方边境入京,不妨便说一说,近来各位治下的州郡情势如何。”姜昀说到此处,便已率先看向了方才开口的姜攸宁。
      姜攸宁思忖片刻,长揖应道:“陛下,臣近来正与东豫州颍川郡诸官商议施政改良之法,幸而郡中无事牵制,只是南面宁朝那边……似乎又起了内乱。”
      姜昀微微颔首,神色不动:“可曾探到更多?起兵的又是何方牧守?”
      “据臣所知,是左仆射赵雍与伏波将军赵粲领南阳赵氏的一干臣子自随郡起兵,沿江东进欲取国都。而宁朝的越地诸郡近来似乎也有流民叛乱。”姜攸宁说到此处,不由得暗暗抬眼,打量起了姜昀此刻的神色。
      “这样啊……颍川郡未曾受到他们波及便好。”未曾想姜昀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便转而追问道,“方才元祈所说的‘无事牵制’未免太过笼统,可否详谈?”
      姜攸宁仔细斟酌了一番,确认了其间的细微之处后,方道:“回禀陛下,颍川郡时和岁稔,亦未见流民,大体的确可算平安,只是……有时不同族别的百姓之间仍会生出些摩擦,不过官府处理及时,也都不曾酿成大祸便是了。”
      姜昀若有所思地一颔首,也不再多问,目光转向了与他一同自关东入京述职的一干官员。
      “陛下,”不待其他官员开口,萧望之便已了然地率先上前一步,恭敬地递上一封奏疏,道,“臣先前受命,于太行山以东诸郡县协助扶风郡王主持试行土断检籍,现已厘清隐匿人口约二十万户。此中各郡详情臣俱已在奏疏中言明,请陛下过目。”
      姜昀一面接过奏疏翻阅,一面又道:“先前朕曾闻青州边境有流寇滋扰,不知这又是何故?”
      “是一些不事生产的丁零人,他们会同青州、冀州、辽东等地的其他各族的流民,原先是在边境之地流窜生事,此后渐渐深入青州,而当地豪强因近来反对土断检籍,亦是对这些人多有包庇。”萧望之垂眸拱手,说到此处后略微停顿了片刻,便又道,“流寇事务大多是由元将军处理,陛下若想知晓其中细节,不妨由元将军解答。”
      一旁的元海思忖片刻,却道:“陛下,对于关东流寇与检籍之事,臣有一言,只是未必中听。”
      姜昀颔首道:“元将军但说无妨。”
      “如陛下所见,土断与检籍虽是利国利民之策,如今尚未彻底推行,便已引得当地豪强生出不满,若操之过急,恐怕终归是物极必反。倘若可以,还请陛下慎重考虑,暂缓检籍一事。”
      此言一出,殿中的其余官员大多不由得暗暗地交换了一番眼神:
      先前姜昀颁布诏令推行中原之礼仪官制,亦有不少颇有名望的高车旧臣进言反对,却不料姜昀竟未有半分让步,与姜攸宁上下齐心,将态度最为激烈的几名老臣治罪下狱。如今元海又以这等直白的话语进言劝谏,岂非又将重蹈覆辙?
      姜攸宁毕竟是知礼之人,听得此言,也并未失态,仍旧垂眸而立听候命令。
      萧望之将众人的这等反应尽收眼底,却只是淡淡地垂了眼帘,心下却已笃定了姜昀绝不会拒绝元海的提议——他先前已因改易官制与高车贵族闹出了嫌隙,如今纵然心中不甘,也绝不能再与归附昭国的中原门阀交恶。
      姜昀在斟酌许久后,果真颔首道:“朕会酌情考虑,不过兹事体大,其间决断,还需留待明日朝会时再仔细商议——元祈,你且稍待片刻。”
      姜攸宁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
      元海便也是恭恭敬敬地一行礼,退回了众人之间:“陛下英明。”
      姜昀复又向其余官员们一一问过了边境一带各州郡的近况,方才唤来了侍立于殿外的内侍,仍旧领着这一行官员自来路离开了洛阳宫。
      待到宫室之内重归于静谧后,姜昀方才收起几册摊开的文书,将目光重又落在了一幅舆图之上:“看来有些事情,不必再去问白将军的意见了。”
      “此刻用兵,得不偿失。”姜攸宁在片刻的思索过后,接过了他的话语,“以宁朝如今的局面观之,这原是攻取宁朝西藩二镇的良机,的确可惜了。”
      姜昀应了一声,抬起眼来打量着他此刻的神色:“听闻前日里赵郡李氏与范阳卢氏族中皆是无端生出了变乱,我想关东之事,只怕并非如元祈方才所言一般轻描淡写。眼下此处再无他人,不妨直言。”
      “陛下明鉴,当地豪强的态度,并不止于包庇,各地宗室藩王的态度也需仔细防备。”姜攸宁如此回话过后,复又斟酌了许久,方低声继续道,“方才元将军与乐平郡侯的态度,陛下想必也已明了,关东之地的新政如今已是寸步难行。若定要问臣的见解,那便是……暂缓此事,引蛇出洞先行平乱。”
      姜昀面上亦是未有不耐之色,他收起手边书册,沉思着听过对方的叙述,颔首道:“我先前便已有了隐约的猜测,这关东诸事只怕皆是仰赖元祈一人设法斡旋,如此累月经年,确是不易。不知赵郡李氏与范阳卢氏,究竟生出了何等事端?”
      姜攸宁听得他问及此事,便坦然叩首行礼道:“关东新政难行,首要之处虽在宁朝旧弊与诸胡嫌隙,却也少不得此二家阳奉阴违、挑唆生事。事既不成,臣自然也容不得他们全身而退,又因此事不宜拖延而洛阳天高路远,是以擅自借了高车勋贵与辽西流寇的刀——请陛下降罪,只是也务必借暗通流寇谋害望族之名,再处置了那些勋贵。”
      “元祈将话说到这等份上,但凡此处再有第三人,我岂非不得不处置你了?”姜昀原本尚在微微蹙眉沉吟,听得末了此言,却是不由得一笑,“我并非是为兴师问罪而留人,不过是想问一问,此事你做得可还隐秘?可需要代为善后?那两家势必不会是束手就擒,可曾伤及于你?”
      姜攸宁反倒是始料未及似的愣了愣,方才谢道:“……无碍,皆是些小麻烦,臣已然处理妥当。倒是对那些勋贵与流寇的处置,只怕不可拖延太久,关东新政未行积弊未除,臣始终担心,是否会引发更大的麻烦。”
      “嗯,流寇既是与辽西人和丁零人关联颇深,我来日里召辽西公一见,再由皇后调动拓跋部的耳目仔细查一查便是。”姜昀好似也被他这番话触及了忧心之处,抬手抚了抚额头,垂眸思索道,“至于关东勋贵,还有元祈方才提及的宗室藩王……不必再由你一人平白去涉险,且待近日的风波平息后,我再换个方式探一探白将军的见解。”
      “……是,臣谢过陛下宽宥。”
      姜昀听得此言,便也暂且收起了舆图与奏疏,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夜深了,一同回去吧。”
      二人缓步离开凌霄台时,夜色已是极浓,幽长的宫道之上无人行走,唯有太液池如镜的湖面之上的一只轻舟仍旧随着微风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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