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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许个愿吧 ...

  •   这是许愿度过的第十八个元宵节。

      河边漂着的不再是船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发着暖黄色光亮的河灯。各种颜色形状的河灯聚集在一起,把夜色中黑暗朦胧的河岸线变成了月光颜色的流水。

      许愿在元宵节出生,那一夜她的父母相互依偎在这条河边,对着满河的河灯许下了美好的愿望。“许愿”这个名字也就理所当然地送给了他们的小女孩。

      在他们的遗言里,用粗粗的黑笔写着“要许愿好好活着,这是我们在那里许下的愿望”。

      她望着隐约闪烁几颗星星的夜空,眸光轻闪,睫毛抖了抖。

      深夜的天空很像深渊。就算那些河灯都是光,也迟早会被吸入进去,变为深渊的一部分黑暗。

      河边有一棵柳树。刚出芽的小片叶子在飞舞的风中轻柔地呼吸着,带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这香气在黑暗中就是一束隐形的看不见的光。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像秋叶落在草地,所以许愿刚开始并没有在意。直到身旁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她才突然想到,在初春时节是不会有落叶的。

      身旁是一位少年,他的全身几乎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白金色的碎发微遮眉尾,衬得他的肌肤也是雪白的。就算是在深夜里,这个少年也能让人感觉到神圣的白,像是一个刚来到人间的天使。

      他和许愿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在岸边蹲下来,胳膊很自然地搭在膝盖上。许愿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带着两串手链,铁色的细细的绳,中间嵌着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玛瑙石。在河灯的映照下能看出,一个是暗紫色,另一个是海蓝色。

      少年开口了,声音干净清澈:“这么晚,还在这里看灯吗?”

      “嗯。”

      河边的灯轻轻碰撞,在水中微微晃动着。

      “这里的灯...的确很美呢。”他对着许愿笑了笑,“你看,它们比星星和月亮还要亮。”

      “可那只是我们看来。在宇宙中,星星和月亮比小小的河灯要亮得多。”

      “是啊。不过...只要有亮光就很好。”

      许愿觉得这个少年有些不一样。他不像是正常的庸俗的人类,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别样的诗意。他像是世界的产物,而不是人的产物。

      “今天是元宵节呢。”少年见许愿没再说话,眼眸低垂望向身前的河灯。“许个愿吧。”

      “许愿?”许愿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少年。

      “对啊,许愿。”少年不经意间说出了她的名字,引起许愿一阵奇妙的感觉。“人们都说,对着河灯许愿很灵。但是每一个河灯,不都是一个人的愿望吗?”

      许愿的眼底泛起一阵涟漪。她从没遇到过像这样留意世界的人。她身边的人每天都在为了钱和利活着,仿佛不要这个世界,只要有钱和利,他们就能一直活着。没有人去阅读、体会、拥抱世界,至少在许愿遇到的人里,没有。

      少年继续说着:“我们不向河灯许愿。我们向世界许愿。你看——”

      他指着远方。

      “我们向没有河灯的河流许愿,向夜空许愿。我们甚至可以向星星和月亮许愿,这样整个宇宙都有我们的愿望呢。”

      整个宇宙都有我们的愿望。

      这句话,许愿似乎听过。但是在谁的口中听过呢...她不记得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像一段旋律,和自己的歌词无比合拍的旋律。

      “其实,我的名字就叫许愿。”许愿对少年说。

      少年的眼里没有多少讶异。

      “这样吗...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你怎么知道?”许愿真的很震惊。

      少年轻轻地笑了:“元宵节,就是许愿的节日啊。因为你在元宵节出生,才会有这样美好的名字吧。我叫时拥。”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时拥弯起眼笑笑,双手合十相扣,那两串手链在手腕上向下滑落了一厘米。他闭上眼睛,无比虔诚地面对着那片许愿眼里的深渊。

      许愿仰起头看着只有几颗星星的夜空。那真的可以许愿吗?明明看起来就是漆黑的深渊。

      “虽然很黑,但也有星星存在不是吗?”

      时拥仍旧闭着眼,似乎看穿了许愿心底的想法。许愿的心好像紧了一下,什么东西抽离了出去,又有什么东西流了进来。她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手指环环相扣,试着去面对巨大的夜空,对着宇宙许下愿望。

      许久,她睁开眼睛。时拥仍然闭着眼,好像还在感受着世界。她觉得,这个少年对世界的情感已经丰富到了很不正常的地步。又过去很久,时拥才睁开眼,眼底多了什么东西。

      午夜十二点过去,河灯的光亮渐渐暗淡。时拥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很抱歉忘了和你说,生日快乐。”

      “谢谢你。”许愿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他。十八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生日快乐。这让许愿有种置身于梦境那样奇怪的感觉。

      时拥对她绽开一个很温暖的笑容,随即站起身:“我该走了。”

      许愿也站起身:“我也是。”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少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也谢谢你陪着一个奇怪的人。”

      许愿在心里苦笑一声,怕是不会再见了。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那时她学着时拥的样子对着夜空,内心也是迷茫的。

      少年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许个愿吧。”

      她回过头,少年早已经走远,在遍布世界的黑暗里连影子都看不见。

      许愿停下来,双手相扣,仰头对着天空闭上眼睛。

      —

      许愿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寒假过去,到了开学季。

      许愿十八岁,这个年龄本该上高二的,但她现在是大二。她成绩本来就好,加上因为不合群而遭到校园霸凌,导致她极度想要摆脱,便更加努力地学习。她初中跳了两级高中又跳了一级,终于逃离了那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

      但,她已经属于地狱了。无论如何逃,她都已经走不出地狱的怪圈了。

      她患上了抑郁症。

      许愿努力地想要甩掉这个疾病,可她的心早已种下了不快乐的种子。这种子生根发芽,疯狂生长,占据着她的整个身体。

      她的最后一丝倔强和不甘心强撑着她活下去。

      “要许愿好好活着,这是我们在那里许下的愿望。”

      这是她必须活着的第二个原因。

      许愿坚信,她不活着,就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这个世界上唯一爱她的两个人。

      在栖桦大学的图书馆,许愿又一次遇到了时拥。

      她在图书馆角落的一张桌,看向那个如同天使一样洁白的少年。

      他太显眼了。仍旧是雪白的装束,白金色的碎发,手上的两条手链格外醒目。他坐在木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书。不知道是不是许愿的错觉,她感觉时拥好像瘦了好多。

      许愿坐到他对面。

      时拥从书本上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惊愕,但转瞬即逝。他仍旧是那样温暖的笑容,但在雪白的无一丝血色的脸上显得有些凄惨。

      “好久不见。”他小声说。就好像这一次重逢是理所应当的。

      “好久不见。”

      时拥合上手中的那本书。许愿瞟了一眼,看上去是一本很高深晦涩的书籍,反正不像是能吸引年轻人看的。

      许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问了些基础的问题:“你大几?”

      “刚上大一。你呢?”

      “大二。”

      "你看起来怎么都比我小啊。"时拥顿了顿,“是跳级了吗?”

      “嗯,跳过三级。”

      许愿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回头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教辅书,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

      “好厉害啊,我都要叫你学姐了。”

      许愿对他微微一笑。

      “要加个微信吗?”时拥说。

      刚准备码论文的许愿一愣。

      这还是第一次陌生人要自己的微信,虽然也不是完全陌生。但心里还是有点错乱。

      “啊...好。”

      她手忙脚乱地点开二维码名片,有些失了平时别人眼中的优雅风度。终于找到了,她把大绿的背景换成了一个比较浅的颜色,头也没抬就直直将手机怼向对面的人。

      时拥轻笑出声。

      许愿听到对方的笑,有些难为情地抬起头,发现两人是同时伸出手机,手机上都显示着自己的二维码名片。

      “我扫你吧。”两人同时脱口而出。然后他们同时愣了一下,又同时笑了起来。

      “到底谁扫谁?”时拥笑着说。

      “还是我扫你吧。”

      许愿白皙的脸上泛起两朵淡淡红晕,退出了二维码名片的界面,点开了扫一扫。清脆的“滴”声响起,页面跳转到了时拥的个人主页。

      时拥的头像和昵称都很简单,头像是纯白色,昵称只有一个点。许愿内心暗自感叹这人的简洁,点下“添加到通讯录”。

      图书馆不允许大声说话,许愿干脆放弃语言交流,和时拥在微信上打着字。

      “那一天你许的愿望是什么啊?”

      许愿知道这应该是个涉及隐私的问题,但她实在好奇,这个像天使一样的少年到底会有什么愿望。

      对面的少年打字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伸出雪白透亮的左手扶着头发。碎发压了下来,堪堪遮住眼尾。

      “我希望我死后会有一个很干净纯粹的世界迎接我。”

      许愿愣住。

      “死?”

      “是啊,死。”时拥淡淡一笑。“我得了胃癌。”

      一瞬间,深深的内疚刻进了她的心脏。她为什么非要因为自己的好奇而去揭别人的伤疤?但少年的笑容很坦然,毫无伪装痕迹。他不怕死吗?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时拥注视着许愿。他的目光很具穿透力,让人感觉自己的整颗心脏都被看透。

      半晌,时拥再次低下头打字。十几秒后,一段信息发了过来。

      “死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是领了优先体验券。胃癌确实挺痛苦的,但这是不是预示着那个世界很美好,我需要付出点代价才能优先去那里呢?”

      “而且我好像看到你的包里有氟西汀。”

      许愿心头一震,下意识垂下眼眸去看桌子上的包。那盒氟西汀就放在包的边缘,包又没有拉上拉链,对面看起来就连药名都很清楚。

      “我……”许愿想要辩解,但开口就感觉口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堵住,欲言又止。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遭到嘲讽?会是这样吧。

      许愿想起以前。

      “抑郁症就是矫情”

      “开心点不就行了,天天扳着个脸肯定治不好啊”

      “一个小病而已,忍忍不就过去了”

      她回忆起初三的时候,几个女生在深夜叫醒她,说是要和她一起去厕所。

      她们把许愿扔进一个隔间里,揪她的头发,对着她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拳打脚踢,把她的脸埋进坑位里,不顾她的干呕,将她锁进里面。直到天亮的时候,一个来上厕所的女生打开了隔间的门,看到了蜷缩在里面、湿透的黑发几乎遮住脸的许愿。

      那个女生被吓破了胆住进了医院。这之后“厕所女鬼”的恐怖传说诞生了,一直流传在学校。而锁着许愿的那个隔间再也没人去过。

      许愿握着手机的手指竟然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

      时拥发来一条消息。

      “我想你也是爱着这个世界的,只是不爱人。”

      片刻,一串文字又发了过来。

      “抑郁症不是什么好羞耻的。相反,抑郁症的人们都是天使。他们讨厌人,却能更加感受到世界。他们的精神世界,漆黑而又带着虚幻的美好。”

      漆黑,而又带着虚幻的美好。

      他完全看透了许愿的心。

      许愿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东西——他不讨厌抑郁症。但不知为何,手指仍旧在抖,而且抖得愈发厉害。

      是因为找到了和自己思想完全一样的人的喜悦?还是被时拥的文采所折服?

      笔记本电脑上刚写了一个开头的论文已经被完全忽视。许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机和对面的少年身上。

      “你说到了我的心里。”她只能这样说。

      许愿对时拥产生出一种同类的感觉。他们都被世界抛弃。一个是身体,一个是心理。

      “许愿。”时拥突然抬起头来,不再用微信交流的方式,而是对着她轻声说:“既然世界抛弃了我们,那你愿意和我放肆一次吗?”

      放肆一次?

      那指的是什么?

      “放肆”可以去形容太多事了。那时拥说的“放肆”,是指什么呢?

      在许愿眼中,放肆是诗意的,骄傲而又热烈。把强加上的无用秩序撕裂,亲吻云朵和天边的晚霞,醉倒在无人的海边,向着晚风奔跑,成为一只海和天的蝴蝶。

      时拥笑着说:“让这个世界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图书馆即将闭馆,馆内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声。学生们纷纷收拾东西站起身,匆匆离去。

      许愿也不再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好。”

      那就让世界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

      一个抑郁症患者和一个胃癌患者对着世界口出狂言。世界嗤之以鼻,少女和少年的热烈,永远会在长大后彻底消逝。

      时拥没再去上学,但他却让许愿继续上学。

      他说:“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不能放弃。”

      许愿没忍住反驳:“那你为什么就能放弃?”

      “我马上就要死了,但你还有康复的可能性。”

      “我也马上就要死了。”许愿垂眸,声音有些落寞。

      时拥没再说话。他知道许愿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这样下去。我想改变一次……都不行吗?”

      许愿软软的声音终究是击碎了时拥自以为包裹得很严实的心。他抿了抿苍白的唇,柔声道:“那我们就一起改变一次。”

      许愿向学校申请了休学,和时拥从江都来到了远远的滨城。

      他们的第一站是看海。

      到达海边时已经是傍晚,他们正好撞上了夕阳。地平线缓缓吃掉太阳,给天空染上了如同晚霞一般的鲜血。

      许愿从没看到这么震撼的画面,尽管和其他很多景观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她的心在海和天的交界线上被彻底打开,许多疯狂、常人无法理解的念头跑出来。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到日出。”许愿和着海水流向沙滩的声音轻声呢喃。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到日出。”

      许愿惊愕地转过头看时拥。少年洁白的身体也染上了夕阳的血液。

      她没想到时拥会理解她莫名其妙的念头。而对方也转过头对着她笑:“你的想法确实很放肆,但我喜欢。”

      “我们就应该这样。”

      人渐渐散去,月亮升起来了。

      “天呐……”许愿用手指着海面惊叹。

      海面颇不平静,还在一下一下地荡漾着,把撒下来的银亮亮的月光荡碎,在水中浮浮沉沉,像是被太阳灼烧被月亮照耀而变成的透明无色的灰烬海。

      “你觉得哪里像什么?”时拥坐在了沙滩上。

      许愿脱口而出:“夜空破碎之后流入海洋。”

      “是啊,真的好像。”

      “你头发的颜色也很像月亮。”

      时拥微张着嘴,低下头淡声笑了下:“这顶假发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假发...?”

      “是啊。我原本的头发因为放疗化疗被剃掉了,现在还挺后悔的。”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及不易察觉的忧郁,但转眼间,他就自己开导着自己:“不过这个假发也很好看嘛,对吧?”

      许愿酸涩地点点头。她又一次戳到了他的痛处。

      “没关系的。”时拥的声音很轻,尾字咬得有点软。“都会离开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在人世间的痕迹只有一块石头。”他比划了一下。

      是啊,被修得方方正正,上面刻着文字的石头。

      “那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潮水起落,溅起的雪白浪花飞向银白色沙滩,倒映在迷茫的眼眸中。

      “意义是人赋予的,何必去纠结。”时拥轻轻拉住许愿净白的手腕,示意她坐下。

      许愿没有抗拒。

      “可为什么人们要把自己赋予事物的意义强加在我们身上。”许愿感受到身旁很温暖,是时拥的温度。她忍着去依靠这温暖的欲望,强迫自己抬起头去看冰冷的天空。

      时拥沉默了很久。

      “谁知道呢。”最后他说。

      月亮高傲地升起,月光越来越冷,照在人身上令人忍不住发抖。

      时拥在沙滩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示意许愿躺进去。

      “你要谋杀我?”

      时拥被逗笑了:“沙子很暖和。”

      许愿躺下后,时拥跪在地上开始用沙子覆盖着她的全身。沙子是潮湿的,刚接触到身体是一阵冰凉。但很快就被体温捂热,变成一床温暖的棉被。

      直到许愿在沙滩上只露出一个脑袋,时拥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很搞笑吗?”说完这句,许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像...确实挺搞笑的。”

      许愿笑着闭上眼睛,在沙滩里静静躺着,不再说话。

      时拥在她旁边也挖了一个坑躺进去,然后笨拙地用沙子盖住自己的身体。

      两个脑袋长在无人的沙滩上,被月光照着头发。

      ……

      许愿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只是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更深的黑暗。她适应了一会,才看出这是夜空。

      她坐起身,发现自己没有在沙坑里,而脑袋下有一个折成了枕头形状的外衣。许愿转头看去,时拥正坐在沙滩和海的交界线上的一块礁石,身上的外套已经不见,剩下一件雪白的短袖,裸露出瘦而长的手臂。

      海水还在奔涌,即使是深夜也不曾停歇。月光的灰烬被云隐隐遮住,海像一块流动着的浓墨。

      “时拥…”

      被黑暗吞噬的恐惧令她忍不住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她说完才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坐在礁石上的少年闻声回头,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微微带着笑。明明隔着很远的距离,但许愿还是看到了时拥的眼睛——像是他坐着的那一块海色的礁石。

      “幸好你没睡到日出。”时拥跳下礁石,赤脚踩在被海浸润的沙滩,“不过就算你睡到了日出,我也会叫你的。”

      “我不是在沙子里面吗?”

      时拥笑了起来:“我把沙子都挖走了啊,笨蛋。”

      “才不是笨蛋。”许愿望向凝重的大海。“现在是什么时候?”

      话刚说完,她又急忙摆手制止了看手机的时拥:“算了,别去看。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才有更好呢。”

      她顿了顿:“如果知道是什么时间,不就没意思了吗?”

      海浪在跳着舞。

      “我们跳舞吧。”时拥说。

      “好。”

      时拥点开音乐软件,放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许愿脱下外衣和鞋子扔在沙滩上,露出纯黑色的连衣裙,和蓝黑色背景融为一体。

      许愿从没学过舞蹈,但她的心是在真正感受的。她喜欢自己理解下的舞蹈。

      病态、狂放但又带着克制的优雅。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涌来的潮水上,溅起飞花绽放于深渊之上。音乐声带着她转圈起舞,如瀑黑发飘动,最后垂落肩头。许愿身体微微前倾,对时拥伸出一只手,眼底含笑。

      时拥走上前去触碰她指尖,冰凉和温暖融合缓缓流向两人的身体。

      他触碰到许愿就像触碰到了魅惑天使,不自觉地被她带动起舞步。他感觉到这不像是舞,起码不是这个世界的“舞”。而这更像是那个世界——死亡的彼岸独有的舞步。但这舞也是美的。

      优雅又疯狂。

      初见时,时拥一度以为许愿只是一位颓废的抑郁症少女。但他错了。他发现面前搂着自己的腰、带动着自己舞蹈的少女,其实是一个叛逆的、有主见有想法只是失去了快乐的能力的堕天使。

      音乐走向高潮。许愿和时拥完全沉浸进去,用自己的方式跳毫无规律的舞。脚印刻在沙滩上,又被海水带走,带向全世界。

      许愿的呼吸声逐渐粗重,她已经开始体力不支。

      “不要停。”时拥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这是一支向世界挑衅的舞蹈,他们不能停。

      许愿就没有停,更加用力地跳起来,握着时拥的手发紧,手心流着汗。他们互相环抱对方的腰,在潮水中疯狂转圈舞蹈。

      最后一个音符悄然消逝,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渐变色。黎明要来了。

      许愿瘫倒在沙滩上,大口喘着气,脸色绯红,睫毛轻微抖动。

      时拥坐在他面前,看着许愿湿润的双眸,心中有些紧。他试探着伸出手,搂住少女的腰,借力让她靠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

      许愿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锁骨处。时拥的锁骨如同蜿蜒的小山丘,温润如玉。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哭。

      于是她就流下泪水,从锁骨开始流进时拥的胸,然后是腰,最后在胯部完全干涸。她贪恋着这具温暖的躯体,索性又抱紧了些。

      时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许愿从无声流泪到啜泣再到嚎啕大哭,只用了五分钟的时间。她从小就被教育,女孩子大哭的时候最丑陋,再漂亮清秀的五官都会完全扭曲变形,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所以她从来没有如此不顾形象地大哭过。但如今时拥用一首曲子轻柔地打开了她的泪腺,积攒了十八年的泪水便和优美的旋律一起汹涌决堤。

      这应该就是她做的第一件放肆的事情吧。

      时拥将她抱得更加紧密,两人的胸脯紧贴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彼此急促的心跳。

      天边的鱼肚白上隐隐出现了一抹淡黄,然后是橙黄、嫣红、火红。太阳升起来了。他们等到了日出。

      “许愿,是日出。”时拥轻声说。

      “嗯。”

      泪眼中看到的太阳只是一团血红的乱麻,像是巨大的散开的毛线蔓延在天上,有种独特的美感。

      她不忍擦去眼中泪,就蒙着这一层滤镜看太阳,直到泪水彻底干涸,给眼角带来丝丝蚂蚁咬着一样的痛感。

      时拥扶起许愿站起来,互相依偎着迎接黎明到来。

      血红的圆盘从地平线缓缓站起。如果说夕阳是静脉血的话,那朝阳就是动脉血。那比夕阳更加热烈,更加朝气蓬勃。

      许愿将头靠在时拥肩膀上,静静地看他洁白的身体染上朝阳的血液。

      “我们的生命也要像这样。”时拥喃喃地说。

      “生生不息。”许愿回答道。

      两个将死之人相视一笑。

      —

      许愿开始写一本新书。

      她在网络上是一个小说作者,也出版过两本长篇小说。

      粉丝得知消息后兴奋地问她要写什么类型的小说,许愿回复:“死后的世界。”

      许愿想要写出时拥心中,死后的世界。至少这样,等他真的要到那里的时候,才能对这个世界坦然告别。

      时拥并不知道。

      他和许愿租下了一栋田园别墅,按照自己的爱好装饰了一下,结果发现两人的装饰竟然意外和谐。

      许愿最喜欢的是时拥买来的一条风铃,上面是许多镜子碎片拼成的的小蝴蝶,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它可以是任何颜色。”时拥只是这么说。

      许愿看向那串蝴蝶,镜子里面是放在花架上的几朵蓝色百合。那百合十分蓝,蓝得纯粹。于是那一串小蝴蝶也是纯粹的蓝色。

      她突然忆起,母亲写下遗言的那张信纸,似乎也是这样的蓝。

      那一刻,那个彼岸在她心中的形象忽然就清晰了。但还差点什么。

      “我们去百合谷。”她说,“蓝色的百合谷。”

      无数只蝴蝶在蓝色的花海上空盘旋飞翔,无边无际的百合花构成了一片海,和那一次他们看过的海无比相近。

      这是一个很冷门的景点。只有一位名叫安然的少女带着她的男朋友徐研经营着。

      “欢迎欢迎!”安然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冲着他们挥手,“欢迎来到百合谷!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徐研牵着她的手,无声但也带着善意的笑容。

      安然看了一眼她的男朋友,歉意地解释:“很抱歉,我男朋友是失声者,不能和我一样欢迎你们的到来。”

      “没关系的。”许愿笑着说,“我们都是同类。”

      他们要了些果汁和甜点,在花海中央铺了一块野餐垫坐下来。

      天空和花海都是蓝色,蝴蝶也是蓝色。

      无边无际的蓝。

      “时拥。”

      “嗯?”

      “你知道吗?”许愿望着这蓝色的世界平静开口,“在我眼里,死后的世界就是这样。”

      她低下头拿起一杯气泡水移到眼前,透过蓝色的液体看着面前的花:“就像这样,无垠的蓝。”

      时拥看着许愿:“那这样的世界一定很好。”

      “而且,没有人。”她补充道。

      “死后的世界,怎么会没有人?”

      许愿眉眼弯弯,和时拥相视。

      “因为这个世界是你的。”

      蝴蝶们围着两个人盘旋,形成一个流动的花环。蓝色百合被蝴蝶的翅膀不断拂过,微微摇摆着。

      我不喜欢只有我的世界。时拥在心里轻声说。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

      但他不希望许愿死。

      “我们会不会溺死在这里?”

      时拥吃完了两块肉松面包,索性躺在了蓝色的百合花海里。花和天空都是蓝的,让他产生了一种晕眩的感觉。

      但这晕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天空竟然开始旋转起来。时拥捂住胃部猛地坐起身,顿觉天旋地转。就连许愿也察觉到不对劲,担忧地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时拥想回答,可胃里不断翻涌,五脏六腑向上一提。他下意识张开嘴巴,知道不好又猛地紧闭,像是关上了阀门。不远处就有一个专门为游客建造的卫生间,他站起身踉跄一步,飞奔了进去。

      被吐出来的除了刚刚吃过的肉松面包还有鲜血,触目惊心。时拥一只手扶住墙壁,粗重地喘息着,肩膀微微颤抖。

      越来越严重了。

      支撑在墙上的那只手握成了一个紧紧的拳头。

      许愿等了好久,终于等到时拥从卫生间走出来。

      “时拥...”

      “我没事。”时拥绽开一个笑容,但那张明显变得更加苍白的脸令许愿怎么也不相信这句话。

      许愿踮起脚尖揪住时拥的衣领,强迫他低下头直视自己的眼睛。时拥心虚地看着她晶亮的眼眸。

      “你能不能别自己憋着?”她第一次皱起了眉头,“我最讨厌的就是欺骗。”

      “你知道吗,当年我室友骗我说,她们害怕,要我陪着一起去厕所。”

      许愿揪着衣领的手在抖。

      “结果她们是把我骗到厕所里,揪我的头发,把我按在便池里面。后来她们玩累了,就把我锁了起来,天亮才有人看见。”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无比平静,时拥的内心却在翻涌,只有对小姑娘的心疼。

      许愿是怎么撑过这些年头的?这样的折磨,肯定比病痛还要痛。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女孩啊。

      时拥不敢想象。

      “对不起。”时拥紧紧抱住眼前这个让人心疼得要死的少女,“我不想让你担心。”

      许愿垂下眼眸,两只手紧贴在时拥胸脯上。“我知道,可我想听你说真话。”

      “医生说我最多能活到明年的元宵节。”

      ......

      沉默。

      许愿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心脏好似被揉成了一团。一想到在这样沉默的时候,时拥的生命就也正在悄悄流逝,许愿就觉得受不了。每一秒都像风一样彻底流失在空气中。

      许久,时拥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我会活到明年的元宵节的。”他静静地笑着。

      “我还想庆祝你的生日。”

      许愿抬起头:“那就这么约定了,在这之前谁也不能死。”

      “好。”

      —

      他们都在履行自己的约定。

      许愿将药瓶里的氟西汀倒出来一点,在里面填上了几粒白花花的像是药片的糖。

      本来已经打算停药的时拥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再去药店买药。

      两盒药分别放在两个人的床头柜上。

      他们都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我本来想要退学,然后在合适的时间离开的。但我遇到了许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喜欢她,想陪她陪到死。那就延长一下死亡的时间吧。”

      “其实我打算退学去死的,我实在是讨厌这个世界。可是我好像有点舍不得他。那就...等他走了之后我再死吧。”

      时拥和许愿都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去做各种各样曾经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跳伞、过山车、鬼屋、大摆锤...

      时拥陪着他的小姑娘,心里只感到无比满足,尽管玩这样的项目让他吐了无数次。

      他们去看草原、沙漠、瀑布,看世界的风貌。

      长达半年的旅行结束,他们终于回到家。

      路上下起了雨。起初还只是蒙蒙细雨,后来越下越大,变成了烟雾缭绕的暴雨。

      “就在这里下吧。”许愿对出租车司机说。

      厚重的行李被扔到路边。人们都忙着回家避雨去了,没人在意两个疯子正在大街上踱步。

      许愿脱掉鞋子,在街上笨拙地蹚水。坠落下来的雨线砸着她的脚,路上的水洼汇聚在一起形成流动的小溪流。一阵阵冰凉的水涌过来,让她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看海。

      时拥见状欣慰地笑笑,随即也脱掉了鞋子。脚面接触到冰凉刺骨的雨水的一刹那,他打了个哆嗦。但很快这雨水就转为温暖,像是在泡温泉。

      他追向浑身湿透的许愿,许愿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他们紧紧相拥,唇瓣贴合在一起,互相传递着对方的温度。雨水从发丝上不断淌下来,流过眼睛,流过鼻子,最后停留在嘴唇,从唇缝中溜了进去。

      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时拥。舌尖轻挑,长驱直入,肆意掠夺着她的口腔。他贪婪地汲取每一丝温度,仿佛一只野兽般不断撕咬,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殆尽一般。

      雨还在下。

      许愿紧紧抱着时拥,时拥紧紧亲吻着许愿。他们都在笑着,享受着最爱的人只属于自己的滋味。

      世界,上天,你看到了吗?生命最后的绽放,也可以很惊艳。

      “许愿。”两人的唇瓣终于分开,时拥抿抿嘴唇,脑袋蹭了蹭对方湿透的黑发。“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许愿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欲望,但她没哭出声,只是默默笑着流泪。雨水和泪水她自己都分不清。“我也是。”

      “那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就算我很快就会死去。”

      “当然可以。就算你死去,我们也在一起。”

      回到家里,他们一起洗了个热水澡,用毛巾互相擦干对方的头发,相视一笑。

      他们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时拥很快就沉沉睡去,轻轻呢喃一局:“别离开我。”

      —

      清晨,窗外灰蒙蒙的,小雨还在下,啪嗒啪嗒敲打着窗户。

      许愿想转个身,才发现时拥在后面紧紧搂着自己,均匀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响。

      一阵酸涩涌上心头。

      自从时拥出现后,她抑郁的症状得到了很大的缓解,已经从重度转为轻度。但她的内心知道时拥对她有多重要。

      一旦失去了他,许愿将再次坠入无底的深渊。

      许愿竟然有点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喜欢上他?她不想得到希望后再次绝望,她不想让时拥死。

      可她知道,现在的一切医疗手段只是稍微延长他的生命,让他更加痛苦罢了。

      她翻身抚摸着时拥越来越消瘦的身体。他的生命又过去了多少秒呢?无从知道。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许愿索性悄悄起身穿上衣服,吃了两片药扼制住心底即将泛滥的情绪,回到书房继续写那本给时拥的小说。

      时拥发现最近许愿话变少了,而且好像总是在避着自己。

      她的书房门总是锁着。

      他很多次旁侧敲击地试探她,想知道原因。但许愿每一次都岔开话题。

      时拥心里堵得慌。

      深秋的枫叶带着霜落下来了。许愿的内心愈加焦急。

      要赶不上了。

      她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台工作机器,几乎全天都泡在书房里去创作那本小说。

      秋天过去了,冬天过来了;腊八过去了,春节过来了。

      时拥的内心愈发躁动不安。

      许愿太反常了。

      她的书房门整夜整夜地锁着,甚至不来和自己一起睡觉。他总是隐约听到许愿努力克制着的啜泣。好不容易能一起上桌吃饭,又发现她的脸色憔悴,眼圈又红又黑,却还是强撑着对自己绽开一个勉强的笑容。

      “许愿,你到底怎么了?”

      除夕夜那天晚上时拥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电视上还在播放着春晚,一首中国风的歌曲气势昂扬。但此刻整个客厅里无比寂静。

      时拥感觉过去了很久,许愿才笑笑,用很平常的语气说:“没怎么啊。”

      他看着许愿苍白的脸。那笑容毫无说服力。

      "许愿。”时拥坐得离她更近了些。他看清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清不清,浊不浊的,迷迷蒙蒙的眼睛。就像是在杯子里很久的水,灰尘都已经沉了底,剩下的则是凉透了的清水。

      许愿的瞳孔就是那清水,眼白却泛着淡淡的红血丝。

      时拥低下了声音:“你在骗我。”

      你的演技太拙劣了。

      你的痕迹太明显了。

      我该怎么说,是说你把我想的太幼稚了,还是你太幼稚了呢。

      时拥的心间划过千万条话语,他想一股脑都说出来,但那些话转瞬即逝。就像是溪水中的游鱼,滑溜溜的攥也攥不住。

      许愿咬着发白的嘴唇。

      她的确是在骗他,没有谎言的那种骗。

      可是这个骗局还没完成,时拥就已经进了圈套,并发现了端倪。

      她绝对不能让时拥知道这个骗局,至少现在不能。

      “可是为什么呢?”

      时拥垂下眼眸。

      “你为什么会连我也骗呢。”

      我本以为,我们互相看见对方的,都是一颗无一丝遮掩的活生生的心脏。

      后面的那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从未想过许愿会把这颗心脏藏起来,藏进自己的胸口中。

      心头涌上一阵潮水。委屈、疑惑、愤怒......他的心中从未一股脑产生过这样复杂的情绪,乱麻一样胡乱交织在一起,连线头都找不到。这些情绪吞噬着他艰难维持住的理智,一点一点侵占着他的思想。他的手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许愿,你说话啊...”

      快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啊。

      求你了。

      快告诉我。

      许愿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他脚下的一块地面,呼吸声都听不见。

      时拥感觉全身要被抽干了。一阵疲惫感席卷心头。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掰开揉碎了,毫无保留地给她看。而她欺骗了他,连一个理由都不曾知道。

      曾经一起在海边、山谷、暴雨之中的日子难道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成为了一篇只配被扔进垃圾桶里的废稿了吗。

      时拥的整个心脏都空掉了。只剩下外壳。

      他站起身,最后低下头看了一眼许愿。她发丝凌乱,脸色纸白,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低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

      他的关门声不像是别人生气时那样重重地关上,而是小心翼翼,生怕打搅了屋中人一样。

      十秒倒计时开始了。

      许愿蜷缩在沙发上,静静聆听着电视中主持人和群众们喜悦的倒数声。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钟声响起,窗外同时炸开无数朵绚烂烟花,燃烧着夜空的幕布,盖过了星的微光。

      不断有五颜六色的灰烬在烟花结束后落下来,最后消融于空气之中。

      纵使烟花易逝,这一场还是顽强地持续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嘭嘭声不绝于耳,混杂着电视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不断麻痹双耳。

      许愿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是她整个身体都陷进了沙发里,没有一丝力气。她想再听听窗外的烟花声,再看看下一朵烟花是什么样子。但终究没有实现。烟花停了,世界重归寂静。

      她慢慢从沙发上起来,感觉手脚在微微发抖。整个世界在她眼里开始旋转荡漾,像杯中晃动着冒着热气的清水。这杯清水缓缓倒入她眼眸之中,迷蒙着双眼。

      反应过来时,她正跪在地上。呼吸很困难,她只能大口大口喘气。地上不时砸下豆大的水珠。她疑惑着这些水珠是从哪里来的,摸上面颊才知道是来自自己的眼睛。

      那天深夜,时拥就浴风站在楼下,透过窗户看了许愿一夜。

      许愿的影子是黑色的。

      时拥愣了半秒,才感觉到深冬刺骨的寒风。他双手捂住胃,忍不住发抖。他固执地看着那扇窗户,期盼着能再看到她。

      时拥直等到了天边泛着鱼肚白,淡淡朝霞给天空涂上腮红,也没再等到那个黑影子出现。

      许愿一夜未眠。

      白花花的药片散落在地,她胡乱地抓住一把,但因为手抖漏下去了好多粒。手中沾满泪水和汗水的药片被胡乱塞进嘴里。

      深夜三点,她才反应过来,其实吃那些量的药是有可能致死的。

      是曾经添在药瓶里的糖救了她。

      她没时间继续思考,她知道再思考就会想到时拥。她没停下手中敲键盘的动作。

      每一秒流逝的,都是时拥的时间。这是一个最残忍的游戏,和死神竞速的游戏。她不能停。

      -

      许愿很犹豫。

      元宵节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写给他的书还差一个结尾。

      这一个结尾,她始终想不到该怎么写。

      停下来思考了很久,一个和结尾毫不相关的念头却闯进了脑海——去找他。

      他才是真正的结尾。

      -

      这是许愿度过的第十九个元宵节。

      河边漂着载客的灯火通明的游船,有些人正在甲板上踱步。

      她望着隐约闪烁几颗星星的夜空,眸光轻闪,睫毛抖了抖。

      深夜的天空很像深渊。就算是那些灯光,也迟早会被吸入进去,变为深渊的一部分黑暗。

      河边有一棵柳树。刚出芽的小片叶子在飞舞的初春的风中艰难地呼吸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像秋叶落在草地,所以许愿刚开始并没有在意。直到身旁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她才突然想到,在初春时节是不会有落叶的。

      身旁是一位白色的少年。他骨瘦如柴,脸色死白,是真正的白色天使。

      许愿回过头,她知道她的天使回来了。

      “时拥。”她轻声呢喃。

      “嗯。”少年应了一声,“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看灯吗?”

      “今年可没有河灯。”

      许愿艰难地笑笑。

      “那就没有别人的愿望来打扰我们。”时拥也笑了。“许愿,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哪怕只剩下一个小时,也要去拥抱最后的时间。”

      “所以,让我们许下最后一小时的愿望吧。”

      我们向星星和月亮许愿,这样整个宇宙都有我们的愿望。

      时拥闭上眼睛,但许愿仍能看见他眼中虔诚的光亮。

      她仰起头看着只有几颗星星的夜空,那像是漆黑的深渊。

      “虽然很黑,但也有星星存在不是吗?”

      时拥仍旧闭着眼,说出了那句曾经的话语。

      许愿的心好像紧了一下。什么东西抽离了出去,又有什么东西流了进来。她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手指环环相扣。试着去面对巨大的夜空,对着宇宙许下愿望。

      许久,她睁开眼睛。时拥仍然闭着眼。

      她静静站在少年身边。他知道身边人的时间已经极少,所以必须极力去感受最后的世界。

      十一点五十九分,时拥睁开眼。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关系,时拥的脸色更加雪白。

      他张开双臂:“要抱一个吗?”

      目光中是如同孩子一般的祈求。

      “嗯。”

      许愿走进时拥的怀中,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时拥的身体是冷的。

      “许愿,生日快乐。”

      时拥低声在她耳边呢喃一句。

      许愿没有回应。她的泪水早已经湿透怀中人的衣装。

      “谢谢你。”

      她压抑着哽咽声。她知道,时拥的生命正在她怀中飞速流逝着,一刻也不容停缓。

      他们约定好的,在元宵节过去之前,谁也不许死。他们都做到了,没有违背这个承诺。

      “愿,你看,我遵守了诺言。”时拥笑着说,把许愿抱得更紧。

      “我们都做到了。”许愿也笑着说。

      只要在他的怀抱里,她就可以和整个世界服软。

      只要怀中有她,他就有和世界抗衡的勇气。

      -

      时拥在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许愿整理着他的遗物。她没有情绪,什么感觉也没有,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死了,就死命捏着细白的手腕。一阵锐痛袭来,将她短暂地带回现实。

      看到挂在阳台上的那串风铃,她愣住了。

      那串用碎裂的镜子做成的蝴蝶风铃还在互相轻轻碰撞,它的颜色还是那纯粹的蓝。她站在镜子下,看到的是自己眼底的死灰。

      她还记得在医院的ICU里,医生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对他说:“进去和家属最后说几句话吧。”

      时拥就躺在雪白雪白的病床上,脸却比床单还要白。他看到许愿进来,努力地睁大眼睛,已经没有其他的力气。

      “愿,你知道我许的愿望是什么吗?”他吃力地绽开一个苍白的笑容,气若游丝。

      “我要在死后的世界做一只不死鸟,等待着你的到来。”

      “那我就变成一只不死的蝴蝶去找你。”

      “就像那串风铃一样吗?”

      “嗯。”

      “许愿。”他努力伸出一只手。许愿急忙握住。“要好好活着。一定要...”

      “嗯。我会的,会好好活着。”

      后面的声音统统听不清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一片轰鸣,什么东西笼罩了听觉。她只记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俯下去抱住他,狠狠压住唇瓣,吮吸纠缠着他最后的生命。

      “滴...滴...滴——”

      心电图机唱出时拥心跳的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了整首歌曲。

      许愿轻轻放开了他,静静注视着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身体。

      她猛然想起人死时最后消失的是听觉,又急急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悄声说出一句:“我爱你。”

      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如果能的话他就可以带着这句话去往那个彼岸了。

      蓝色的彼岸就是结尾。

      -

      许愿想死。

      这个世界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可时拥却要她好好活着。

      那些说着想死却迟迟没有行动的人不是真的想死,而是渴望被爱。

      可许愿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时拥。时拥就是爱的诠释。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死,但是她爱时拥。所以她不能违背两个人最后的诺言。

      许愿垂眸苦笑了一下。

      他们都彼此深爱着对方,却没想到时拥临死前给最爱的人套上了一层自以为美好的枷锁,就是“好好活着”。

      她登上自己的社交账号。大批粉丝涌上来,问她新书的情况。她没有回复,打开码字软件写完了整本书的结尾。

      两个月后,这本书顺利出版。

      读者们惊叹于书中故事带来的震撼,带着崇拜问她是怎样写出如此动人的故事的。

      许愿就给他们讲述那本书的结尾。

      人们听不懂那个故事,人们只看见讲故事的人哭了。

      -

      《一小时愿望》(节选)

      小鸟飞向了满是蓝色百合花的彼岸。他回过头笑着对蝴蝶说:“等到了热烈的夏天,我们就在那里见面。”

      蝴蝶是破碎的镜子做成的,她飞不远,也不喜欢人间。可是她喜欢小鸟,她只能听小鸟的话。

      小鸟和那个蓝色的世界都消失了。蝴蝶只看见周围是无垠的茫茫雪原。雪原中间有一条河,河中是无数个暖黄色光亮的河灯。

      她又想起了和小鸟相聚的那个冬天,小鸟的羽翼还是无比洁白,笑着对她说——

      “许个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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