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序曲》松月苔痕

14、决战

　　雨又大了，低垂郁结的乌云像压抑的幕布，罩住了整个内外城。

　　核塔5km外的酒店房间，澄躺在满是冰水的浴缸中。一根线缆连接她的后脑和浴缸旁的电脑。

　　脑机接口技术历史悠久，前几年在银手中发扬光大，之后内城几乎所有人脑后都安装了接口。技术具体是在人脑与计算机或其他电子设备之间建立的不依赖于常规大脑信息输出通路(外周神经和肌肉组织)的一种全新通讯和控制技术。

　　“入侵完毕。”

　　身处不同位置的众人眼前的都出现一行蓝字。几辆在核塔附近到处绕圈的大货车立刻向核塔方向靠近，很快就到达。货箱门打开，里面是一个个高大的机甲。小蜘蛛，不，现在已经不像蜘蛛了，它被昀改造后，主体有一米高，八只机械臂每个长两米，每个大机械臂上又有一只一米长的辅助机械臂。它仅用了一分钟，就将所有人的大脑都装进机甲。

　　“出发。”

　　昀的灰色机甲向核塔走去，众机甲紧随其后。二百米的路程，路上躺了上千个巡逻机器人。核塔极高，共有九层，每层有三十米高。占地极广，面积宽阔，里面几乎装了内城所有的服务器。他们一进去，目光立刻被那遍地密密麻麻的黑色服务器占据。

　　【一层已入侵】澄发来消息。

　　众人继续前行，快走到二楼入口时。

　　【二层已入侵】

　　走到三层入口。

　　【三层已入侵】

　　毫无阻挡地到了第三层后，澄的消息中断了。

　　“澄被发现了。”昀注视众人，“接下来就是硬仗了。”

　　众人沉重的点点头，纷纷向四层的入口发起攻击，各种光芒立刻照亮了核塔的黑暗。半分钟后，轰的一声，四层入口的合金门倒塌了。里面的守卫机器人纷纷被唤醒。

　　“冲！”昀一声令下，众人进攻了上去。

　　机器人极为精良，但与机械战士比差得远。众人很快到达五层入口。而此时，内城第一批援军到了。十个五米高的黑色机械战士出现在众人身后。

　　“你们先走！”

　　战大吼一声，驾驶着十米高的战甲迎了上去，势均力敌，一时之间竟然把他们全拦住了。

　　“我去帮忙！”红说。

　　“别去，他一个人就能阻挡十分钟，加上你时间不会有多少区别。”昀阻止了她，“越拖敌人越多，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去。”

　　说话间，五层入口被众人轰开了。冲到六层入口时，身后的机械战士跟了上来，还剩残破的三只。

　　“我要杀了他们！”崧愤怒不已。

　　“杀的完吗？”昀指指远处，黑压压一片，是第二批机械战士到了，这次有二十只。

　　崧迅速冷静下来，众人合力冲开六层入口，这时，那三只机械战士靠近了。三只残破的机械战士根本不是众人对手，但其用生命拖延了众人，而后，那二十只机械战士靠近了。

　　“我在这里吧。”崧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那群机械战士，“二十只，我尽力拖延。”

　　“我陪你一起！”红上前，却被崧推开了，他用机械合成音大笑着说，“我还打不了二十个？”

　　说完，他金色的机甲泛起强烈的金光，他大喊着冲上前，“让你们见识见识黑潮首席战士的实力！”

　　身后传来轰轰的撞击声。红一路无言，机甲手中的红色激光是她炙热的愤怒，她收割了六层最多的机器人，这次后面的追兵没跟上来，众人顺利进入七层。

　　快到八层入口时，追兵到了，一共八十只。有十只身上挂着伤。

　　红的机械合成音响起，“崧一打二十，阻止了他们二十分钟，还杀了十个。他是被新来的援军杀掉的。”

　　明明是合成音，昀却听出了她的骄傲，悲伤与愤怒。

　　“他一直是黑潮最强的战士。”昀说。

　　“不愧是我的男人。”说完，红驾驶着她的红色战甲冲了上去。

　　“会成功吧？”十季问了句，没等昀回答，紧随其后冲了上去。

　　昀一个人攻击门，用了整整三分钟。他进入八层前回头一看，红和十季苦苦支撑着，机甲已经挂了伤，马上就要败了。

　　他一人飞快地向九层冲去，幸好拦路的机器人都待机了，不然他会被立刻缠上。至于怎么待机的，想来数据世界中是澄赢了。在他轰击九层的门时，追兵到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是失败了吗？昀想着，取下了悬挂在背上的小蜘蛛，下令道，“你自己想办法进入九层。”

　　小蜘蛛立刻挥舞着机械臂捶门，但伤害极低。昀身上亮起浓郁的灰光，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上百只机械战士。他速度极快，极为滑溜，机械战士的攻击总是无法命中。极尽升华了二十分钟，昀感觉自己的思绪逐渐混沌，有时会中一两发攻击，处境岌岌可危。混沌中，他看到澄的银色机甲从七层冲上来。

　　澄是怎么赶来的？他捉襟见肘的思绪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但没多久，他看到了伊零的白色机甲也从七层冲了上来，他瞬间明白了。

　　昀心底一叹，为什么非要赶着来送死呢？

　　澄和伊零完全不是机械战士的对手，很快被擒下了。那群人似乎想用二人来威胁昀，他们催动手段折磨二人，通过机甲原本的线路，向生物脑中输入极为负面的电信号，很快，伊零和澄的惨叫响彻八层。

　　机械战士们催促昀投降，说投降就能放过澄和伊零。可卑劣的内城人哪里会信守承诺呢，昀对他们的劝降充耳不闻。澄的惨叫诱发他心底的痛苦与恨，在剧烈情绪的刺激下，他逐渐混沌的思绪竟然又清明了，他再次灵活地躲开全部攻击。

　　昀恍然，这是情绪的力量，能进一步激发大脑的功率。昀本不愿听见澄的惨叫声，但发现那声音能持续激发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刺激自己保持清明后，他反而增强了听觉系统的功率。就这样，昀一边愤怒痛苦着，一边继续努力寻找机会。

　　“哎。”

　　一声叹息回荡在八层。

　　“战？”

　　昀判断出这声音的主人，但并不意外。机甲战斗向来是攻击机甲的，因为生物脑必然在最坚固最安全隐蔽的材料中，不然岂不是直接攻击生物脑就能让机甲失去战力。不过机甲失去行动力后，完好的生物脑就任人宰割了。

　　“本来我战死是那么英勇，非要保留住我的生物脑，让我来劝降，对一名战士而言，真是天大的羞辱。昀，如你所见，他们威胁我说不劝降就用缸中之脑技术来折磨我数十年，如果劝降成功就赐予内城人身份。要我说这真是一个可笑至极的威逼利诱，这群高高在上，吃不得一点苦痛的内城老爷们，根本无法想象我们的觉悟。大概缸中之脑就是他们以为最痛苦的极刑吧。可我想，他们能导演的悲剧剧本，绝不会比我们过往的水深火热更绝望......”

　　那声音突然中断了，一分钟后才再次响起。

　　“好好好，我说正事。”

　　战清了清嗓子。

　　“昀，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大逆不道的，不知感恩的。若是没有内城的科技飞跃和璀璨精神文化的洗礼，外城只会更贫瘠，无论是从经济，生活水平，还是思想人文。你的视角太狭窄了，若是从人类发展的角度来看，内城的存在和发展是必然和必需的，是无法阻挠的，是极为有利的，这是璀璨的盛世，你这样是在走人类文明的倒车......嘶，这段劝降词让我想起了古老的古希腊文明，那时，奴隶们耕地、做饭、当苦力，而市民们则在地中海的阳光下陶醉于吟诗作赋，埋头于数学解析，宇宙真理。他们对提供物质基础的奴隶一点也不感激，或者说是极为轻蔑，简直是视为另一物种。是谁再开历史的倒车？还是说，人类文明就是这样一个轮回的怪圈？”

　　“扯远了，他们又在用电流刺激我的脑神经来威胁我了。好吧，我正式劝降：昀，请向高高在上的权威投降，向为所欲为的霸权投降，向刻骨铭心的仇恨投降，向赶尽杀绝的敌人投降。如果做不到的话，如果继续负隅顽抗的话，如果最终失败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昀自然没接话，战自问自答道。

　　“后果是永恒的绝望。你说过现在还残存希望，而即将爆发的科技革命将让阶级的鸿沟变成天堑。所以啊...”

　　战的声音渐渐低沉，最后化成句句怒吼。

　　“所以，你一定要成功！你要让这些人知道，没人天生就该高高在上！没人天生就该卑贱如蝼蚁！他们不能...”

　　那声音戛然而止。

　　几分钟后，一道沉郁的声音响起，是十季。

　　“昀，我就说该装自爆装置的，你居然心存侥幸，想着有一丝机会能让我们活下去。明明你也知道内城人的残忍，却还报有这样天真的希望。不过也对，如果你不是这种在绝境中依旧死乞白赖紧咬希望的人，又怎么可能去幻想颠覆内城？”

　　那声音一顿，而后烦躁起来。

　　“滚滚滚，别威胁老子！当我看到我的亲人朋友，死去的那么轻易又荒诞，我就再也无法在意生命的长度了。外城的日子，那能叫生活？不过是活着。我早厌烦了，比起过往那样浑浑噩噩，这半年对你们发起的反抗才让我真真正正感受到了生命啊！你们许下的内城身份，如果我对你们从未有过仇恨，肯定欣然接受。可是啊，我实在太恨你们，太恨内城，太恨这压迫！哈哈，若是我还有任何亲人在世，或许你们的威胁还有些用。可是啊，我所有的亲友，都直接或间接死在你们手中了。”

　　“你们这群自私虚伪的内城人永远无法理解昀。他比我对你们的仇恨更浓烈，背负的责任更多，人性也远比你们闪耀！他为此犯下那么多罪孽，又怎么可能因为我的牺牲而停下？”

　　“昀，你来拉我入伙时，问过我，愿不愿意用余生苟活的日子去换一个机会，这可能是仅有的一个机会。我现在的答案，和那时完全相同。”

　　“他们能夺走我的生命，夺走我的一切，但夺不走我抗争的心！”

　　随着一声惨叫，声音被中断了。十分钟后，另一道声音才响起。

　　“昀，老爹选你当继承人时，我一直反对。不是嫉妒，只是你实在太激进，作为大哥，我无法接受你让弟弟妹妹们去送死。不过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老爹的决断。你可知道，刚刚十分钟的谈判，他们给我提了什么条件？他们竟然愿意承认黑潮的合法权，愿意授予黑潮在外城的独立自治权。哈哈，他们甚至不知道你计划的具体内容，只是看到我们拼死一搏的姿态，以及一丝被推翻的可能性，就害怕成这样！这份勇气，在黑潮的选拔里，怕是连个见习战士都当不上吧，哈哈！”

　　崧放肆大笑，丝毫不像面临死亡抉择的人。

　　“放在三年前，这样的条件我必然会接受，会劝降你。可是啊，这几年领导黑潮残党，我也逐渐理解了老爹的绝望。我一直主张的合作简直幼稚至极，怪不得老爹只愿意让我当个战士，我这脑子确实比不上你，事物的本质也不如你看的透彻。你才是真正继承了黑潮意志的人。”

　　声音中断了，十分钟后，崧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极为虚弱，大概是经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他虚弱地怒喊。

　　“黑潮不灭！人权万岁！”

　　咔嚓。

　　装载生物脑的容器被机械战士踩在脚底，散作一滩。

　　继战和十季之后，崧死了。

　　内城机械战士们内部开始了激烈的争论，最终得出结论：劝降是行不通的。

　　此时，被折磨了四十分钟的澄突然开口。

　　“让我来劝降他，我不会说那么多废话的。”

　　机械战士稍作讨论，就答应了她。昀的那几个伙伴已经说了那么多，无论这个女人再说什么，也不会更糟了。

　　澄连接上那个功率极大的播放设备。

　　“昀。”

　　叫了声名字后，她陷入久久的沉默。她望向战场。昀在天空飞来飞去，极为狼狈，但又极具韧性，总是能险而又险地躲避火力倾泻。

　　真是潇洒。

　　澄边流泪边笑。

　　“我爱你。”

　　那近乎呜咽的声音，隔着遥远的空间，穿梭满天火光，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安静下来，整个八层只剩下那句话在回荡。

　　昀听到了，听得很清楚。

　　可是，我爱你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昀强烈地想理解却无能为力，他判断出自己大脑的情感区块已经损坏了。

　　“我爱你。”

　　那声音一遍遍重复着，伴随漫天导弹，遍地炮火。

　　昀渐渐失去了对事物的感触，也无暇深思那句我爱你的含义。他观察到机械战士越来越多，小蜘蛛再不敢攻击大门，它潜伏在九层入口处，丝毫不敢动弹，怕被发现。

　　在数十分钟的躲避中，他慢慢掌握了敌人攻击的规律。昀心底产生一个计划，但执行期间，他突然被一炮轰中，差点被擒。幸好丰富的战斗经验救了他，一阵浓烟之中，他拖着残破的机甲冲出了连环轰击的范围。

　　很快，昀的记忆模块也受损，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只剩下刚刚的计划。他看到九层的门依旧安然无恙，于是他恰巧摔倒在九层的门前。刚刚上百只机械战士的自动索敌攻击也如他大量验算出的结果那样，正发动到一半。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的攻击覆盖了他。

　　九层的门碎了，就像昀的身体一样。一片寂静中，小蜘蛛完好无损地从地下钻出来，一溜烟跑进了九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