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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路远·笛声·还 ...

  •   燕秋霜踏上去江南的路时,已经很苍老,也已经很糊涂的褚葛明难得清明了脑子,坐在竹椅上静静看着他。

      他看着他背着那把和当年的燕飞云很像的枪,看他深夜坐在屋外望着檐下的风铃,沉默良久,又开始打磨银枪上大大小小,像树枝一样横生的突刺。

      “你还是要去报仇。”

      “不。”

      “你不是为了报仇,那你去江南,总不能是找柳银塘喝酒。”

      “我不找他喝酒。”燕秋霜终于在履行约定这一天到来之前磨好了自己的枪,他骑在一匹很高的白马上,红色的发带在风里烈烈的振起来,好像当年的刀声枪声溅出的一点火星。

      “你不为了喝酒,也不为了报仇,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江南?”

      天边的红日缓缓沉下去,没入漆黑的那道缝里,只有几朵乌黄的云在天上静静飘荡,星光和月光一并照亮了燕秋霜那张和燕飞云很像的脸庞。

      燕秋霜抬起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的夜晚总是明亮无比:“我要去杀一个和我约定过的人。”

      眼看褚葛明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燕秋霜的脸上难得有些认真,他驾着马转过头来,对着褚葛明一字一句说道:“杀人,有时候不一定是为了报仇,而我要去杀柳银塘,只是因为有些东西,注定要终结!”

      褚葛明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夜里一点一点亮起来,亮光到最后愈发炽盛,遥遥倒映出燕秋霜远去的身影,还有他背上那杆树枝似的枪。

      四十年前的故事,在二十年间的逗号之后,又要交给谁来终结这个可怜故事,又有谁心甘情愿离开这个故事给人听!

      数十年前风中低吟的哭声到数十年后会不会成了船边的谈笑故事。

      燕秋霜的背影随着踏地的马蹄声,一路向下到了江南。

      柳银塘这两天很忙。

      忙着去对面的庄家打够足够的酒,忙着摘杏花、梨花、桃花,很多花的花串编在藤椅上和屋檐下,杨玉榕每到春天就会在街上买各种各样很多很多的话,他是第一次买,买到了很多蔫蔫的花串。

      燕秋霜来的时候,他正正好用水井里打上来的最后一桶水,往前泼干净了最后没濯洗过的那块地面,水波一寸寸往外扩散,稳稳停在了燕秋霜的鞋尖前。

      “你来了。”

      “我来了,来的很准时。”

      燕秋霜很认真的回答他,他身上有着很少年的锐气,眼睛清澈又明亮,柳银塘望着他的眼睛,隐约有些感叹。

      “喝酒吗?庄家的酒。”柳银塘指指桌上的酒壶,果不其然看见了燕秋霜皱起来的鼻尖。

      “伯伯说,庄家的酒很难喝,难喝到父亲与柳断刀决斗的时候,柳断刀问父亲要埋哪里,他也因为庄家的酒不想埋在西湖边。”

      “而且我找你,不是为了喝酒。”

      “那你是为了报仇?”柳银塘的眼睛冷下来,好像有一点失望,如果燕秋霜真的是为了报仇!那他的眼神恐怕还要更失望!

      “我也不是为了报仇。”

      “我如果为了报仇,我才不会到西湖边来。”燕秋霜皱着鼻尖的时候比燕飞云可爱许多,毕竟燕飞云半点不可爱,燕秋霜比他可爱很多很多,于是这样不留情面的指点也可爱许多,叫人手下留情。

      柳银塘突然笑起来,这一刻他竟然有点像柳断刀了,他盯着燕秋霜的眼睛问道:“那你一定是来履行约定的人。”

      “你猜对了,我是一个履行约定很准时的人!”

      “再准时的人也要喝完这壶酒,不然我不听你的约定。”

      “明明是你自己定下来的约定,你拿喝酒来胁迫我,如果我不喝怎么办?你会很失望吗?”

      燕秋霜嘴上不停,屁股却已坐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凑近酒壶敞开的口闻了闻,铺面而来的酸气几乎要将他熏倒,而他等会便要喝这么难喝的酒了!怎么不叫这个来履行约定的人很不开心?

      他其实不知道很多细节,他到江南来并不只是为了当年的约定,也是为了更早之前的故事,例如——当年在这座屋子建立前的废墟变成废墟之前的故事!无论怎么问褚葛明都得不到答案,只能窥见做梦一般神色的的故事!

      月亮已经挂上柳树梢头,他们还在喝酒,他们的酒量都很好,一坛一坛的酒落到肚子里,又变成胸口激荡的热烈,变成啸出的月光如剑如刀,变成很醉很醉的两个人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在想,二十年前,四十年前的月亮,是不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月亮!”燕秋霜已经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天上的月亮在他眼里好像变成三个月亮,一个现在醉醺醺的月亮,一个秋雁山庄上面热热闹闹的月亮,还有一个西湖边冷风里泠泠的秋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故人。”

      柳银塘同样很醉,但他的眼神还是很清明的,月亮只有一个月亮,再怎么漫长的故事里也只有一个月亮,一个独属于恩怨情仇的月亮!

      良久的沉默里,好像有一道银光一闪而过。

      “你还记得二十年的约定么?”

      “我当然记得,但我又不想记得!”

      “为什么不想记得?”

      “因为我记得这个约定,而这个二十年的约定又偏偏不能忘,好像也被困在一个二十年里,就像父亲将你困住那样,如果在路上抓一个人来问,只会没有多少人想记得这个约定!”

      柳银塘似乎是叹了一声气,又像是掉了一颗泪。

      这真的是约定么?这是轮回里的对准,还真是一个约定所以对准了故事的段落?柳银塘不知道,但褚葛明肯定清楚,肯定知道,所以他放燕秋霜到了江南,来履行一个很老很老的约定!

      夜风慢慢吹停。

      燕秋霜已经睁开了眼睛,静静看着望着虚空出神的柳银塘。

      他的手已慢慢握住了手边的枪,眼中的醉气便一扫而光。

      柳银塘的手也悄然握在刀柄上。

      谁都没有说话,好像他们只是看着月亮,看酒里的月亮。

      柳银塘突的想到了他去打酒时候和庄家主人说的话。

      庄家的主人还没有换,依旧是当年的酒和当年的人,柳银塘去打酒的时候他只是盯着柳银塘,而后故意很重很重的叹了一口气,让闻声望去的柳银塘脸上也带了一点点的笑。

      “庄伯伯,您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柳银塘今年已经四十六岁,喊一个人伯伯的时候似乎有点不合适,但他对面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他便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一样靠在柜子上,上下抛动着手里的酒坛。

      庄任林只是盯着他,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柳断刀的影子,半晌又将目光移到他手中的酒坛上,直到柳银塘慢慢收起了动作时,他终于问道:“四十年前,燕飞云找柳断刀的时候砸了我的店,你的客人会不会砸了我的店,又放火烧了柳府?”

      柳银塘脸上那一点点笑已完全消失了,变成了很冷很苦的愁。

      “我不知道。”

      他这样回答,他又强调了一遍:“我不知道。”

      庄任林伸出手,很生疏地摸了摸他盖住了那双眼睛的头发:“你一定要招待你那位客人?”

      他或许想看见柳银塘,也可能是点头,因为柳银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藏在衣摆下的手指更是下意识抚摸着刀柄,好像这样能给他什么安慰一样。

      于是庄任林也明白了,这场决斗是非发生不可了!无论输赢生死,这个故事都一定要终结,一定要再度发生了!

      “去吧。”

      “来吧。”燕秋霜猛地翻身从地上跳起来,银枪的尾巴在地上划出刺耳的一声尖叫,但谁都像没听见一样,而燕秋霜的脸上,有一抹很坦然的苦恨,一抹很决绝的愁。

      柳银塘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解开了刀上的白布,慢慢地在白布里解出一把银白的刀。

      不可避免的,燕秋霜的心剧烈鼓动起来,因为他要杀掉一个握刀的人,终结一个可悲的传奇故事,他的心,他的人,都在这一刻猛烈跳动起来,热血沸腾起来!

      刀声在空中波浪一样震响。

      褚葛明看着檐下的风铃,它突然断了,它的线突然断了很多根,于是他摘下了这风铃,静静望着远方的天,想着很远的故事,吹着能飘很远的笛声。

      庄任林就坐在庄家酒家的门口,静静看着踏出门走过来的那道身影,皱纹横生的眼角,缓缓掉下一颗泪来!

      一颗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悲伤,他的感叹的,一颗思绪佰仟的泪!

      那道身影就坐在桌子前,一碗又一碗的喝酒,好像要把那些经年的苦,经年的恨,经年的纠葛都泡在酒中咽到肚子里,于是再没有人能知晓这个可怜无比的故事,只有谁带着这个故事,趁着月色消失在远去的小路上!

      空气中隐隐传来哀泣的笛声。

      冤冤相报何时了?

      故事不过了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路远·笛声·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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