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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民歌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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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三年七月
 
 果如王芳所言,出城行商的人多起来,不少人报出高价租驴、牛、马、车等。娄盈按照王芳的指点,把驴和车都租了出去。城里各种招工也多,阿清常出去找零工做,一日闲不得。
 
 商业兴盛,市场上的东西多了,东阳城也活泛起来。杨氏隔几天便和柳江二人去市场里寻些便宜的好物件儿、好料子囤起来。清闲时,她会送娄逞上学去,顺道入七级寺里听高僧讲经。高僧们刚从建康回来,见过皇帝,遍访皇城的名寺,如今修为更胜从前,讲经时常常说起皇城的故事,引人入胜。
 
 当今皇帝十分看重礼佛,甚至设置了僧官约束各地寺院,使得僧团更加规范,各地香火自然也跟风兴盛起来。像七级寺这样本来就有名气的大寺院,自然更受人推崇。寺中的香、香炉、香纸、经书、佛像、素饼等物一直供不应求。
 
 青州人喜欢捐建佛像、佛碑。城外的一片石头山被掏空,做成大大小小的佛像石窟。这些石窟凿了有十几年,不管外面是乱世还是太平,佛窟总有人凿。也有一些佛窟,正建着遭了兵难,和尚、杂工被杀被俘,最终荒废。多年以后,未凿好的佛窟成了天然洞穴,供山中小兽虫鸟避雨躲寒。偶然路过这样的洞窟,可见其中草木葱郁,鸟兽和鸣,在荒草淹没处可见半个未雕成的佛头,垂着细长的眼眸,俯视众生。
 
 青州人也喜欢修仙,向往长生不死、没有忧愁的神仙世界。青州一带的精怪故事也多,可谓万物有灵,就连身上的衣裳、人的五官,都是独立的个体。
 
 九月初,娄盈收回第一批租金,心中欢喜,随即又把驴车租了出去。
 
 驴车租出去后,娄盈便在东阳附近做些小买卖,最多两三日便能往返。有时约几个兄弟外出打猎、游玩,有时领着阿文、娄逞出城逛草集,有时陪同杨氏上山采药或去七级寺听讲。其实也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但比在外经商轻松多了。
 
 这天,娄盈躺在家里,打着扇子吃着瓜,心想:“死在这太平年月也值了。”
 
 黄昏时,听说顾一黍来了,带了不少好东西,正在广场上宣传,娄盈登上鞋子,拉着娄逞、阿文一起出来看热闹。
 
 顾一黍有几年没来,模样没什么变化,身上的衣裳变了,看着就贵。薄纱轻透,里衣柔软合体,自然下垂,嫩绿色,看来使人心明眼亮,通体清爽。手上戴着金的、玉的、宝石的,三个戒指。腰上挂一副玉环,雕工精细,图案繁复,一看就不是北边的东西。脚上一双木屐,走在石板路上铿锵作响,有先声夺人之效。
 
 好一个吴蛮子,光这一身行头能唬住不少人呢。就是不知他的货有几分真假。
 
 他仍是小气,过来宣传自家的货,却什么样品都没拿,全凭一张嘴。若是其他商贩,总会带些小样,说完就随手送给有缘人,图个吉利。但是商人里还就顾一黍这样会说的买卖才做得好。
 
 娄盈对顾一黍的货没有兴趣,匆忙过来就是想听东阳城外的故事。顾一黍来了,里中其他老几位估计也会来,他们聚到一起,一定有故事说。
 
 果然,顾一黍说完了货,张开、曹金九刚好过来,三人坐在一处,其他人都远远地围着他们,听他们说话,好像庙里高僧宣讲的场面。
 
 过了一会儿,王芳也来了,带来一桌酒菜和一班乐舞。
 
 一支曲子结束,顾一黍拍手叫好,说:“好嗓子,好身段,好气派!”
 
 张开瘦了不少,两眼有些浑浊。他灌下一碗酒,说:“今时不同往日,儿子在皇宫做事,老子也变气派了。”
 
 曹金九胖了一些,笑眯眯地说:“王公喜好乐舞,咱们才能跟着沾光。这是西北的曲子,别处想听也听不到。”
 
 “原来是西北的,难怪如此豪壮。”顾一黍做出一副恍然状。
 
 王芳挥挥手,一班人换了调子,唱起青州一带的民歌,都是些“哥哥”“妹妹”的热辣情歌,听得人脸红心跳。少年男子听了,心思荡漾,想着心上人。待嫁女子听了,心头发痒,踮着脚尖隔墙盼情郎。王芳众人听了,只是哈哈大笑,尽兴饮酒。就连臭脸的张开,听了这曲子也泛起少有的柔情,不知心里想着哪个女郎。
 
 本地的民歌,像娄盈这般年纪的都听过不少,几乎人人会唱。曲子响起来,大家就跟着唱。有些词不大相同,调子却是一模一样的。唱着过去的歌,好似回到了过去无忧的少年时代。那时候,娄盈背着个竹匣子在东阳城周围的村子里交易些零碎的物件。一个人走在野外,怕了累了就唱歌。唱多了,还真遇到一个动情的姑娘,就是后来的杨氏。
 
 阿文跟其他娃娃凑到一起玩儿,娄逞站在娄盈身边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想,太平盛世大概就这个样儿吧:让人人都有吃有穿,有活路,有死地,有酒有歌。
 
 西三里平时很少有乐音,更少听到这样的民歌。一来里人劳作辛苦,朝不保夕,没有娱乐的兴致;二来城里总有禁令,不许传唱民歌。娄逞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民歌是这样的,好似《诗经》十五国风中的一些情歌,但更直白、大胆、热情。她就不懂了,怎么这样的曲子竟然不能传唱呢?
 
 奇怪了,奇怪。
 
 难道官署竟不许男女动情么?可为什么不禁绝那些粗俗的艳情文字和画本呢?在娄逞眼里,艳情字画看得人脸红,却远不如这情歌来得动人。然而那些字画却贴得到处都是,反倒是情歌没人敢唱了,真是奇怪。反正娄逞不爱看那些字和画。
 
 连唱几首民歌,天色暗下来,里长催促众人回家。王芳使人撤了乐舞、酒菜,又叫人点灯、熏药草,要再坐一会儿,顾一黍等人自然不好离开。人群散开大半,娄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站在一旁继续听。
 
 顾一黍路过建康,给王芳带了家书,原本打算第二天登门送上,看王芳如此心急,忙唤人到他借宿的地方取。
 
 王芳故作随意,问他:“建康近来可有大事?”
 
 “唉,何止是大事,险些又换了皇帝。”顾一黍叹口气,小声说道,“竟陵王造反,连累一城三千余口被杀,人头垒起来做成京观。偏我路过看到了,真是可怖,可怖啊。诸位还不曾听过?”
 
 王芳脸色诈变,故作镇定地说道:“不曾听过。”
 
 张开喝得两眼发红,听了顾一黍的话端酒的手变得没力,皱着眉头问:“一城人?”
 
 “张兄莫不信,真是如此。”说起这件事,顾一黍仍有些心惊,小声且急促地说道,“事情没传来,我不能多说。总之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广陵城里男人全要杀死,女人充作军赏,整座城只有数百个子不过车轮的孩子在街上乱爬、大哭。城外河道内外填满尸体,来不及烧掉、埋掉的尸身被野兽拖入山林,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白骨。”
 
 娄逞把顾一黍所说套在东阳城上,一眨眼,好似看到眼前众人被皇宫禁军一一砍杀,她估摸自己的身高,应当是过了车轮,估计也要死,或者充作军赏,成为奴隶。想到这里,她内心感到愤怒和不解:不知怎样的罪过,竟要杀了一城的人来惩戒?
 
 “你们汉人总说胡人野蛮残忍,现在看来,不好说了。”曹金九说道。
 
 王芳说:“蛮族与否不在杀人多少,而在文明教化。”
 
 “都死人,一样的。”
 
 “他们是因为造反而死,死不足惜。”王芳说道。
 
 顾一黍看两人渐渐激动,音调拔高,急忙说:“二位莫争了,咱们坐在一处吃喝赏乐,哪里有胡汉之分?何必吵起来,伤和气。”
 
 王芳同曹金九一起看向顾一黍,然后对视一眼,不再争吵。若说起胡汉之分,青州一带确实不如吴越在意。青州地界尚有胡汉杂居通婚,吴越之地反而更重视血统。尤其是永嘉南渡的高门大族,他们甚至连皇亲国戚和吴地豪强都看不上,不愿与之通婚。因此,顾一黍这一劝着实显得荒唐可笑了。
 
 “王老别急。你儿子隔几天就写信过来,人肯定是没事儿。”张开难得主动开解王芳,“皇帝家的事,咱们别吵。幸亏咱东阳离皇宫远,哪个王爷也不会过来受罪,咱也挨不上造反,总不至于被糊里糊涂屠城了。前些年也有造反的,也就是把带头的砍了便是。”
 
 “没有皇帝,咱们跟蛮族有什么不同?怎么能不关心皇帝家事?天下最大的事就是皇帝家事。”王芳虽是气恼,也不敢大声喊出来,显得底气不足。
 
 张开笑他:“这儿子进了国子学就是不一样,忘了咱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商家,还当自己是皇帝跟前的侍卫呢!你想关心国事,也看看自己配不配!”
 
 曹金九看王芳担心儿子,不好继续论辩,扯着张开灌酒,免得他又说浑话。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突然,顾一黍说:“人来了,信到了。”
 
 取信人原本正慢慢走过来,听到顾一黍的声音,加快脚步跑过来,把信交到他手里。
 
 顾一黍把信封看了,交给王芳:“完好无损。信是,人也是。”
 
 王芳把信塞进袖子里,连声道谢,胡乱说了几句便匆忙离场了。他一走,大家也都散了。
 
 阿文玩累了,靠在娄盈身上想睡觉。娄盈抱起阿文,拉着娄逞,往家里走。
 
 夜里,娄逞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在漆黑的山洞里不停跑。好像是满天的神佛,又像是一群吵闹的精怪,一个也看不清,却让人害怕。
 
 跑着跑着,山洞不见了,周围变成了石头家的马场,脚下是半人多高的野草和彩色的野花,花蝴蝶、野蜂、斑鸠、麻雀,在草地山林间飞舞,老鹰从高山俯冲而下,抓起一条碧绿的蛇,擦着她的头皮飞到天上去。她突然长高了,体态丰盈,头发盘了起来,一手提着竹筐,竹筐里放着一本《诗经》和一封肉饼。阳光照着她,风吹着她,一个人身披红绸、骑着黑马,向她奔过来。
 
 然而,不等她看清来人,场景就转到房中,她已经成了新妇,在房中等着丈夫。她盯着房门,好奇来人的模样,婚房却燃起大火,四周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无数人头从梁上滚落下来,把她惊醒了。
 
 天黑着,还早。娄逞摸一摸额头,满是冷汗,冰人。刚醒过来,她感觉四肢无力,动不了,只好看着房梁发呆。等恢复了力气,她起身打开窗子透气,擦了汗,翻个身,继续睡了。
 
 天亮醒来,夜梦的残影仍在眼前飘着,但娄逞并不在意。她也听人说过解梦的事,略有了解,知道这梦里意象显示她心思放荡,不好拿出来讲,容易被人笑话。若是有些嘴上淬毒、心藏恶意的知道了,不定传成什么样儿。
 
 早间的风清冷,从窗外吹进来,使人精神一振。娄逞急忙起身把窗关上,免得屋里被邻人看到。她换好衣裳,在屋里来回走,每一步都轻轻慢慢的,生怕惊扰楼下。这是跟石峖清学的,每当她想一件事入迷入神,就要这么慢慢地走一走,好似她这么一走,就能走到心里去,把那些郁结之处一一解开。
 
 想了一阵,她想自己应当是被民歌影响,动了男女之情。
 
 “时机不对啊,这个年纪……”娄逞边想边无奈地摇头。
 
 说到情,就不能不提《诗经》。早先抄诗时,娄逞便觉得它美,却不明白为何十五国风中那么多男女情歌。毛诗序中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可见“诗”是至情的体现。这十五国风又采自各地,所表现的应当是各地的人情了。大概男女之情是人伦之始,俗世之基,才有如此多的诗和歌,从古唱到今,又必然从当下唱到往后的百年、千年……
 
 也勉强说得通吧,但应当不止如此。
 
 男女之情对女子尤为重要。如果没有男女之情,女子大概会消失在诗中、史中、故事中。
 
 娄逞被这突然冒出的念头逗乐,感觉自己未免过于哀戚老态,不由怀疑身子里住了个老精怪。但她也真的好奇:究竟历史上那些女子是怎样活得呢?若是能多传下来一些女子的故事,或许当下女子也能有多样的活法儿呢。
 
 不过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年接一年的战事、灾荒,西三里的男子也没见有多少活得好的。西三里中的多数人一辈子都进不了书,成不了字,然而还是要活,活一天是一天,能怎么活就怎么活。书上不仅没有女子的活法儿,也少见小民的活法,若说女子依附男子之爱,那么小民就只能奢求大人恩典了。这可不美了。
 
 娄逞立定身姿,甩甩衣袖,好似身上有什么腌臜的东西。
 
 “想差了。人生天地间,需自个儿拼命,靠别人终归成虚妄的。”娄逞自嘲道,“果然是读书犯傻,整日里只想着读书识理,却忘了,这书中的理也是搬着书外的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