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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蜕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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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皮夹上,密布有点眼熟的斑纹。是他养的那条小蛇。
平时,面对这类动物制品,我一般并不感到恐怖,只会有点悲悯。但此刻我在这浅浅的斑纹上看到了疯狂而压抑的残忍。
我想起那天她在玻璃缸里的样子,很健康,很活泼,看上去徐闲真的把她养得很好。但转眼他又把她压成一方皮夹,装在丝绒的盒子里,系着彩带,连血都看不见。
见我神色有异,白如冰忙问我怎么了,一见到我手中的东西,怒色直冲眉梢:
“他这什么意思?他知道你的身份吗?挑衅?”
我按住白如冰壮硕的肩膀头子,深吸一口气:
“他不可能知道。他是真的觉得我会喜欢。”
怎么就招惹上这种人呢?我恨得直抓脑袋。他的名字太有误导性,我们相遇得又太凑巧,我长得又太合他的胃口,而且,最关键的是……我确实曾为他心动过。
我到底看上他什么了?是脸吗?他的脸确实很美,给我一种仿若教堂的感觉,装饰繁琐,却庄重高雅,意义丰富。同时透露出一种克制:那是他最吸引人的气质。克制,使他散发出清白又神秘的气息,才会让人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就不抵抗地陷入其中。
我唯独不知那份神秘之下,满是癫狂……再吸引人也好,知道了他的本质是法海转世,我唯恐避之不及。多亏拿到了他的血,才让我看见宿敌的面目,有了及时从这陷阱抽身的机会。
我低下头,轻吻被做成皮夹的小蛇,探出舌尖,却没有尝到怨恨。
只有不解。
我看到小蛇的记忆中,徐闲温柔的抚摸和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只投喂最鲜活的食饵,从不会疏忽玻璃缸的温度和湿度。
他在写字台前彻夜摆弄那些试验器具时,它就伏在一边,迷迷糊糊感受被陪伴的幸福。
一阵温暖,盘绕而上。那是徐闲的体温,小蛇在他的手臂自在地游走。紧接着是刺穿的锐痛,然后是身体被划开,灵魂被一寸寸剥离的钝痛。
整个过程中,那温暖一直在。
“那天她看到你的时候,眼睛那么亮,我想她一定很喜欢你。既然她不喜欢我了,就请你替我陪她,好吗?”
然后就只剩下了生命流逝的苦涩和刺鼻的药水气息。
可怜的小蛇。我下床,小心翼翼地把皮夹收进抽屉。
对于徐闲,以后真得小心提防。我冷冷地想。
身体表面传来若隐若现的紧绷感。我翻了翻日历:每月一次蜕皮的日子还差五天。都怪徐闲,气得我内分泌失调。
作为女娲后人,我身怀创世级别的法力,以便在危机来临之时拯救人类。不过,因为我的前几世都没有经历太大的灾难,法力得不到用武之地,就会被大幅封印。所以我现在和普通人区别不大,只保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始蛇人习性。
比如温度下降就不愿动弹,比如见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想舔舔(这一点通过艰苦的训练得以控制),比如见到洞就想钻(以前经常卡在水泥管道里然后美美昏睡),再比如每月一次的蜕皮。
每个月圆之夜,我都要偷偷躲进山里完成蜕皮。正巧新校区就孤零零坐落在野地里,三面都被山岭环抱,我不愁没有好地方,于是在附近的珪峪里找了一处隐蔽山洞作为窝点。
珪峪山明水秀,是一处风水宝地,距离学校约十里地,有直达的公交。这里仅被少量开发,大部分区域仍然人迹罕至。
我对珪峪非常有归属感。
我摸了摸后背,皮肤表面已经有一条不明显的裂缝了,看来今晚必须完成蜕皮。事不宜迟,我也顾不上收拾什么,急忙赶往峪口。
刚走到校门口,就收到青出蓝的消息:
“我要杀了徐闲。”
呵,我就说徐闲怎么会善罢甘休,原来是去骚扰青出蓝了。那我可就要祝他倒霉了,虽然徐闲看上去可能有点疯,但青出蓝……我冷笑。
只会比他更疯。
我回:“我没意见。”
珪峪的北面,横亘走势奇特的珪峰,一道道山脊如同肋条般强挣着,峥嵘以至于狰狞。
进山的时候,天色已经近黑。进到山里,一切都优美,沉静。在这座自然宫殿中,随着夜色的颗粒弥散的,是秋夜特有的沁凉。
暗紫色的妩灰蝶,扑出一连串急速的闪烁,在沾湿的石头上熄灭;各种姿态的植物默默舒展。一张张挂满了水滴的蛛网,像珍珠首饰一样戴在枝条之间。前一段路途中还偶尔能见到零散的回程登山客,都兀自疾步,不发一语。树林里只有群鸟在大声喧哗。
我默默行走在没有路的林间,身体内部,丰沛的活力正在涌动,能听见颈背部的旧鳞一片片崩开的声音。
没多久,鸟声也稀了,静夜完全醒转。漆黑中,我却能清晰地捕捉周边环境中一切气味的气流。
我从许多林林总总、宝石般的生命之间穿梭而过。身旁,一侧是流水,一侧是山岩,岩壁间还不时地冲出一道小瀑布来。逆流而上,脚下的路逐渐变窄、变陡,最后几乎变成攀岩。但这对我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
终于,我溜进石缝,来到我的山洞,就像回到老家。
我脱下衣服,躺在洞底柔软湿润的苔藓垫上,朝着上方洞口望去。
月亮正好升起。
整个山洞都镇在了月光的冰辉里。冷而强的月光穿过我透明的表皮,刺激它的脱落。同时,我将身体一寸寸扭转,旧的躯壳逐渐剥离。
大量密集的能量,像煮牛奶的泡沫一样满溢整个空间。耳畔,只留下遥远的风吹树梢的回声。刷啦啦——
一阵解脱。
我将骨骼回位,恢复正常人的体态,站起身。脚下的苔藓,蒙上了一层闪光的雾似的,那是从我身上蜕下的残片。
每次蜕皮后的三天,我的法力都会暂时性地恢复一小部分,这时的感觉如同新生。
我轻跃上洞口,站在崖边,站在深谷的咽喉。
这里视野开阔,眼前,展开了一副超现实的画卷:深深浅浅的群山相叠,银边勾勒的黑影蠢蠢扭动,火焰形状的气流,从黑茫茫的深谷窜上来,剧烈地撕扯、融合。浑圆的月亮,于这些无言巨灵的烘托之上,不顾一切地散发绮丽的辉光,令人心生惧意。
因为我提前蜕皮,月亮也提前变圆了。我再次深深感到和这个世界的牵绊。我时常对自己是神的后代,必须守护世人这件事缺乏概念,但月亮——我远古的母亲,她永远提醒着我。她照耀着我的宿命,她照耀一切。
第二天一早,我返回学校。走在半路上,突然在草丛中瞥见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捡起一看,是一个沾满露水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张便条:
修明大学病虫害系学生曾非凡9月8日爬上珪峰,迷路,在此留宿一夜,9月9日12:00开始顺山梁向东北方向石头观村移动,以备万一,留此条。
9月9日,那不就是昨天?
我四下望去,在旁边发现一片荒草铺的垫子,下面还架有藤条,应该是人为搭建的露营点,搭得很专业的样子。
我试探着舔了舔密封袋上的露水,没有血味,应该没有受伤,还好。如果受伤的话,应该也会在便条里写明的。但残存在上面少得可怜的一点汗液,也已经稀薄到几乎不留下什么信息。只能隐约感到他当时虽然迷路了,但没有遇到什么大的危险。
结合便条来看,他的思路清晰,能够辨别方向,应无大碍。
从这里往东北边,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大路。本来我不打算走大路的,但出于对同学的关心,虽然要多绕一段路,我还是顺着东北方向,朝石头观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