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沉渊》燃灯渡海

1、归来

　　这个深秋，漠北的风霜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寒风在旷野之中呼啸，有如人在呜咽哀哭。

　　为大殷征战沙场戍守边关二十八载的大将军裴述，在初秋旧疾复发一病不起，军中遍请名医为其医治，苦苦挨到深秋，最终还是死在了大战来临之前。

　　一线残阳如血。

　　大殷边塞驻守的十万将士齐聚，他们队列整齐，站在停放裴述棺椁的营帐外。

　　而队伍的最前方，站着他们的另一位将军云扶，他年逾半百，仍然能看出眉眼清俊气质儒雅，似乎朝堂或者书院更适合他，但此刻他却身披铠甲手持长剑，双眸中是汹涌的悲愤。

　　“兄弟们！裴将军与我等共同守护银月关二十八载，如今他重病辞世，大家心中悲痛我云某感同身受，可眼下还不是伤心的时候，等太阳西沉，朔孜人的铁骑就要踏进我们大殷的土地、踏进我们世代守护了百余年的银月关！我们现在必须放下悲痛、拿起武器，守护我们的土地！”

　　寒风吹起云扶鬓边松散的银丝，吹动营帐前挂着的大殷军旗，也吹起了十万将士心中的战火。裴述从军近三十年，待军中将士如待亲人手足，脚下这片土地上亦有着将士们真正的亲人手足，很多话不用云扶说，他们心中也早已知晓。

　　残阳没入地平线，大殷战士们仿佛听到了朔孜战马的嘶鸣，他们也全都整装待发，只待云扶一声令下。

　　云扶带上头盔翻身上马，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放着裴述棺椁的营帐，转身道：“天上的太阳落下去了，但是我们心中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裴将军就是我们的太阳，在他的光辉下，我们必胜！大殷必胜！”

　　“必胜！”

　　“大殷必胜！”

　　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壮军呐喊，大殷的军队在云扶的带领下，向银月关冲去。

　　大战，一触即发……

　　这一切，裴述都看在眼里。

　　但他不再是那个叱咤沙场的大将军，他不在棺椁里，或者说，他衰老病痛的肉身还在棺椁里，他的灵魂却站在营帐外目睹了方才的一切。

　　他苍桑的眉紧锁，被病痛折磨数月逐渐浑浊的双目此时变得和从前一样清明，却盛满了担忧。

　　有两个“人”站在他身后，恭敬道：“裴将军，看够了该走了，不要误了时辰。”

　　他怎么能看够呢？这是他守护的土地、他的战士、他的……爱人……裴述的目光依依不舍，仅管此刻只能看见大军背影化成的一道黑影，他的目光却好像还能飞跃风沙与人群，找到他的云扶。

　　“裴将军，该走了。”两人又一次催促。

　　直到目光所及只剩茫茫大漠，裴述这才回过神，仔细打量身后这两人。

　　此二人穿着一黑一白，倒是颇像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只是两人没有拿白幡魂锁，头顶也并没有带着高顶的官帽，形容气度也不似民间传言里那般阴森可怖，倒是眉目端正眼神纯澈，即使站在这漠北风霜之中，也能衣袂翩然浑然物外，显出几分不似凡人的仙气来。

　　“走吧。”裴述说道，即使此刻是要去走黄泉路，他也站如松柏，周身仍有沙场上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肃杀之气。

　　“白无常”好奇道：“裴将军不问我们带你去哪？”

　　“黑白无常索命，难道不是去往地狱？”

　　“白无常”的肩膀抖了两抖，别过脸不再看裴述。

　　“黑无常”只得接过话头：“我们不是无常鬼。”

　　“那二位是何人？”裴述道。

　　“黑白无常”的眼神交汇了一下，最终还是“白无常”回答：“裴将军功德无量，自然不用下地狱，我们是天界的仙兵，带将军去往天宫飞升成仙。”

　　“黑无常”别过脸，肩膀一抖一抖。

　　裴述面色凝重，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双眼直视“白无常”，目光如炬：“裴某一介武夫，守护国土也只是尽人臣之责，何况裴某保护了大殷，却杀害了无数朔孜的子民，裴某此生血债累累，有何功德！”

　　“黑无常”蹲下身，捂着肚子，肩膀颤抖。

　　“……”

　　“好了好了，裴将军究竟是功是过，漫天神佛自有分寸，我兄弟他难得下凡一趟，想来是有点水土不服了，我们别再耽搁了。”说着，“白无常”也不顾裴述的惊异，一手拽着裴述一手提溜起“黑无常”，白光乍现，转瞬之间三人便到了天界。

　　一拱巨大的雕花白玉门矗立在浩渺云烟之中，极目四望，除了云海和天空中的煌煌白日，什么也看不见，但已足够震撼。

　　饶是裴述如此定力，也被眼前如梦似幻的云烟惊到，他忍不住问：“这里……就是九重天？”

　　“白无常”说：“准确的说这里是九重天里的第三天，这是极天门，只要你走过这道门，便可飞升成仙，永享极乐，从此凡间的一切再不与你相关。”

　　裴述仰头去看这高耸巍峨的极天门，天界的阳光如此耀眼，眼睛被刺痛得几乎要忍不住流下泪来，他迟疑地开口：“那么，云扶也会飞升成仙吗？”

　　“黑无常”再次缓缓蹲下身，捂住嘴颤抖。

　　“白无常”深吸一口气，说道：“事关命数，我一介小仙也无从得知。”

　　裴述垂下头，他身上的装束是咽气后云扶为他换的戎装，他摸了摸胸口，这里本该有一枚半截玉笛做的吊坠，但现在却摸不到了，果然人身死之后，无法带走身外之物吗？

　　裴述的心中突然寥落空旷，又迅速被悲伤侵占，他的心在颤抖声音却坚定：“云扶若是不在，我要这极乐有何用？他比我纯善，比我聪慧，比我有谋略，比我更重情重义，若是他都不能飞升，我一介武夫又怎配！我不去仙界，便是走黄泉渡忘川入无间地狱，我也要同云扶一起！”

　　“我的好将军，这可由不得你，再说了，你在这等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您这么爱重他，想必也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吧？难道你要在这等几十年吗？何况他也不一定飞升，若是他同常人一样入轮回，你在这也等不到。”“白无常”连忙劝道。

　　“那我便去地狱前等他，莫说几十年，千年万年，我也等得！”裴述的誓言掷地有声，此乃他心中所想，云扶乃他心中挚爱，这件事他从不避讳。

　　“黑无常”一口气没续上来，止不住咳嗽起来，俨然气息奄奄。

　　“白无常”还想再说什么，但害怕好兄弟成为九重天第一个笑死的神仙，不得不薅起裴述，重重往极天门里一推。

　　迎着裴述惊愕的目光，“白无常”挥了挥手：“兄弟，我也是为你好……再说下去我怕你待会儿接受不了……”

　　——

　　进入极天门的一瞬间，裴述的周身光华流转，顷刻间光芒包裹住他，他的身体变年轻了，头发也长了，身上的戎装化作赤金滚边的华丽白袍，火焰般的灵力在他身后缠绕成巨大的羽翼又渐渐消散，在云海间留下星星点点赤色的光屑。

　　“我不理解，他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出场。”冒牌“白无常”鉴冰，双手抱胸，观看完陵光——也就是裴述的华丽“变身”后，啧啧称奇。

　　“烧鸡是这样的。”冒牌“黑无常”执明终于从爆笑中缓过来，盘腿坐在云上，同样双手抱胸。

　　“你说，他醒过来，是先骂街还是先鸡叫？”鉴冰摸出一把松子，分了执明几颗，也盘腿坐下。

　　“鸡叫。”执明剥了颗松子，笃定地说。

　　笼罩着陵光的光芒散去，他的意识渐渐苏醒，金眸缓缓睁开，随着脑内的记忆归置完毕，金眸逐渐睁大到极限。

　　紧接着，极天门另一边的鉴冰和执明，有幸在现场聆听到了自开天辟地以来，上至九重天，下至无间狱，最嘹亮的一声鸡叫——啊不，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