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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奸相还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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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州是天下最大的奸臣。
在《建平百官》的佞幸篇里,详细地记载了他的一桩桩恶行:霸占民女、摧残农桑、毁坏水利、骄奢无度、惑乱上听、荼毒忠良、把持朝政……凡是东梁律法里禁止的,沈云州几乎都犯了个遍,以至于后世的读书人凭借着一本沈云州传记就能胜任大理寺卿。负责编纂《建平百官》的史官为了沈云州的罪行写秃了三支笔,罪名罗列上百项,其他佞幸的传记都只有寥寥百字,而沈云州一人雄霸了七页纸,令上古昏君的列传都黯然失色。
也许是天日昭昭——《佞幸传》里是这样写的,在恶盈满贯后的而立之年,官至丞相的沈云州终于在无数弹劾中被推下了台。紧接着,被诬陷的忠良、被残害的百姓声泪俱下地告了一纸御状,沈云州又顺理成章地被下了诏狱。
而在朝廷之中,先前弹劾沈云州的官员们又纷纷流下了眼泪。他们说,怎么也没想到沈云州是这样的人,果然人不可貌相,知人知面不知心。
十年前的沈云州确实是个令东梁读书人仰望的存在,那一年他连中三元,名字高踞榜首,连皇帝都亲自为其簪花。身着红袍的沈云州丰神俊朗,真如文曲星下凡,他骑马在长安的街头走了一趟,全城的贵女都为他红了脸。
而今一朝下狱,当年风流不复存矣。诏狱一百零八道酷刑还是没能撬开奸臣的嘴,不得已,百官上奏,请求先帝提着玉龙亲自将其诛杀,以示锄奸之心。
沈云州伏诛的那天,长安下了一场薄雪。先帝感念其早年仁政,为他留了个全尸。然而沈府早已人去楼空,无人收拾遗骨,于是沈云州的尸身被草席一裹,囫囵扔到了城外。村民不忍其曝尸荒野,悄悄为沈云州修了座土坟,立了个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的石碑。
沈云州下狱后,御史大夫带人抄了沈府。然而令众人惊讶的是,相府虽然华贵,却并无值钱之物,连库房都干干净净。先帝令人彻查此事,但纵使将相府掘地三尺,将与沈云州的亲友抓起来日夜拷问,也没有一人能说清楚这笔巨财的归处。
于是史官又在沈云州的传记上添了一笔:手眼通天。
曾经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奸相,终究是凄凉惨死,埋没百草。
沈云州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入目是熟悉的织金云纹帐顶,屋里有一股清洌的果木香。沈云州翻身起来,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他被抄家之前的右相府。
但是他分明已经死了,皇帝老儿亲自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被砍了头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活不成的。一想到这里,沈云州就咬牙切齿,明明说好要给他个全尸,可是临到行刑了,皇帝老儿的手抖得像筛糠,还是一不小心把他的脑袋给砍掉了。他的头临死前留给了那老皇帝一个幽怨的眼神,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因此做噩梦。
可是,既然他死了,现在又如何能回到右相府来?
他还没想明白,门口就突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一个俏丽的身影拨开帘子进来,那身段真像水蛇一般,举手投足之间散开一股浓浓的脂粉味。沈云州稍稍避开了一些,那女子却走上前来,用手去摸沈云州的脸:“你好些了吗?”
岂止好些了。她这一摸,沈云州好悬没从床上翻下来。右相府里明明没有侍婢,他也从不纳妾,这女子是从哪来的?他推开掐着自家面皮的手,想要坐起来问个明白,忽然一股剧痛从腰间传来,一路延伸到尻、股,疼得沈云州一瞬间面色惨白。
那女子见状,冷笑道:“明竹哥哥忘了自己被打了三十大板吗?今天你若还要挣扎起来去找秦将军,我就去回禀父母,给你再盖上三十大板。”
她这句话让沈云州丈二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忘了屁股的疼痛。这女子唤自己为明竹,好像还和自己有些渊源,但他从未给自己取过什么竹的名号,这女子的脸,他也真真切切没有见过。他再次端详这女子的面容,见她神志清明,不像是胡言乱语,心里又迷糊起来。
见他不予回应,那女子气得叉着腰道:“谢明竹,你别不服气!你对人家秦将军死缠烂打,我们谢府的颜面往哪里搁?”
沈云州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明竹,这不是他小侄儿的名字么?
那秦将军?……现存于世的秦将军只有秦宣一个,他沈云州就是晕了、死了,也不可能靠近姓秦的一步,甚至只要听到秦这个姓,他的牙根就开始发酸。
他怕秦宣,是因为秦宣恨他。虽然这朝中没有几个不恨他的,但秦宣恨他,是有原因的。
秦家是将门世家,在祖上就被封了镇北侯,封地在长城一带。有一年匈奴越过黄河,直犯长安,皇帝派遣秦家军北上,令沈云州负责押运粮草。谁知,战事吃紧时,粮草偏偏出了差错,十不存一,最终五万人的大军只回来了一半。而秦宣的父亲和哥哥,就在那没回来的一半里面。
正因此事,原本极为亲厚的沈家和秦家反目成仇。行刑那日,秦宣还亲自观看了他的惨状。那日薄雪,华服加身的小将军裹着御赐的大氅,唇红齿白,俊逸潇洒,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阶下囚。沈云州知道他恨极了自己,可他不是愿意认输的人。他扭过头,盯住秦宣,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秦宣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想骂他,紧接着天旋地转,沈云州再睁眼时,身子已经掉了下来,血溅三尺。
沈云州觉得这辈子最没面子的一刻就是此刻。他恨不得在脑袋上长出只手来,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把尸体摆放整齐,可惜他只有个脑袋,也只能想想罢了。
他确实已经死了,可是,好像还没死透。
眼前这个女子口口声声唤他明竹,难道他如今的容貌像小侄儿,或者这女子将他认成了小侄儿?
他顾不得股间疼痛,跳下床来,一瘸一拐地来到镜子前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面皮白嫩,眉眼清朗,和大奸臣沈云州清朗俊秀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他死的时候,谢明竹才三岁,所以他无从确认这是不是他小侄儿的脸。
但肯定不是他沈云州自己的脸。
他死了,却又借了一个皮囊,活了过来——天下哪有这样离谱的事?
那女子又苦口婆心道:“别再看了,不管你长什么样儿,那秦将军都不可能看上你这个银枪蜡枪头,人家也是要结亲的,死了这条心吧!”
沈云州头晕眼花,无暇听清她说什么,摆摆手道:“我不缠了,不缠了。”
女子将他搀到床上,给他掖好被子,道:“你今日说的话可算数,等伤好了,父母还要送你去秦家听书。你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别再整出什么乱子了。”
她走后,沈云州盯着天花板发呆。谢府,他并不陌生,而帐子上的云纹也确实是御赐给谢家的。若他这个皮囊真是谢明竹的,那么刚刚那个女子想必应是他的亲姐姐谢朝阳。
谢明竹被盖了三十大板,应是那时就被打得奄奄一息。而他沈云州的一缕残魂,则恰好机缘巧合进入了这具身子里。
对这两个幼儿,沈云州的印象并不多,因着谢府自诩高风亮节,不屑与他这大奸臣同流合污,两家并无多少来往。忆起当年,他的心里只余几缕感叹,他死那年,谢明竹尚且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一夕风云变幻,竟已变成了个少年。而他对谢朝阳的记忆还停留某一年除夕家宴上她扎了两个羊角辫问他要压岁钱的模样。那时谢朝阳不过五六岁大小,如今应该到了及笄的年纪。
细细算来,他死了竟有十年之久了。
沈云州一时感叹,一时好奇。既然他死了这么许久,世道该有些变化才对,也不知道那群史官给他的半生下了何种定论。
他的名声该坏透了。皇帝老儿恨极了他,百官恨极了他,连百姓也恨极了他。皇帝恨他,是因为皇帝觉得他有钱,沈云州想到这里,不由得笑出了声,他已经能想到皇帝老儿看见他空空如也的库房时,那张老脸上浮现的表情。而百官呢,……也许是因为皇帝恨他,也许是因为皇帝曾经赏识他,谁知道呢。
在他下狱后不久,他的近臣王嘉便带来消息,沈府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沈云州倒丝毫不心疼,他这一生,没积攒下什么东西,钱财也零星只有少许,只是有几幅真迹被抄了,还蛮可惜的。他将令牌给了王嘉,让他看见什么好玩意,拿去就是。王嘉抱着牢门的铁柱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声说要给他伸冤,沈云州倒觉得没啥,人固有一死,冤屈与否,对于他一个将死之人,其实无所谓了。
但是总有人在记恨着他。比如御史大夫魏鹤,再比如,秦宣。
十年过去,秦宣已经和当年的他差不多大小了。不知道他现在官拜何方,但毕竟是亲自上折弹劾过奸臣的人,他死后,秦宣过得总归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