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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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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梨在后台坐着,妆已经上好了,包大头的师傅正给他贴片子。边上半开的盔头箱里有只大凤冠,闪闪的珠宝让他有些晃眼。他看着镜子里头的那个人,勾两条长眉,眼角被勒头勒得上吊,随着墨色的眼线,生生透出了妩媚。一副胭脂桃花面,正红朱丹唇,端的是副美人模样。
白梨原本的相貌没生得那么好,五官算不上惊艳,唯有一双上挑的凤眼,波动着水光,显得愈发女气。当年被卖进班子的时候,班主看了一眼就说是好料子,不由分说地让他唱了旦角。长大后就平添了几分清冷气,不那么讨喜。
他对着镜子晃神,蓦地想到了当年第一次上台的晚上。那时的白梨还叫白离,同样对着一面镜子,刚上过一遍白油彩,鼻梁高,唇也有些薄,面色霜白,像一树白梨映在脸上,清清淡淡的模样。而上了油彩,描了眉画了眼,勒头吊起眼角,便把脸上那些清冷的棱角模糊去了。那胭脂把一树梨花开成了三四月的桃,硬是抹出了个美人模样。他师傅当年先是看了看他那张脸,“鼻梁挺,心气儿高。”目光又转到他的手上,“手是双好手,就怕是个福薄命短的。”好手啊……白梨不由将视线放到自己的手上,十指纤细,清白瘦长,不似寻常男人的短粗火柴棍儿,倒像是节节的竹。那晚头一回唱贵妃醉酒,一回身,一展扇,众人的目光竟先凝在了他那双手上,接着才爆出一片叫好声。那双捏着泥金扇子的手似梅花骨朵儿,隔着远远的都能闻见香气。可他手掌凉薄少肉,确实是福浅的样子。心气儿高又福薄命短,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命数。
他还记着师傅接下去说了什么。“戏子就要有戏子的本分,你得晓得,以后不管怎样,你都只是个唱戏的,不能没了规矩!”
他那时候不太明白师傅为什么说这些,只觉得是例行的训话。后来才隐约明白,这话指不定是单单说给他听的。因为他那晚就唱成了红角,人人都尊他一声白老板,白离被叫成白梨,名声就此传开,他也只是个戏子。就算他在台上是贵妃,是女将军,甚至是皇帝,斑斓彩衣里头,还是个唱戏的。他入了这一行,便和这一行绑在一起了,从他上台的那一刻起,他就和他的命签下了死契,画地为牢,终其一生也逃不出去。他可以是李凤姐,是崔莺莺,是王五姐,是苏三,却唯独不能再是那个白离。
包大头的师傅将整套的头面都上了,他第一回觉得这些玩意儿那么沉,什么水钻泡子啊,二联泡,鬓花和着点翠镶宝的大凤冠压得他脑筋迷糊。他该上台了。青竹般的手抚过桌面,入手一片冰凉。
锣鼓声响,白梨踩着鼓点,到台上一亮相,下头一片叫好。还是那晚的贵妃醉酒。他忽然觉着这戏园子真是敞亮,看着那边包厢,是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蹬着双黑筒马靴,一丝不苟,连看戏都是那么认认真真的样子。四周空寂寂的。呵,几个日本人,这帮人几时也懂得京戏了?白梨勾起唇角,狠狠地甩出水袖,兀自唱道:“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惊起我冲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万兵!”
这哪里是醉酒的贵妃,分明是奋勇杀敌的女将军。包厢里的人目露疑色,台下的班主煞白了脸。白梨回身又一甩袖,忽然倒下了。胸口戳着把剪子,殷红滚烫的血噗嗤噗嗤地出来而后慢慢地晕开,给斑斓的戏服又上了层鲜亮的颜色。戏园子夜场的一排大灯泡子照着,有种说不出的辉煌。他睁大了眼睛,觉得胸口疼得厉害。今晚的戏台子这么美,他却再也唱不出下一句。
白梨缓慢又艰难地移动自己带媚的眼珠子,发现他霜白的手指早已缠绕在乌黑的剪子上,难怪他一路都觉得双手冷得紧。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青衣的仙使,道他是得了戏魂,该去天上做他的戏子了,又似乎听到那些军官拍着手叫好。好?好什么?唱戏的人都死了。他就是头困兽,斑斓锦缎裹死了他,再也解不出来。
冷意更甚,白梨只觉得难过,好像最后,到底是没逃过那句福薄命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