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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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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传说世间有谓“梦铃”一物,响之可令人身处梦中,不分虚实。
夜色并不太暗,雪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白颜色,把树枝都复勾了一遍,使婆娑的树影在夜幕上白绒绒,远远近近,重重叠叠地显现出来。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行乞的人醉了,倒在松下,青松簌簌地落下积雪来,盖了他满身。
过了一会儿,乞人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抖掉满头雪,看着眼前的坟包。他拍掉墓碑上的雪,露出几个大字来,但他却似看不真切,须得要细细用手指一一辨别才是。
“是啦!是啦!”他拍手大笑起来。那满头俱白竟不是雪,而是他须发尽白,而但细看面目又只像个二三十岁的青年人。
好似用尽了全身气力,他笑得累了,慢慢地跪了下去,叩了三首,庄重而虔诚,随即却又传出轻轻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乞人抬起头来,突然开始疯了似的挖起被雪埋葬的坟墓,他赤手挖着,积雪下坟墓裸露的岩石划破了他的手,挥起的白沙一般的雪中带着血色的残红。他浑身尽白,状若癫狂,直至棺盖露出一角,才停了手。
他掀起棺盖,棺内竟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浑体银白,刻有白色繁文的银铃。乞人拾起银铃,向着东南西北四方各摇三响,然后爬入棺中,阖上了眼。
(二)
世人皆道黄粱一梦可悲,却不知一梦难求。
他骑着白马,立于草熏南陌,烟丝霏柳之中。这本是他的前半生,也应该是他的后半生。
“呦!今日金榜题名,好生快活!”友人同样骑着马,向他喊道。
”那是自然,白衣卿相可不是浪得虚名!”他忽地回过神来。
他记起来了,他来自临安,那里虽不是京都,但也是人间繁华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出身江氏大族,锦衣玉食而长,有良师益友为伴,年少中举,却不愿为权力斗争束缚,宁愿浪迹天涯,做一名剑客。
但世事难料,一夜之间素有清名的父亲惨遭污蔑,鞭苔入狱,腰斩而死,家中牵连较深者皆流放岭南,祖父已年逾古稀,随后便逝去了,母亲不久后也随着父亲去了,只有他身处异乡,未受此牵连。
他听闻此事,急赶回家中,却只见庭院荒芜,往日姹紫嫣红皆成了断壁残垣,昔日熟悉的亲人都成了一抔黄土。他悲哀之至,竟一夜白头,壮若癫狂,沦为乞丐。此时,他不过二十又一岁。
后来一次,他在乞讨时晕厥在了一处破败的寺庙前,被寺中仅剩的几位老和尚收留,偶然间听到老和尚们所提起的梦铃,便决定去寻找。旦日,他不辞而别,只留下一纸书信,独自登上茫茫前途。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这一寻便是十年之久,如今他终可以用梦铃摆脱这可辈的命运,入梦去也。在梦中,他可以回到自己原本应该有的人生轨道上,哪怕只是一晌贪欢。
(三)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唉,如今这世道,真是叫人活也活不成了……”从远处朱门出来的醉客,摇摇晃晃地走着,指着路旁的死尸唏嘘道。
“哎呀哎呀,真是晦气,快别看了,走吧……”同伴赶忙拉走他。
雪在路边的躯体上,细细覆了一层,显然已被冻死多时了。
然而,然而——
在躯体旁边有一片被挖开的雪堆,雪上指痕犹存,像被人用手亲手挖出的一样,如同他亲手为自己挖的坟墓。
没有梦铃,也无入梦,只有这天下的一个可怜人在自己的梦中,安详地阖眼。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只是,一晌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