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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醉玉颓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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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重晏死了。
但没完全死。
此时他正坐在雕花横梁上唉声叹气的看着下方一个个哭丧着脸来吊唁的人。
“天妒英才!实在是天妒英才啊!!”
一个老头子抚着下巴二尺长的白胡子,仰天大叹。玉重晏看着他叹气的模样,实在是担心这一口气呼不出来该怎么办。
“醉玉君被人冤枉至此,居然如今才真相大白!实属可恶!可恶啊!我们长了眼的人都知道醉玉君生前松风明月,广交天下好友,品性高尚,端方君子,当初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说不可能!”
“我是死也不相信醉玉君是这等魔头,结果那些个帮派非要说醉玉君天生妖骨,蔑视天道,想要致九州修士于死地,我是万万不相信这等说辞的,可众口难调啊!竟然让他们——”
说及此,他几经哽咽,眼中泪光泛滥。
这个老头子身上穿着牡丹金丝纹绣的白色道袍,想必是从里山久雅派的。
可玉重晏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自己生前和久雅派的人有什么交情,别说是交情,他们和他几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如今在他葬礼上义正言辞的指责之前害他身死的名门正派们,言语之恳切,理由之充分,字句之犀利。
桩桩件件,几乎让玉重晏都以为自己真的死的那般惊天动地泣鬼神,光风霁月动九州了。
“造孽啊!唉!”
从里久雅派长老用力一撅胡子,再次仰天长叹。
的确是造孽。玉重晏暗暗点头,心中认同了这个说法。
说实话,他记不得自己怎么死的了。
今天是他的头七,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回魂日。
他今日早被一道白光从混沌中引到此地,然后就看见这些昔日里和他毫无干系的门派长老们个个哭天抢地,比死了亲爹还伤心。
“唉!”
长老一撩宽袖长袍,中气十足的又叹一声。
玉重晏又开始担心了。这人看上去面色红润,实在不像命不久矣的样子,但一直这样叹气,总归是不好。何况这一口气感觉随时上不来的样子,若是死在他葬礼上说不定可以凑一个双数,吉利一点,他回头找大师兄说说,承包葬礼制度应该会便宜些。原因无他,明道院实在是没有钱了。
愁眉苦脸的玉重晏想到此处,突然记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唉。
他也开始唉声叹气了。
几个年轻的小辈跪在院子外面,一个比一个哭的声嘶力竭,一个比一个哭的情真意切。
“醉玉君啊!你死的好惨啊!”
领头的那个云水纹道袍的小弟子哭喊了一声,紧接着跪在他身后的一众弟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命令一样,整齐划一的嘶声哭喊——
“死的好惨啊——”
尾音绕梁三转,差点把魂魄状态的玉重晏从横梁上震下来。
玉重晏赶紧抱紧了身旁的柱子,在木质横梁颤抖中惊魂未定的盯着外面的弟子们。
领头的弟子跪的端端正正,长吸一口气,藏在宽袖里面的手暗暗结了一个法印,白光一闪——干涩的双眼瞬间泪如泉涌,他再次大声哭喊:“醉玉君!你死的好冤啊!”
身后的弟子们袖中白光一闪,再次眼泪汪汪的鹦鹉学舌:“死的好冤啊——”
身下横梁再次巨震。
玉重晏感觉头发都要被抖散了,他面无表情的抱紧柱子看着底下的弟子,深深觉得仙门百道未来堪忧。
他生前遭万人厌恶唾弃,没想到死了个个竟然追忆起他的好来了。
着实是讽刺。
仙门里面规矩不一样,凡人都是死后下葬头七上坟,修了仙的道士们则是身死魂消之后头七凭吊,而后入土。
今日就是玉重晏下葬的日子。
九州三院五派都派了人过来,之前将利剑对准玉重晏的人现在脸上挂着虚伪的悲痛,跪在地上三叩九拜的说当初瞎了眼。
玉重晏实在是懒得去看这种虚伪的戏码,人都死了,迟来的真相比草都卑贱。
他记不清自己怎么死的了,但是隐约知道是面前这些人千剑所指,给他安上了一个什么罪名活活逼死了他。
除去底下的那群老匹夫,玉重晏对自己的葬礼很满意——大师兄肯定是给他花了大价钱。
一整座院子挂满了黑白祭旗,里堂稳稳的放了一座金丝楠木棺材,闪耀的泊金片在阴沉的天气下都显得金光闪闪,显得十分财大气粗。
横梁上缠了白色挽带,带着墨黑色流苏落在半空中。
棺材上方端端正正的放了三堆碎银,一幅画像正挂在那上,玉重晏定睛一瞧,差点一个跟头翻下去。
那画像是用上好的河口宣纸做成,被人周全的裱了起来,十分肃穆的挂在正中间。
所有来凭吊的人对着那幅画像都是一脸凝重,悲痛之色呼之欲出。
玉重晏却只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因为那幅画像正是他。
这上好的纸宣上面笔墨泼洒,寥寥几笔就将一个快意风流,芝兰玉树的人勾勒了出来。
画技堪称活灵活现。
除开这个一身绿袍,仙气飘飘的仙君两只手捧着快有半人高的银票,飘飞的衣摆下方全是不要钱似的金子之外,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个仙风道骨,仙道楷模。
“颓山君真是好笔力啊!”久雅长老一摸胡子,对着那幅画像面色肃穆的称赞:“叫人看了便知是醉玉君。”
被称作“颓山君”的年轻男人没有理他,俊秀的面孔满是悲痛,一双杏眼通红,里面泪水盈盈,不停的抽泣着。
“阿晏啊——”他猛地抽泣一声,嘶哑的声音淋漓泣血:“阿晏啊!”
阿晏此时面无表情,在院外震天盖地的“死的好惨啊”的哭丧声和屋内痛切悲恸的“阿晏啊”中久违的感到了无语凝噎。
当初去周衡山之前他就和大师兄说了,若是真的不幸陨落了,一定要好好收敛他的尸骨,然后多给他烧点纸钱,在底下好活的潇洒一些。
结果说了那么多,九山青就只听到了钱这个字。
不仅将他画的活像招财进宝的财神爷,而且居然给他供的是银子!连纸钱都不烧一张!
玉重晏扶额无语,松开了一直抱着的柱子,从横梁上轻巧一跃落在地上。
他有些好奇自己的尸首是什么样的。
关于自己的死,他是真的没有太多印象了,只记得像在烈火里面焚烧一般,从骨髓深处散发的痛意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棺材盖是打开的,里面的人安静的躺着软布上,一双手上鲜血累累,伤痕纵布,苍白的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周遭已经是泛了白的肉。
玉重晏对上那道伤痕,脸上霎的一痛。
他捂住右脸向后踉跄了几步,已经是魂魄状态的身上几乎传来了逼真的痛感。
躺在棺材里的玉重晏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他生前的“不改”被他交叠的手心握住,紧紧的贴着单薄的身体,玉剑通体碧绿,然而此时却染上了擦不净的鲜血,血迹斑斑的横陈在他黛青色的衣袍上面,死气沉沉。
他记起来了。
他记起来他脸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了。
——寒古寺娘春愁。
就在玉重晏终于想起来自己这具身体是怎么被一鞭鞭抽的支离破碎的时候,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
院外哭丧哭得起劲的弟子哑然无声,屋内各位长老也突然不约而同的闭了嘴,唯余九山青抽噎的声音。
玉重晏警觉的转身向后看去。
来者一身素白滚金边的僧袍,身量极高年纪又极轻,瘦削的宽肩上赫然蹲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他长腿一跨进了屋,好巧不巧的停在了玉重晏鼻尖面前,慢条斯理的将周围的人打量了一遍,笑道:“哟,我来的不巧了。”
正在抽噎的九山青闻声看去,那张春雨含愁的面上瞬间狰狞。
他恨声道:“娘春愁!你怎么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