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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娄逞之名 ...

  •   元嘉二十九年春正月

      娄盈家的女娃长到满月,已经病了三场,吃不下,吐不停,眼看着就要没气了。杨氏使了许多法子,没用。哭了几天,仍是没用。娄盈让杨氏想开点儿,这年岁夭折的孩子比活下来的多,没了就没了,日子还得过。何况是个女娃,死了兴许比活着强。

      元嘉二十九年春正月,女娃竟然能吃下东西了。但杨氏身子却不如先前好了,里人都说杨氏给女娃挡灾了。

      文帝发了诏书,免青冀六州的税,给农人发粮发种。萧斌平乱有功,升官走了,来了个新刺史,是彭城的刘兴祖,官场上迎来送往都要百姓交钱,这一场“辞旧迎新”收的钱比免掉的税只多不少,叫人不知如何评说。

      官员离职、上任都要收一次钱,是本朝的规矩。这钱也不单是给做官的,一部分要上交到国库,孝敬皇帝去。一边免税,一边收钱,着实滑稽。青州这边的大小官吏来去频繁,政绩难出,但收钱从不含糊。

      娄盈得了王芳的指点,提前交钱,而且多交一份。这样,他就能低价从官署订一批建康来的粮食和种子,然后再拉到城外卖掉,多少能赚点儿。

      这批赈济的粮种走的是海路,从京口到不其,然后由各地官署按照配额到港口领取。官署人手不足,一般会直接将配额卖出去,贾人买配额,然后去港口领粮食,再卖给农户。只有这样,才能给把粮食和种子“发到”农人手里,不然,大多数粮种都会烂在港口。青州一带名门望族多,地主多,一般不缺粮、种,但有时候若是价格够低,他们也会惦记。那就轮不到娄盈这样的小商人掺和了。

      这趟买卖格外辛苦,不过也得了些钱。因为娄盈到得早,额外还配了十几匹帛。反正管理上乱得很,看着顺眼也能多给些东西。

      三月,传说北边魏帝杀业太重,被恶鬼索命,暴毙了。东阳城里到处传说又要打仗了。

      既然要打仗,粮食估计要涨价。刚好娄盈手里还剩一些粮食,暂时就不卖了。然而,等了一个月,又说不打了。眼看粮价下来,娄盈着急上火,连忙四处打听,这才从王芳那儿知道事情始末。

      原来是魏帝一死,北边乱了,建康的文帝就又想北伐,收复洛阳及河南。这青州新上任的刺史刘兴祖,大概是想早点儿建功立业,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也想插一手。他建议青州一路也加入北伐大军,到河北劫粮,一方面断了魏军的粮草,一方面趁河北兵防空虚,刚好收复。只是这建议被建康驳回了,也就不打仗了。

      王芳说起来,总是不停叹气可惜。他的见识跟旁人不一样,他说这是个收复河北、重返中原的好机会。旁人只想着不打仗终归是好的。

      顾一黍的见识就更不一般了,他只说:“青州就是丢了也打不起来。”问他为何,也只是笑笑不解释。顾一黍常在建康一带活动,可能听了那边的消息做出的判断。

      张开呢,也觉得可惜。他本想收复河北后能娶个河北名门出身的女子,由商入仕,当个商官。他也常说,以前魏军不少抢掠才貌双全的青齐女子,得个机会,必要抢回来。

      “就是抢回来,也是送到建康去。哥哥还是不要想了。”顾一黍让张开小心说话。

      王芳摇摇头,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自曹魏以来,谈论国是就是禁忌,众人说了几句,怕生是非,草草散了。

      娄盈看王芳回去时面色不佳,匆匆回家搬一罐酒送过去。王芳家是西三里比较大的门户,家中奴仆多,娄盈平时送礼上门都是交给家奴,今日来得巧,刚好被王芳看到。

      “娄君!既然来了,不如稍坐片刻再走?”

      娄盈没有多想,直说“叨扰”。

      “不妨事。正想喝些闷酒,偏巧你来了。很好,很好。”

      娄盈怕坏了王芳的规矩,一举一动都瞄着王芳,生怕做错事,落个没礼数的骂名。一顿酒,好似吞铁吃柴。然是如此,也是难得的机会,回去可要跟杨氏吹嘘几天。杨氏持家最小气,看他要送酒,差点儿闹起来。

      到底是妇人,没几分见识。娄盈心中骄傲,感觉自己比往日更高大了。

      “王公近日买卖做到了彭城,再进一步,就是建康,天下财富唾手可得。像您这样的人物,怎么还要喝闷酒?我辈岂不是须臾都活不下去了。”

      王芳说:“你家里添了个女儿是么?”

      “是啊,近日也正为此事发愁。”

      “以后才是真的发愁,现在都算不得什么。”王芳说道,“我看这青州早晚是保不住的,娄君还需趁早打算,是去是留,关乎生死。”

      娄盈急忙说道:“王公跟我说这番话,实在令我感激。可惜娄某无才,想要报答一二也是有心无力。”

      “不必,不必。”王芳摆手,说,“言辞不关乎本心,万事皆需自己留意。这话是刘彭城大人说的,我不过学舌,至于旁人能否体会话中真意,那就看各人境界和运气了。”

      刘彭城便是刘兴祖,因其祖籍彭城而尊称。王芳说话时总爱牵扯上几个名头响亮的人来,炫耀显摆,里中无人不知。

      一壶酒几句话就见了底。王芳唤一声,一名女奴从帘后走出,取走空壶。

      娄盈看那女奴,年约七八岁,却毫不娇气,做事有条有理,直夸王芳身怀大智慧,连府中下人都这般懂规矩。

      王芳捻着胡须,满意道:“此女是家奴之女,生来就是个奴婢,比起外面买来的,到底听话多了。然而天生愚笨,教她读书识字、抚琴作画,都是白费力气。”

      “王公连家中的奴婢都会读书识字、抚琴作画?”娄盈无法想象这是什么人家,但他想着皇帝应当也不会让宫里的奴才学这些吧?王芳可比皇帝还敢呢。

      他有点儿相信王芳是琅琊王氏了。

      “女奴又做不来重活儿,若是不多学些才艺,养着她们干什么?不是白白浪费粮食。若是样貌尚可,再学些才艺,十三四岁就能卖到高门大户里。若是有绝世容颜,我便认作女儿,把人送到皇宫里,还能当个皇亲国戚。”

      原来如此。娄盈钦佩:“王公想得周到,我辈是不能相比的。”

      “正是如此,我才想劝你,早些生几个儿子,生女儿只能平添麻烦。”王芳说,“世道如此,我不卖人家的女儿,人家就来抢我的女儿。乱世人,不如犬,女子必然是乱世之中祸患最重的。”

      娄盈不知如何回应,这话说到心里,酒也喝到深处,人就容易动情。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得了杨氏好一顿打骂,他问:“黑娃子呢?”

      “说什么黑娃子,难听!能不能给孩子起个名。”杨氏说着,引他到榻前。

      女娃刚吃了奶,正在玩自己的脚丫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亮如辰星。

      娄盈看着女儿,在心里想给她个什么名。

      女子只需有姓即可。有了姓,旁的就知道是哪家的女子。无论高门或寒户,有家的女子总是不能随意欺辱的。姓代表着一个家,一个族,名只有一个人,无足轻重。百姓无名,奴婢无姓,也是常见的事。别说寻常人家的女儿无名,就是皇帝的妃子、高门的女子,也不见起名的。就连男子,无姓无名也不在少数。

      然而,娄盈还是希望能给她一个名字,希望她以后路路畅通。

      “就叫娄逞吧。”娄盈蹲在地上,用手指把“娄逞”二字写下来。“逞,就是‘通’。”

      “通?好名字。”杨氏抱着女儿说,“阿逞,从今天开始你就有名字了。好好长大,未来的路会是通的。”

      娄盈是个贾人,对“通达”有着不同的体会。天下虽大,商路虽多,却因灾乱频仍难通四方。商路不通,货殖不兴,像他这样的小商人只能等着饿死。若是旦夕之间破了产,连自卖为奴都无人肯要;去当兵,要不了三五月,也要死于征战或疫病;去做水匪强盗,也没那个蛮力和胆气。旁的也做不来什么,种地无田,想读书入仕,没有名门高祖全是白费力气。

      眼下只求商路可通。小人不怕万里艰辛,商路通了,再远也有人在路上,再难的世道,也总能活下去。若是真如王芳所说,有机会收复北方,南北连成一片,天下重回盛世一统,百姓皆可安居乐业,到时,他便买田置地,让儿女们过上耕读传家的日子,使往后世代不再受这份行商的苦。

      三月到六月,娄盈一直在青州各处奔忙,贩卖粮食、大葱等物。他无兄弟,又买不起家奴,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只能干小买卖,捡大商人不要的细碎活儿来做。他是看到什么卖什么,只要价钱合适,他都卖得。几个月里,他几乎得不到片刻休息,一听到哪里有东西可以买卖,立马套车过去。从一处转到另一处,被买卖逼着在各城之间来回跑。他没想过苦不苦,就怕家里唯一的驴受不了,每一趟得了钱先要犒赏驴,而后才想到自己。

      七月,到底还是要打仗,娄盈心中叫苦,不敢在外跑了,急忙回家去。

      家里,杨氏正背着娄逞在院中洗衣。娄盈不在这些日子,杨氏也不清闲,除了织布,另外也托人找些给人洗衣裳的活儿。她奶水不多,不然,也可去做乳母。听说城里还有个行医的,善以人乳入药,若是有多的奶水卖给他也能补贴家用。可惜,可惜。

      西三里像杨氏这样夫在外跑商、妻守家经营的不少,众人相互支应,倒也勉强过得去。这些个商妇,平日里独自居家常作男人装扮,她们腰粗背厚,力气大,声音粗,穿上男装后,众人也分辨不出性别。杨氏不喜男子装扮,一向深藏屋中,隔几日才往邻居家里走动走动。

      娄盈拉回来一车家用,见了杨氏也不招呼,先把驴安顿好,然后回到房中,倒下便睡。夜间,娄盈醒来,看到杨氏坐在一旁,在油灯下缝补,娄逞睡在一旁,十分安稳。

      “啊……”娄盈一时发不出声音,咽了一口唾沫,说,“我险些没敢进门,都快不记得你的样貌了。”

      杨氏笑笑,说:“在外面碰到山精招你做女婿啦?是不是早忘了家里还有人等呢?”

      娄盈口干舌燥,不想与她多说。“有饭么?”

      杨氏手上不停,说道:“在灶上,自己去取。晚了就被老鼠吃光了。”

      娄盈心里怨她不够贴心勤快。来到灶前,娄盈看到火并未完全熄灭,锅里的饭还是温热的,心里的怨气去了七八分。

      饭后,两人对了对家里的收入和支出,几个月竟然攒下几百钱,虽然辛苦,但值得。

      临睡前,杨氏突然哭起来,娄盈问:“高兴坏了?”

      杨氏小声说:“出去几个月也没消息,我当你不要这个家了。”

      “没这个家,我在外面一天也跑不动。”娄盈安慰她说,“睡吧,别瞎想。”

      七月,又一次北伐开始,其中东路在青州,目标在拿下碻磝。然而,碻磝是拓跋魏兵防重地,刘宋大军久攻不下,退守历城。青州逢灾涝,歉收,无法支援前线,这一仗打到八月没有结果,又是草草收场。

      连着几场仗,把刘宋数年的积蓄给打没了,把民心给打散了。说起来也是邪门,这年北边宫里乱了套,皇帝皇子大臣妃子死了好些个,南边宫里也不太平。传说太子从吴兴找到一个叫严道育的巫女,令她在建康作法,召了阴间最厉害的恶鬼索文帝的命。幸亏文帝命贵,被真龙所救,躲过一劫。

      西三里也有巫女,懂风水、会驱鬼,还能算命。她也收钱,但她跟和尚不一样,她不收信徒,不盖庙。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她每天在做什么。前两年东阳城打仗的时候,萧斌大人请她到城墙上作法。那天,很多人都过去围观,只见高墙之上一个浑身插满彩色羽毛的人来回奔走,就是她。她作法,招来一阵黑风,吓得魏军不敢贸然攻城。从那以后,她在东阳的名气就更大了。

      娄盈父母老了,也是请的这个巫女看了一块不错的墓地。娄盈觉得,自己能赚到钱都是父母的鬼魂在保佑,而父母的鬼魂得以安息多亏巫女给看了一块儿好地。所以他觉得巫女是神通的,既然那个叫严道育的巫女作了法,只怕文帝躲过这回,性命也不能长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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