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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霓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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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衍正站在门外等着,她远远看见他,身影挺拔,就好像晨光下屹立的树。
柳霓裳走上前行礼道:“让先生久等了,父亲让我和先生一道回宫,您先去,我再找辆马车。”
李汀衍听后却只抬手看着她,示意她:“上来。”
柳霓裳迟疑着,最终还是接过:“多谢先生。”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抚过,李汀衍垂下眼睫,扶稳她上车后指尖微微握了握拳。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轿,面对面坐着,相对沉默。
柳霓裳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缓过来,她发着呆,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李汀衍瞥她一眼:“还在想江世远的事么?”
她的思虑被他的声音打断,柳霓裳回过神来,叹了叹气:“我只是在想,若非先生及时赶来,只怕江世远真把我弩走了,我实在不理解我和他并未有情,他为何一定要娶我。”
她说话期间,李汀衍为她斟了杯茶,又打开木盘递给她一个荷叶酥:“甜食可以缓解心情,你试试。”柳霓裳接过颔首。
“他若敢弩你,得先过我这关。”李汀衍品着茶,淡淡开口。
还未等柳霓裳说话,他又道:“江世远为人霸道,要强娶你也不见得就是平常男女相守因为的两心相许,多半是不甘和征服欲作祟罢了,况且……”李汀衍顿了一下,看着柳霓裳的眼睛随放茶盏的动作垂下,轻声道:“你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柳霓裳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压不住唇角,故作淡然,眼睛却藏不住笑意,她歪着脑袋看他:“先生这是在夸我好看吗?”
李汀衍看着她,沉默片刻,淡笑着颔首嗯了一声。下一秒,柳霓裳不禁乐地笑出了声。
她又问:“不过先生怎么有空亲自过来,我总觉得和先生并未相处几天,怎能如此劳烦您大动干戈。”
他回她:“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学生,我自是对你上心。柳霓裳,我且问你,若是今日我没来,你会如何呢?”
柳霓裳略一思索:“我应该……真会与他同归于尽…”
李汀衍再问:“那你父亲呢?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的贴身丫鬟与你应情谊深厚,也让她此生在痛苦中度过吗?”
听他这么说,柳霓裳确实没有想过这些,她回答不上来了。
眼前人望着她,神色认真:“江世远背后有江家,报官不成,你便只能出此下策想着死也不嫁,可是柳霓裳,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了,凡事不要想着死,你的人生还很长。”
“我知你聪明勇敢,却也坚韧倔强,你从不喜欢欠谁人情,也不愿麻烦任何人,你认定了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想以你的才智怎能不知若搬出我的身份定会令江世远动摇,可你不会这样做,因为你觉得是麻烦了我。”
“我想告诉你的是,柳霓裳,你可以麻烦我。”
“既然我做了你的老师,就不怕你会带给我任何麻烦,我有这个能力帮助你。在危险来临之际,你要学会利用好你周遭的一切力量,昨日我说过,做你老师一日,便不会让你受委屈一日,因此,我便是你的人脉,你可以借用。没有人会说你不独立,也没有人会说你只知依赖他人,女子在世间立世,本就不易,所以更要学会借力和共生,你要将自己放在主体位置,万物皆可为你所用。”
他说的很认真,看她的神色却柔和。
柳霓裳听了他的这番话后发神,她的心事太多。
良久,她只点了点头。
恰逢此刻马车缓缓停下,已到黄阁。
夏日的夜晚无云,点点繁星缀在夜空之中,天边依稀可见残留着淡淡彩霞。
和李汀衍拜别后,柳霓裳鬼使神差地去了膳房,趁四处无人时顺了一盏玫瑰酒,这是她昨日无意中发现便惦记着的了,彼时她问过仆役,仆役说大人平日不爱喝酒,殿中下人若有需要可自取,但不可醉酒误事。
男子伤怀时便借酒消愁,今日她也要大醉一场。
其实她酒量甚好,很难醉倒。
柳霓裳坐在院中石凳上,借着月光小酌起来。
太过入神,等李汀衍站在她身前她才发觉,顿时站起来将玉盏往身后一挡,朝他眨眼一笑:“先生怎么来了。”
李汀衍并未点破她,走上前坐下:“在马车里看你忧心忡忡的,便想着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柳霓裳都没发现自己手指无意紧扣盏壁,不自然地笑道:“多谢先生记挂,我没事。”
李汀衍含笑地看着她:“在我面前不必拘着,坐吧。”
柳霓裳听后乖乖安心的坐下,她还拿起另一个玉盏给他斟了一杯:“先生请。”语调上扬,似乎挺欢欣的。
李汀衍很少喝酒,他如今的地位也不是那种需陪酒的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端起来尝了一小口,此酒酒味很少,更多的是玫瑰香气。
他和柳霓裳在月下共饮了几杯。
李汀衍倏然开口问:“柳霓裳,你有什么心事吗?”
少女微怔片刻,随即滩在石桌上,看着玉盏里的玫瑰酒,叹道:“有啊,很多呢,你要听吗。”
柳霓裳当真是陷在重重心事里,连对先生的礼称都没了。
可李汀衍却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是点头,垂眸凝着她,眉眼如画,衣摆如流云,周身在月色中仿佛笼罩了层清霜淡雾。
柳霓裳缓缓道来:“在我小时候,府里的管事吴伯在外捡了只小黑狗,便带回府中饲养,我可喜欢那只小狗了。可是不久后吴伯因病去世了,小狗便是由我养着,母亲很早离世,那段时日我伤心欲绝,还好有小狗陪伴,它会逗我开心,会对着我摇摇尾巴,我喜欢抚摸它的脑袋,毛茸茸的,可以说它陪伴了我童年里最低谷的时期。”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日我从国子监下学回府后,却再也不见小狗趴在门口等我的身影,我焦急地寻找它,府里街外都寻了个遍,我唤它的名字,可再也听不到它汪汪的声音了。那时候六岁的我几近绝望,仿佛又回到了失去母亲的时候。”柳霓裳说到这,声音哽咽,她顿了顿,佯作无事地扯了扯唇角。
“于是我只好去问父亲,可他总是不耐烦,我问他,他也不理我,只是厌烦地瞥了我一眼后继续忙自己的。也许是我太年幼不懂事,我还一直哭着闹着问他,最后,他被我问烦了,告诉我那日我下学后迟了阵回家,小狗便自己跑出府寻我,路上被狗贩子拐了。”
“他说‘一只狗而已,死了就死了,没准现在在哪家人饭桌上,你一直问问问地做什么,功课温习了吗,一天天的书不好好念,整日找一只狗做什么。’”
她回想着父亲当年的这句话,此刻重述着泪水还是忍不住无声地漫过泛红的眼尾,她黛眉紧蹙,下唇微微颤抖。
李汀衍也跟着皱眉,双眸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竟生出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心疼,他抬手递给她一块秀怕。
柳霓裳接过,却是用手指将眼泪往上拭去,“当时我听他说完只觉震惊,我也恨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几日一直在流泪,茶饭不思,也无心上学,父亲觉得我简直不可理喻,便让我跪在祠堂反思。可我就是觉得我没错,没什么可反思的,我就坐在地上哭,哭累了就趴在墙边睡。就这样过了几日,我才被放出来,父亲也早将此等小事忘却了,只嘱咐我要好好念书,将落下的功课补上。我也无话可说,可始终有些失魂落魄,每每夜深人静,我就会想到小狗那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向我摇尾巴。”
“大人们都不理解我为何会对一只狗的死如此伤心,先生你日理万机,可能也会觉得这是件很小的事吧。可是我就是很难过,这偌大的侯府,怎么连一只小狗都容不下呢,我已经把它当作了我的朋友,可是它为寻我而死我却保护不了它,昔日看着我蹦蹦跳跳的小狗成了别人家饭桌上的盘中餐,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和它道别,连寄予相思的小土堆我都拥有不了。”
柳霓裳眼底泛红,却还是强忍着没再掉泪,“其实那日,父亲亲眼目睹了它被拐走的过程,可是他说‘我堂堂侯爷,犯不着亲自去管一只狗的死活。’或许,我也不该怪我父亲,从小到大,我不愁吃穿,他一个人将我养大很不容易,我要什么就会给我买什么,可是你知道吗,今日在马车上你说的那些话是从没有人对我说过的,自我记事起,父亲从没问过我一句开心否,说得最多的就是今日有没有认真学习,小时候我一哭,他就会说我脆弱,他也会随意进出我的房间,从不敲门,会偷看我的日记,被我发现后我制止,他就说‘我是你父亲,有什么不能看的,小孩子家要什么隐私和尊重’,我依旧反抗,到头来因为这些事还挨过很多次打,他也从不信任我,有一次亲戚家小孩来府上玩,他弄坏了母亲送给我的手串,我当时很生气,训斥了他,他便大哭起来,大人们赶来,父亲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作姐姐的就不知道让着点弟弟吗,他还小,而你这么大了还是一点都不懂事’。”
“我觉得他爱我,又好像没那么爱,在他眼里,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什么都是对的,错的也是对,他是长辈不能忤逆,所以只有我来受这个气,其实我从小到大挨过很多次打,初见那日你看到的也并不是第一次了,因为按他的话说’黄金条子出好人’,只有打服了才听话。”
“可我就是不服气,我没有错,无论你怎么朝我发脾气怎么凶我打我,我就是不认,等他打累了,我也就习惯了。”
“所以当你在马车上对我说那些话时我都会……怎么说呢,就是有点惊讶又会有些委屈吧,这些话也许此生都不会从我父亲口中说出了,可是有时我又觉得他很辛苦,今日他将我护在身后,我又会觉得很自责,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想他。”柳霓裳自嘲的笑笑,又转瞬即逝,她云淡风轻道:“不过现在都过去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月色如银,柔和似絮。
李汀衍认真听她说着从前,双眼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散落了少女心中满怀的惆怅。
片刻,他温和地开口:“如果让你再次见到小时候的自己,你会做些什么呢?”
柳霓裳想了想,道:“我会抱抱她,对她说你辛苦了,然后陪她玩一日。”
李汀衍轻点头:“其实你一直都还在意,耿耿于怀的却不是挨了多少打,而或许是从未有人来开导那时小小的又无助的你,受了委屈都是自己咽下,你也渴望有人对你说些安慰的话。柳霓裳,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于世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或许你父亲的初衷是为你好,可他的做法不见得就是正确的,你无需感到自责,他的辛苦也不是你造成的,你也无需被绑架,不要因为他们一句都是为你好,你就轻而易举地被禁锢了。”
“在打骂中长大,你却仍然孝顺父母、有爱心,聪明坚韧,这恰恰说明你很厉害,很值得为自己骄傲。去爱他们、关心他们,这是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要背负他的命运,你有千万种方式表达爱意、表达感激,但最不应该的就是牺牲自己的人生,去承担他的责任。我们无法决定自己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但永远都可以选择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没有被好好对待,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不够好,你所有的痛苦、愤怒都是正常的,你可以怨,可以哭,这也并不代表脆弱。也许你无法和父亲和解,但你可以与自己和解,你可以将自己好好的重新养一遍,好好爱自己,不为任何人。”
“有朝一日,你将不再困囿于悲伤记忆的桎梏,不需要再挣扎利弊又如鲠在喉的爱,也不需要再为不被信任、不被尊重、争吵和不知所措而担忧,好好爱自己,你将拥有这世间最纯澈美好的爱。”
李汀衍的话如染了月光,柔声细语,也认真细致。
“就算对我来说,你寻小狗也并不是小事,因为那是你的朋友,是彼时懂你陪你虽不会说话却会用行动去表达爱你的朋友,他们不理解你,可是小狗理解。”
柳霓裳愣愣望着他,眼角红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我没能救得了它。”
李汀衍看着她垂眸轻笑,“它不会怪你的,因为它爱你。”
她听后鼻子一酸,眨眼间强忍的眼泪最终还是倏地流了下来,柳霓裳下意识别过头,不愿让他看见,手指不住地拭泪。
李汀衍不由得好笑,突然觉得她好像一只小猫。
“别忍着了,在我面前你可以做自己。”
柳霓裳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小嘴一撇,泪水浸透了脸颊。
李汀衍耐心地坐在她身旁,陪着她哭。
良久,柳霓裳似是想明白了,止住了泪。
她说:“谢谢你今日来跟我说这些,我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李汀衍侧首含笑:“未来的路还很长,要向前看了,以后若天黑心伤,就问今日借一点月光。”
柳霓裳定定地和他对视,点了点头。
两人起身准备回房,柳霓裳突然看着他咧嘴一笑,虎牙尖尖如小兽,眼底却还残留着红痕,她说:“今晚让先生见笑了,我平日还是很少哭的……”
李汀衍眼眸温和,望着她笑笑:“柳霓裳,我不是说过,在我面前,你可以做自己的。”
“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明日辰时来我书房,开始你这一年的学习生涯。”
柳霓裳颔首和他道了别。
夜色沉酽,万物静默,轻柔的月光抚摸树枝,落下细碎的黑影。
*
柳霓裳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睡了个好觉,可李汀衍却没怎么睡好,一早又起身准备上早朝。
辰时,她用过早膳便去了书房,李汀衍不在,案桌上也没有今日要习的书卷,于是她在书架上随手拿了本边看边等他。
没过多久,李汀衍便下朝回来了,他换了一身常服,示意柳霓裳来院中。
季夏的庭院里,茉莉花落了满地碎白。李汀衍对她说:“今日,我便教你一些寻常的防身之术。”
柳霓裳惊讶:“先生您还会这些?”
“略懂一二。”
李汀衍虚握着柳霓裳的手腕,指腹将那截皓腕往内轻轻旋了半寸:“记住,女子力气不及男子,若被人扣住脉门,切不可硬挣。”
他以身作靶,教她如何借力卸力。
“像这样。”李汀衍忽然屈肘,用手臂半圈住她的腰,声音淡和地响在耳畔,“若被人从身后抱住,先沉腰,再用手肘撞他肋下。”
柳霓裳被虚掩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汀兰香。她依言沉腰,手肘却没敢真撞过去,只轻轻抵在他衣襟上。
“力道不够。”李汀衍轻笑,松开手退开半步,指尖点了点自己右侧肋骨,“这里是软肋,用三分力就够他吃痛松手。再来一次。”
柳霓裳深吸一口气,想起昨日在府里被江世远扣着双脸的情景,定住眼神,她不再犹豫,转身时手肘直撞过去,却在将要触到他时被他稳稳扣住。
“不错,”他眼底漾着笑意,松开她的手,“只是转身慢了些,明日辰时再来练。”
“我记住了,先生。”
李汀衍回了书房,柳霓裳也跟着他进去,“这是你今日要看的,若有不懂随时来找我。”
柳霓裳接过后准备拜别回自己的西院,李汀衍又道:“记得午时按时来膳房用膳。”
少女颔首后捧着书卷走回了房。
*
她整个上午都在认真看书,直到殿内小厮来唤她午时该用膳了她才发觉有些饿了。
临近膳房,便闻到一阵香味,柳霓裳小跑着进去,桌上已摆放着各类菜肴。
“柳小姐,快尝尝,今日的菜呀可非同寻常。”上次和她交谈的仆役秋非见她来了赶紧招呼着。
柳霓裳坐下,疑惑地问他:“为何这样说?”
“柳小姐先尝尝。”
她依言夹过那锅烧鲤鱼品尝起来,赞不绝口:“鲜香爽口,甚是美味,秋非兄,今日是换厨子了吗?”
秋非一副得意洋洋地样子,他说:“其实今日这些菜是大人亲手做的,我和孙鹤一同打下手的呢。”
柳霓裳讶然:“先生他还会厨艺?”
“那是,我们大人会的可多了,不仅才华过人,骑马、射箭、下厨、棋术都不在话下。”
“那他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看吧,大人做好后又匆匆回了宫说是陛下和他要商议要事,一口都还没来得及吃,还叮嘱我们要让你按时用膳。”
柳霓裳还未接话,秋非又道:“上次的杏花酥也是大人做的,好吃吧。”
她顿了片刻,点了点头。
“柳小姐,这黄阁您就安心住下吧,就算没有大人,我和孙鹤还有卢二娘林大哥他们都会给你做好吃的,保你吃的健康又舒心。”
被他的这番话感动了,柳霓裳起身就是个行礼:“霓裳在此谢过你们了。”
秋非满不在乎:“哎呀,说这些,快吃,等会菜凉了就不好了。”
酒足饭饱后,柳霓裳见秋非又回来找什么东西,她跟他聊着:“你们平日里不怕先生吗?”
秋非一愣道:“啊?大人待我们都很温和,为什么要怕他?”
“嗯……就是…你们做事,先生在旁看着,你们不会……不习惯吗?”柳霓裳斟酌着开口。
“不会啊。”秋非说到来劲了,扯了张椅子坐下道:“大人从不苛责下人,犯错了会教我们及时改正弥补,对我们说话时一直都很温和。就您刚刚说的什么我们做事大人在眼前会不习惯,其实吧,我以前刚来时也会有这么一点点,可是有一次我边做边小心问大人意见,大人却说我不用那么拘束,他不是来说教我们的,他说术业有专攻,做菜方面他还不如我们呢。”
柳霓裳点头笑笑:“我知晓了,多谢秋非兄告知。”
“没事儿,您吃完了就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收拾。”
柳霓裳颔首后回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