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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喧嚣 ...

  •   秋闱刚过,沅澧城里很是热闹,有些地方却静悄悄的。
      山上那座松里寺便是如此。
      静山一年四季都不吵闹,稍多一些人来这参拜寺庙,就会惊得深林里的群鸟乱飞。世人从京城到寺里要经过的鸟鸣涧正因此得名。
      那小溪水流潺潺,清澈澄明,仿若一面不规矩的镜子,映照着充满生气的万物,“叮叮咚咚”和雀雀叽叽喳喳的声响给这空寂的森林添了些热闹。
      深秋时,嫩黄的桂花飘在水上。到了初冬,漫山遍野的红都凋落了,而登山之路的台阶这时候往往铺满了红枫。
      幸而正逢清秋,还未入冬,林里上下都是一片艳红。那松里寺却被绿树环绕,在高山上若隐若现。

      看那阳光已然正午,但因绿树遮蔽,寺中并不燥热。
      寺前一尼低着头专心扫地,露出的眉眼清隽无尘,一身木兰色衫褂,如水墨丹青勾勒的写意画作,又似幽谷兰草,也若玉般温润。
      从山上往山底望去,楼台蜿蜒重叠,最终隐没在那一片红枫中。
      雨后台阶上容易爬满湿滑的青苔,恰巧沅澧城多雨,因此前来参拜的人会尽量避开雨天。
      小雨淅沥如朦胧青丝,云烟雾霭将这热闹的城拢在怀里。
      胜喧举一把霁青油纸伞,一手拎着裙裾,轻声走在这条登山之路上,恐惊扰了山间有灵之物。
      裙角因迅疾而轻盈的动作在细雨里绽开,于是裙摆的远山蓝上涂抹了透明的雨水。
      云烟之间,山水之间,皆是绝色。
      青竹般玉立亭亭的身姿,在雨里,也从未弯了脊背。
      临近松里寺,胜喧放慢脚步,微微仰头,看这一座安然卧在静山顶上的寺院 。
      珠玉似的雨帘从屋檐滚落,寺前那尼在廊下轻动扫帚,周身都浸润在平静的氛围里,与这深林里的寺院融为一体。
      像是注意到有人来了,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起身,一手摆在胸前,朝那驻足在台阶上的人微微笑着,而后欠身。
      胜喧将手里的伞抬起来些,对上那人的温柔眼神,回礼。
      明眸如曜,皓齿如雪,盈盈一笑,湍急的溪流都慢下脚步,朦胧的细雨愈加缠绵,树叶被风刮出了簌簌声,时辰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
      二人在雨中遥遥相望,像是阔别多年重逢的旧友。

      “贫尼已等候施主多时。”玉隐师太轻声道,目似静水流深的长河。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最终却只是归于无言。
      数十年苦行僧般的生活打磨得玉隐越发沉默。
      受挫皈依佛门后,玉隐未曾披一身釉红长途跋涉传教;她未曾在人间风吹雨打中,生出半点出世之心;已经失去太多,亦得到太多,于是便安居于此处。
      在这样一场下了许久的雨里,二人都静静地站立着,任凭它千磨万击,也不曾卑躬屈膝。

      凝望着远方,透过那模糊不清的景象,看见那蕴藏在深处清晰明了的本质。
      身前是远离静山的喧哗吵闹,身后是深林动人的雨声......风里,雨里,艳阳里......到处都是生命的痕迹,也到处都是消逝的模样。

      “施主,请随贫尼来。”玉隐师太唤一小尼姑,把扫帚交给对方,轻声嘱咐着些什么。
      胜喧收了伞,跟随在玉隐身后,跨过老旧的门槛,穿过大殿,走过连廊,昏暗与明亮交替,檐上的雨帘却没有一刻停止晃动。
      前面那清瘦的师太在一个清简的寮房前停下了脚步。
      “施主,请先入座。贫尼有些小事要处理,寺前那小尼姑会先来招待你。”
      胜喧坐下不久,玉隐师太便先行离去。
      她跪坐在竹编的蒲团上等候,寮房内很是安静。
      半晌,也只有雀儿叫唤的声音,也许是被雨凉到了。
      “让......让您久等了,我可以进来吗?”
      赵胜喧转眼望去,那寺前的小尼姑站在门口,头上的戒疤格外显眼,捏着衣角,脚尖抵在一起,有些不安地说道。
      “无事,并未久等,您进来即可。”
      那小尼姑闻言迅速抬起头,黑亮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看,笑着应了一声。

      “小师傅如何称呼?”胜喧问道。
      “贫尼法号清律,施主您直呼清律即可。”小沙弥一手握着壶把,另一手两指并在一起,托着茶嘴,为她添茶倒水。
      “茶点也可享用。”
      那小尼姑声音雀跃,眼睛不住地往那盘粗茶点上瞄,想来寺里不常有这样的点心。
      “多谢小师傅的招待,只是.......”胜喧迟疑道。
      “只是什么?”清律放下茶壶,睁大着眼睛问道。
      “不知清律小师傅可否帮在下一个忙?”赵胜喧温声道,“在下不喜糕点,平素也少吃,但浪费也甚是可惜,小师傅可爱吃这些?”
      她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挽着袖子,将茶点放在鲜清律面前。
      清律的脸迅速变红,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下,道:“在所不辞!”
      说罢便把茶点往嘴里送,又像意识到什么,瞥了胜喧一眼,一手虚掩着嘴,小口小口地吃着。
      玉白色的手指将茶杯轻推至清律面前。
      “小师傅可慢些吃,不要噎着了。”
      小尼姑偷瞄一眼赵胜喧,连忙端起茶喝下去,久久的,才打了个饱嗝。
      再偷偷看一眼坐在她身侧的施主。
      她倒是沉默得很,目光一直盯着窗外,坐得比她平常打坐还要直呢,而且也不扭来扭去。
      不像师太总是批评清律,责备她被蚊虫叮了似的,仿佛屁股下面坐得不是蒲团,而是烤得炙热的火炉,坐不长久。
      虽觉姑娘良善,却和寻常人家无甚区别,循规蹈矩,不知哪里得了师太青眼,像她娘一样。
      清律疑惑着出了神。

      她娘曾告诫她,女子要贤良淑德,在外充个门面,在内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若是权贵人家的姑娘有一副好颜色,能嫁得高一些,得到夫君的宠爱多一些。
      好相公在外把酒言欢,侃陈词滥调,抒壮志难酬,搂温香软玉,享鱼水之欢;小娘子对内操持家务,恐人老珠黄,叹物是人非,盼丈夫归心,忧无枝可依。
      倘若是生在布衣百姓家的美人,要么畏缩避世,唯恐左邻右舍指指点点天生狐媚;要么被卖个好价钱,于豆蔻枯萎凋零;要么被富贵人家掳去,做个见不得人的外室或是卑微不堪的小妾,她们是配不上金屋藏娇这个词的。
      娘就是个典型的例子,长得貌美如花,只是女子向来天真,尤其是貌美的女子,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寻得如意郎君,过上虽平淡却充实的日子,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娘亲跟她讲这些的时候,脸上仍带着向往的神色。她虽已迟暮,却依旧看得出往日的风韵。
      她们娘两被抛弃后日子清贫,唯独娘与她讲那劳什子女德时她尤为不耐。
      清律甚至会因为娘总是追忆往昔而产生厌弃之情。
      她以为,一个男子,尤其是狼子野心之人,娶妻大抵是唯利是图,乘势而上。
      若一朝能冠绝京华,看尽长安花,谁愿趋炎附势,逢场作戏?然纵观天下,奇才为少数,那求取功名之人便只能另求他法以遂人愿。
      说到底,情之一字,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用于诓骗贵女的权宜之计。
      到底只有那痴心女子,愿献出所有以成全一段轰轰烈烈的佳话。不逾百年,便沦为饭后谈资。
      所幸她那抛妻弃子的爹得罪了人,被下了狱。
      娘被人弃了,得知消息的时候却还是哭得肝肠寸断。
      还带着她偷偷摸摸地趁人少的时候去祭奠狠心的男人。
      夜黑风高,明明娘平日最信那些怪力乱神,胆子又小,这时候却不怕了。
      她唤唯一的孩子跪下,娘俩日子过得本来就苦,做了许久工攒下的钱又被拿出部分被用来买了纸元宝、香烛。
      火光将她的血泪吞噬,尽数送给了那负心人。
      山岭上只有她细小的啜泣声,燃烧的火焰照得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庞恍若重返豆蔻年华。
      漠然地旁观这一切,她听娘亲跪在墓碑前说:“世人皆笑妾天真,妾不信,可后来,你这狠心官人当真不顾一点情意,当初海誓山盟悉为诳语,欺善、图色、追名,无恶不作。妾虽痴,仍明事理。”
      “妾受欺,遭戏言,不怪你,怪只怪妾自以为生得一副好容貌,定能寻一人长相厮守,留住君心,自以为这世间总有那痴情郎君可为情跋山涉水,自以为任沧海桑田,情却不变,自以为一个女子嫁夫随夫,夫死依子,离了男人便无立身之地。”
      娘亲又转头看她,面上泪痕斑驳眼里火光明灭,道:“如今天下大白,往后妾宁信一畜,定不信一男子,宁自给自足,决不四处依附,宁孤独终老,不为情寻死觅活。”
      “情之一字,折煞人也。”
      “这孩儿也在笑话我呢,已为弃妇,却如待字闺中的小姐一样天真。孩儿不知,为母则刚,因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敬娘,娘也无需再为你操劳。”
      “娘虽为母,亦为人子,亦为人。”娘亲眼里含泪道,“娘也曾在父母膝下婉转承欢,也曾被千娇万宠,只因你为我儿,娘就要放弃余生为你操劳,为何?”
      “孩儿不知生恩养恩,不知临盆之苦,不知求生之艰,只贪图享乐,怨天怨地亦怨娘。”
      “娘非朽木,冥顽不化,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孩儿与你爹爹极为相似。咱们母子二人,恐缘份将尽。”
      她轻摸着她的头,被用力拍开,也只是嘴唇嗫嚅,没有改变主意。
      后来她被送到了这里,受戒剃度,得了法号“清律”,皈依佛门。

      “施主,久等了。”玉隐师太轻叩门扉,欠身道,她换了件看起来更正式的僧衣。
      “无妨。”胜喧起身回礼。
      懒散坐着的清律回过神,赶紧拍拍褂子,站起身。
      “清律,”玉隐招手唤小尼姑过来,“又偷吃了。”
      说罢用一块手帕替那孩儿擦拭嘴角的残屑,胜喧这才注意到,这小儿刚及玉隐腰身。
      又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清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但还是老实地点头,走远了。
      寮房内的二人一齐落座,胜喧呡一口刚倒的茶水,清茶微苦,回味却带着些甜味。
      “家父即将远行,特意命小女前来求签卜卦。”她缓缓说明来意。
      玉隐沉思片刻,道:“天机不可泄露,毫厘之差也可牵动狂风骤雨。”
      胜喧却摇头道:“小女不信鬼神,也不信天命已定,只知我命由我。家父的命令,小女不能抗拒,况且他已事先同您通了书信。”
      玉隐愣住,而后一笑,说了句什么,胜喧没有听清。

      “好。”
      师太应下,随后起身,从靠窗的香案抽屉里拿出个色泽灰暗的铜龟壳,声音清脆,应该是里面铜钱碰壁的声音。
      窗前摆着个装满糙谷的小碗,翅膀漆黑的鸟儿抖了抖湿淋淋的羽毛,随后低头啄食。
      铜钱摇动的声音惊得那小鸟扭头就走。玉隐师太的神色也不大好看,眉头紧蹙,按在桌子上的指尖发白。
      良久,她道:“此卦为泽水困,异卦。下坎上兑,坎为阳为水喻险,兑为阴为泽喻悦。中上卦,易陷入困境,才智无法施展。”
      “但也有破解之法,只要令堂安定心神,不轻言放弃,坚守本心,即可化险为夷。”
      瞥见胜喧神情凝重,玉隐师太又道:“施主不必忧虑,令堂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又为人清廉,吉人自有天相。”
      “只是......”
      见她犹豫,胜喧露出不解的神情。
      “哗啦啦”,她转过头,那黑色的小鸟又飞回来了。
      “请施主转告令堂,不可轻信他人,尤其是关系亲近之人。”
      玉隐凝视着窗外,轻叹道。
      “多谢师太。”
      胜喧向他作揖诚恳道。
      临行前,胜喧问玉隐可否去跪拜神佛。
      玉隐揶揄笑道:“施主不是不信鬼神,为何要跪拜佛祖?”
      望着一言不发的胜喧,又摇了摇头,道:“去吧。”
      胜喧便去了前殿,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神情庄重。
      玉隐站在门外,望着那张相似的脸,仿佛知道了什么,却隐隐不安。
      “阅微……”
      一声叫住了欲离开的胜喧,那是胜喧的娘为她起的表字。
      “你……万事小心,以后莫要来了。”
      凝视着面前这不过十二的少女,师太只是微微的叹息。
      胜喧顿住脚步,却还是没有回头。
      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娘受戒的那一年。
      她们在简陋而安静的禅房里,开着的板棂窗被微阳的光辉漆成深浅的棕色。
      像是偌大的庙里的青灯古佛,师太用佛祖一般慈爱、怜悯的神情俯看着娘,满是沟壑的面庞也被那光模糊了样子,看不清,忘不掉。
      像是这么几眼,就览尽了她和娘的一生,看遍了在那雨打风吹去的俗世里流离失所的生灵,也看破了这烟雨朦胧的锦绣山河并无世人的立身之地。
      而她在一旁安静地握着娘的手,娘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但她们却始终未吐露一句后悔之辞。
      娘告诉胜喧为她起的表字,那时她不过刚及十岁。
      胜喧被寺庙的钟声拉回了神,握紧了拳头,她早已下定了决心。
      往昔的屈辱依旧历历在目。

      胜喧拿起油纸伞下山,雨已经停了,初晴的静山空气清新,氤氲着浓厚的水汽,好似没动一步就会沾上水珠。
      因为没有雨声的遮挡,鸟鸣便更加清晰,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
      回头凝视这座烟雨中的寺,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不曾受过风吹雨打,或是尘埃的侵袭。
      如此的安宁,平静。
      师太唤她一声“阅微”,不是为了显示亲昵,胜喧悉数知晓,师太想劝她不要囿于过往经历,却思及她娘,最终只是一声叹息。
      胜喧收回视线,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侍女阿绫还在微然亭等待着,胜喧想着,怕多愁善感的阿绫见她迟迟未归而焦躁,遂加快了步伐。
      微然亭边,阿绫听到动静,转过身用手指抵着嘴,示意胜喧动作轻些。
      赵胜喧这才注意到阿绫怀里躺着个脸上脏脏的小姑娘,看样子才四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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