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怀疑 ...
-
夜半丑时,周衍一身白衣,头发用一根绳带随意高束,冶丽的面容半掩在烛火中,他静静的站着,凭风撩起发丝。
明明是人间俊俏秀极的少年,眉目透出凛冽的冷气却让人恍然如见练狱的妖鬼。
他是被随意丢在菜市口的弃儿,据说那个老乞丐抱起他的时候襁褓上都沾满了在菜市口被斩人头的鲜血。老乞丐是个疯子,有些时候他把周衍当做儿子,有些时候他把路过的野狗当做儿子。
他们吃不了几顿好的,酒楼泔桶里面还算新鲜的剩饭就已经足够让他们开心一天。
边境苦寒,老乞丐还是在那个冬天冻死了,他缩在老乞丐怀中感受最后一点温暖,就在他以为他也要死了时,被人翻出来拎走做了训练营最年轻的探子。
训练营很苦,苦到稍歇片刻命就会没有。
按照任务,他应该在今夜杀了那个所谓的高门贵女。
隔壁屋子忽然传来动静,周衍推门而入,隔着屏风,看到曦和曲起双膝,呼吸困难,面色发紫,汗水透湿了中衣,周围是打碎的花瓶碎片。
何池赶来,正要推门,不知怎的,周衍觉得或许曦和或许并不想别人看到她这幅样子,斥声道:
“别进来!”
何池听到周衍头一回说官话顿住,愣了几秒,隔着门把药递给周衍,难得严肃说道:
“小姐发病了,快给小姐服下去。”
周衍接过药,恍惚一瞬,其实根本不必他动手,只要神不知鬼不觉拖延一些服药时间,她就会死,不费吹灰之力。
少年却没有犹豫,扶着曦和,把药送进她口中。
曦和平缓着呼吸,眼前也不再模糊,意识回笼,渐渐平静。
她有先天不足之症,大夫说能有三十寿载就是侥天之幸。
若不是有未成之愿,她也自不必留世。
少年看着眼前景象,冶丽瞳眸中露出少许困惑。
他生来卑贱,仍挣扎想活。
她高门显赫,竟然毫不恋世?
清晨,雾气四散。曦和让何池打包行李,自己戴上帷帽,周衍一瘸一拐的沉默的跟在后面,绕到客栈二楼拐角处,忽然冲上来一邋遢乞丐,欲扯住曦和衣服跪地祈求,谁也没看清周衍是怎么忽然挡在曦和前面的,明明他还是个伤残人士。
小乞丐动作一愣一滞,错失装可怜的大好时机,只摇着脏污的手瘪嘴哭喊:
“求求这位小姐可怜可怜我给我些银钱,让小人去救小阿弟和八十岁的老母吧!”
声音稚气,竟还是个幼女。
客栈小二忙不迭上来赶人,
“去去去,说了多少次了,这是你能进的地吗?”
天大旱,一路以来多流民,周衍抱剑挡在前面不为所动,曦和从荷包中取下一锭银子递给小乞丐,又将荷包剩下的银子交给客栈小二,
“劳烦小郎君,将这些银钱分给途经此地的流亡百姓。”
说罢,继续向前走,谁知小乞丐疯了一般扯下曦和腰间荷包就跑。
少年正要追,曦和的手扯住他的衣袖,待到回神时,清神冷香早已如雾散在烟尘里。
“阿娘,阿娘!”
曦和在梦魇中大叫醒来,汗湿背透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一旁守候的周衍的手,惺惺松开,发现自己正夜宿山寺破庙。
“路上,你昏迷,流民,何说,到这。”
曦和听周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官话,串起来应该是路上她又发病昏过去了,流民很多,为免多生事端不得已饶小道,路过这边庙宇,何池说先驻扎歇息一晚。
曦和坐撑起来,看了四周,
“何池呢?”
“你病,要火,找柴。”
曦和刚发了病,仅仅只是撑着自己坐起来就需要喘几口气,确实目前很需要柴火来保持温度。
庙宇煌煌,佛相森严中透出诡异。
“你是谁。”
一把刀悄无声息的抵住周衍后腰。
何池是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从小在军中操练,那夜曦和发病,他的反应比何池更快。
何况,那夜周衍明明会说官话,方才却在她面前假装生疏。
少年缓慢挺直劲瘦窄腰,忽然一把拉过曦和握着匕首的手,一转一扭,陡然拉近彼此距离只余寸近,呼吸方寸之间,曦和看见盘绕在横梁上垂落于自己后脑勺的五步蛇的七寸插着自己方才还握着的匕首。
曦和高束起的头发随着夜风飘散几缕拂到少年面上,从某一个角度看就好像是周衍从背后抱着曦和。
一字未提,却已经解释了——若是真想加害她,刚才剧毒的蛇毒已经可以送她性命。
马蹄声重,仿佛在夜晚踏破虚空。何池和几个马奴恰好回来,迅疾扑灭火堆,说:
“蜀中灾情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难民太多自发成为流匪。眼下正奔山下去,会经过我们这。”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何池在前面带路,几个车夫和周衍断后。
忽而一只箭破空而来直逼曦和,周衍脚尖点地急扑抱倒她,却难免发出一点动静,随后而来的便是漫天的箭雨,几个马奴难以自保发出惨叫,何池和周衍施展出毕生所学终究如泥牛入海,三人身前身后都负了伤,被逼退到山崖咫尺距离,三人毫不犹豫皆跳下去。
跳下去不一定死,不跳就一定会死!
周衍抱着曦和滚下山崖,终是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何池醒来时发现自己同曦和周衍走散了,懊恼了一瞬,一路以来他和曦和已经万分小心却还是一路被算计,他得立即写信告知霍霆瑞,同时去益州刺史那寻求官府帮助。
“什么?阿姐失踪!”
霍景澈大惊,站起身,意气风发的少年头一回露出担心惶恐的神色。
“你别急,阿池在信中提到他已经向益州刺史杜江调派人手绕着山找了好几次没有发现你阿姐的尸体。”霍霆瑞沉沉说道。
“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临走之前,霍霆瑞还提醒霍景澈,
“别忘了去喝世子的喜酒。”
霍景澈听了,只觉讽刺,他阿姐生死不知,而她所谓的未婚夫即将欢欢喜喜的纳妾!亏的当初自己还真心实意把他当未来姐夫对待!
人人都道最近晋王世子顾瑜昏了头了,去纳了一个罪臣之女苏揽星作妾,纳妾也罢了竟还大办宴席,要知道这位苏揽星可是差点进教坊司的人,这不是打以后的世子妃的脸吗?
顾瑜本是上京贵女高门人人看好的贵婿,现而今倒是人人避之不及。
不过话说回来,顾瑜做的这事虽然出格,但府中以往是没有任何女人的,看来世子爷对这位罪女苏氏是真的情深似海也未可知哩!
霍景澈日思夜想,越想越气,幼时的情谊被背叛谁也忍不下这口气,何况是顾瑜之前一直传递书信有意无意问阿姐近况。
所以他夜半翻了王府后墙。
他身手很好,他表面是个纨绔不错,但是自从阿姐离开,他一直在军中参练。
所以当他跳下来,正正好看到顾瑜就守在后院君子之姿且似笑非笑站在那时,他还是有一瞬间的尴尬的,但是很快,怒火就盖过了尴尬。
“自找上门!”
霍景澈凌厉一拳直击,
“你阿姐怎么样,有消息吗?”
被顾瑜侧身一躲。
霍景澈听顾瑜竟还敢肖想他阿姐,更是怒火攻心,攻势更加凶猛。
顾瑜叹了口气,也不再闪躲,二人干脆扭打在一起。
不多时,霍景澈被顾瑜死死按住。
“。。。。。”
技不如人,不能替阿姐报仇不说,还被“负心汉”如此羞辱,霍景澈既委屈又气愤,干脆嚷着声音大骂,
“花心大萝卜,负心汉,亏我以为你对我阿姐一往情深!”
“戏文里说得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霍景澈骂的时候忘了自己也是个男人。
顾瑜面无表情,冷冷地笑了,
“你若想你阿姐再也回不来,就再骂的大声点。”
霍景澈不是蠢蛋,早在他翻墙时就发现后院空无一人,所以他才敢毫无顾忌的出手,加上后面顾瑜的态度,他空悬的心一半放回了肚子里,如此情况下,才发泄情绪似的斥骂。
“到底怎么回事!”
霍景澈大喇喇的坐在晋王府书房,一边音量渐小的问。
顾瑜凉了一眼,悠悠的说,
“圣人开始疑心晋王府了。”
天下谁人不知晋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书画花鸟闲散度日,不掌要职,不结交官员。硬要提到晋王府可以联想到什么的话,无非是少女春闺梦里人的晋王世子,天人之姿,才华横溢,不知将来娶谁家姑娘。但是这和朝廷政派斗争比起来,不过只是民间遐想高门的茶余饭后,实在不值一提。
顾瑜倒了一杯茶,似是而非的解答了霍景澈的疑问,
“圣人年事已高,灵丹妙药吃多了,总想起旧事。”
霍景澈恍然,其实晋王年少时是有政治才华的,只是不如两位哥哥-齐王和现在的皇上锋芒毕露,当时的党争也分为齐王派和太子派,霍景澈只偶尔听大人们讲过当时的斗争太残酷,以至于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登基后,齐王府的下场令人唏嘘。现在看来,应该是“旧事”如沉疴烂疾,印在圣人脑海里,以至于上位后也惶惶,上了年纪更是疑心起一切在当太子时有威胁的人来。
唏嘘了半晌,霍景澈“重提”旧事,
“所以呢?这和你辜负我阿姐有什么关系?”
“逢场作戏罢了,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想要害曦儿的背后元凶还在查。”
“我的人也在找她。”
“嗤!”
难得听顾瑜讲这么多话,霍景澈只嗤笑一声。
夜半三更,霍景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吊儿郎当的又从后墙翻走了。
当时周衍摔下山崖昏过去不过一刻钟便又醒了过来,他去扶昏迷的曦和时发现曦和磕到了后脑勺。当时情况紧急,他先背着曦和去了客栈,请了医馆大夫只说是听天由命。由于怕泄露行踪,不得已只能带着曦和连夜赶路。
故而当曦和醒来时,
“你是谁?”
同一句话,曦和这次和上一次的冷漠暗沉不同,眼眸中显现的是疑惑不解和天真无邪。
周衍沉默了。
“我是你表弟,阿衍。”
“我们原本要上京投奔亲戚,我去科考,一路受匪徒袭击,身上银钱不多,流浪至此。”
“那我的父母呢?”
“我们都是父母双亡,从小相依为命。”
“我隐隐约约好像记得,我有一个未婚夫。。。”
周衍实在没想到,曦和忘记一切,却还记得自己有个未婚夫。
“对,我们此去上京,还要去找阿姐的未婚夫商量婚事。”
曦和眼中的怀疑渐渐消散,实在是周衍回答的极快,且并没有逻辑不通之处。
周衍看着曦和自相识起从未有过的欢快的背影,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如此卑劣之人。
可是,他实在是太孤寂了。
曦和同周衍并没有走大道,原因有许多,大灾之年,普通百姓也能成流寇,其二,杀手一定还会出现,他从小到大被训练,最是知道哪里可以躲避,其三,他能不在曦和面前暴露武功就不暴露,否则一定会引起曦和的怀疑。
她只是失忆了,并不是傻了。
周衍是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她现在已经完全信任他。曦和失忆了,但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和谨慎没有丢,有时候她还会和周衍一起辨认茂林方向和野兽踪迹。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娇养的小姐经过这一两个月的折腾,也会大变模样。她已经绝美不沾仙气的高门贵女,变成了乍一看好似粗鲁的乡村野妇,毕竟,头发上勾的树签,亦或是由于环境不得不多次浣洗的发白对的衣服,见证了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
虽是如此,曦和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开心。
等她和周衍来到上京,局势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