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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48章 我生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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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五天,章晋打电话给张阅宁,让他能不能联系一下明来的父母。他说不能。于是当天下午,他便和初阳的辅导员柳老师、已经出院的方同一起去到派出所,将初阳带了出来。
柳老师开车,初阳被强制坐在副驾,张阅宁和方同坐在后排,他只能看到初阳的侧颜。
初阳穿回了男式衣服。
短短一个星期,他的脸却是比那天晚上胖了一圈,原来仿佛只是骨架撑起来的一张皮上,能看到一点肉了。只是下巴上有轻微的胡茬,显得些许沧桑。
终于达到学校,柳老师和方教授让张阅宁回去,张阅宁假装答应,然后站在楼下等。等了半个小时,他实在忍不住,上楼去到办公室门口。门紧闭着,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但是具体听不清楚讲什么。
他靠在墙上,目视前方玻璃展柜里优秀学员的获奖情况和志愿事迹。
突然,门扣响了,他回头,看到初阳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们对视了三秒钟,然后一起并排走下楼,中间隔着一个步子的距离。
来到亮堂的大路上时,他们的手便自然地扣在了一起。
路上的行人都看着他们,但并不是不友善的目光,只是好奇地匆匆一瞥,然后就赶路了。
这个学校的人看起来总是很急切,总在去做某一件事的路上。
而他们沿着至善路没走多久就停了下来,旁边就是信息大楼。
直到此刻,张阅宁都未问一句什么。
俩人无言又默契地仰头向信息大楼的天台仰望过去,天蓝得像泼洒开的墨水,将他们这座泥土样的校园隔断开。
“初阳,”张阅宁率先开口,“去出租屋还是……”
初阳的无名指指尖小幅度地抽了一下,他迅速开口:“老师说不能出校。”
“那我们去天台。”
初阳像是不想与张阅宁谈论此事,犹豫了好几秒才勉强道:“好。”
语气很轻。
他们没有着急,仍是原来的速度,仍然牵着手。爬完三层楼时便开始气喘吁吁,而这时是下午,教室里还有些学生,他们不便于此多留,歇了几秒又继续往上爬。
爬到八楼,四周黑暗又静谧,能听到风从窗户罅隙间刮进来的呜呜声,令这座大楼森然骇人。
初阳伸手要推门,张阅宁忽然拉着他停住。初阳看向他,他身子紧贴着初阳而靠近,俩人的胸口慢慢抵到一起,因为剧烈呼吸而起伏颤动。
张阅宁握住初阳的手腕,食指沿着中间那颗突出的血管往前抚摸,越过手心,到达指缝间,然后穿过去,扣住。
“初阳……”他把初阳轻微抵在墙上,但是并没有吻下去,而是贴着初阳的耳朵问他,“能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初阳的手指又微微抽动了一下,但很快便被张阅宁扣得更紧,他的呼吸声也越加浓重。
“好不好?”他说,“都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初阳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但张阅宁能感觉到他的腹部在收紧,仿佛是紧张趋于他做出这样克制的反应。
“我们从没好好谈过,你知道我指什么。”张阅宁放开他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但是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也都陪你。”他一步一步地引导和鼓励,“你也要信我,好不好?”
“张阅宁。”初阳睁开眼睛,对他说,“我生病了。”
黑暗中,俩人都止住了呼吸。
唯有遥远的学堂路上,偶有响起的自行车车铃。
“什么病?”张阅宁听到自己沙哑至极的声音。
“精神狂躁。”初阳把扣住自己的张阅宁的手握住,拿下来,放回到张阅宁腿边。他感觉到张阅宁是僵硬的。
“学校知道吗?”
初阳点头。
“那他们怎么说?”
“我必须得休学。”
“这样啊。”张阅宁吁出一口气,“那没关系,我们会治好的。”
相比较开除,休学真的已经是最好最好的处理结果了。
“张阅宁。”初阳说,“我是不是真的,和你之前想象的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张阅宁迅速回应,“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那个宋初阳。”
“你看到了,我做了很多伤害别人的事情,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我知道。”
初阳忽然就说不下去,身上的力气像海绵里的水那样被挤了出去,他空荡荡又沉甸甸的,额头一下磕在了张阅宁肩上。
张阅宁瘦了,他的锁骨像鸟类翅膀那样凸起来一个小小的长三角。
“张阅宁。”初阳微弱的气息钻进了张阅宁耳朵里,张阅宁感觉嗓子莫名地痒了起来。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初阳继续问:“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过得很糟?”
张阅宁的眼睛红通通的,血丝在他的眼白间爬行,外层又挂了一个很浓重的黑眼圈,连眼窝都凹陷了下去。
“不糟。”他轻声笑了一下解释,“因为你回来了。”
“之前呢?”初阳闷闷地问,“我没回来的时候。”
“那段时间,我觉得我离发疯不远了。”
初阳抬起头,在黑暗中注视他。
张阅宁说:“如果再找不到你,我就要去发一次疯,然后彻底地麻木掉。”
“我……”
“所以你明白吗?”张阅宁又摸了摸初阳的下巴,初阳没修剪干净的胡茬刮蹭着他的手心,也像在搔刮着他的心脏。
他说:“只有你在,我才能正常地生活。”
“我不太明白。”
“正是因为你,我才走向了正常的生活。”
这样一说初阳更不明白了,他眨了眨眼睛,求问似地盯着张阅宁。
因为空间太黑,他只能看得到张阅宁那两只眼睛中泛出来的一点点微光,很漂亮。
像萤火虫。
“没关系。”这只萤火虫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去搞明白。”
说到这里,张阅宁不得不问些现实的问题,“所以不能在学校上课了是吗?”
初阳点点头,“柳老师让我去收拾东西,然后……”
“然后什么?”
“跟方同回家。”
仿佛任何消息都再掀不起张阅宁内心的波澜,他的语气与之前无异,平静中带点温柔。
“为什么是和方教授回家?”
初阳沉默了几秒,还是决定说出真相:“方同,他,他说只要我肯乖乖和他回家去治病,他就会给学校求情保留我的学籍。”
“如果不跟他回家呢?”
“这样就……你知道吗,张阅宁,他跟我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张阅宁完全愣住了,初阳感觉到他眼里那两抹微光不见了。
他好像完全隐在了黑暗里。
这样初阳就看不到张阅宁的脸上到底是何种表情。他不敢看,也不敢知道。
从前他不爱张阅宁,那么他就可以坦荡而略带攻击性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注视他,仿佛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会完全无条件地纵容和包容。
因此他能在他们第一次□□时大声呼喊明来的名字,而自己这样伤害他之后他还愿意原谅他。
当他不再爱明来之后回忆起这件事时,他才感知并且想象到张阅宁到底有多悲痛。
他知道自己在伤害张阅宁,所以他不敢去看。
也许是在某个瞬间,他开始喜欢他,而且很喜欢,但是他不敢爱。
他是一个胆小自私的人,是精神狂躁者,会打人,会失控,会突然情绪高涨,会忘记现实,会没有时间观念而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会丧失学习能力和对生活的感知力。
不过他又清楚地知道,其实自己从未来到生活里。
他不会做家务,不会爱人,不会讨同学和家长喜欢,分不清朋友和爱人的界限,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只闷着头往书本里钻,只固执地索求他需要的爸爸的爱和明来的爱。
如今这两份爱他都已经失去了,他便无法正常生活。
比以前更加远离生活。
如果以前他是生活这个大碗边缘悬着的一滴水,那么这时他已经是从碗边缘坠落下去的没有尽头的无形之物了。
而他又能清晰地分析出这一切。
所以他觉得自己悲哀。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听到张阅宁唤他。
“初阳……”
“嗯。”
“什么时候走?”
“今天。”
张阅宁又不说话了。
初阳不知所措,他只能低着头。
他们的又扣在一起,胸膛也挨得很近。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原来呜呜的风声偃旗息鼓了,人类的心跳声就变得格外响亮。
他们心脏的跳动频率是一样的。
然后,初阳听到了张阅宁的哭泣。
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哭泣,只觉得它们像一群鸟,在自己的身体里啄食。它们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啄光了。
他痛得没有力气再站住,于是他缩了下去,跌坐到了地上。
张阅宁也坐在地上了,他将手伸展得更为广阔,如此才能拥抱住他的初阳。
他等了五年,或者说八个月——仍然无法来到他身边的初阳。
为什么,为什么想要得到一个人,得到一份爱,会那么困难呢?
他可以再等一年,然后呢?这一年也可以像过去一年那样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骄傲独立,身经百战,仿佛任何事物都催毁不了的张阅宁了。他在初阳面前哭,释放他的脆弱,这根本没能客观地改变什么。
他还是必须得站起来,继续追他,继续爱他,继续等他。好像……他找不到比这个更好更能证明自己爱初阳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