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众里寻他千百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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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
景仁宫
前天玄烨在太和殿视朝，颁诏加封佟氏。一想到未来不久就会升任皇后的钮顾禄东珠先前‘提醒’皇上加封母家的举动，我便有些惴惴不安，不管她好意歹意总是一番“心意”，如此想着就遣了灵芸去东珠那里问安，顺道送上自己亲手做的绣片请她指教。
灵芸一走，我马上吩咐下人们收拾屋子，心下琢磨着以东珠的个性必然回谢，说不准还要亲自上门。听外面有动静，只道是她们到了，隔着亮红的格子门却见叶嬷嬷急急地跑进来，笑盈盈道，“主子，家里来人了！”
我皱了皱眉，“嬷嬷休要胡说，咱们是不能随随便便见外人的。”
“这回不同了！万岁爷前儿个加封了太老爷一等公，世袭罔替的。今儿府上的人来宫里谢恩，太后特别恩准了福晋到咱们这院儿来。”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我已是信了，心开始七上八下地翻腾开，怎么也定不下来。奉旨见亲——宫里多少人盼了一辈子都赶不上的事儿，这天大的恩典，不见总是说不过去的。可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佟麝薰，如何见得了她的亲人？！
沉思片刻，我做了决定，“叶嬷嬷，烦你到里间顶柜上取来几块好料子，就是这些年节下里太皇太后、皇太后赏的，都交给来人吧。就说是咱们的一番心意，给府上的福晋、格格们，面是见不上了，礼是不能短的。再有，”我犹豫了一下，从正堂博古架上的檀木盒子里摸出两个玉扳指，手里掂量着，有些不舍道，“本是想留着给阿哥们玩的，今儿赶上了，不如送给自家兄弟。隆科多和法海也都到了找师父练骑射的年纪，这正和他们使。”
“哎呀，我的主子，小祖宗。你怎么连那个什么法海也想着呀？”叶嬷嬷不满地嘟囔着，“一个丫头生的，大老爷家上上下下，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儿。”
“我正要你想法子私底下告诉阿玛，要想富贵长久，总是要靠自家后生的，朝堂战场上可不是只讲什么嫡出、庶出的地方，要靠正经本事。”我略压低了声音，示意叶嬷嬷附耳过来，继续说，“大爷那边的事儿多，鄂伦岱脾气冲，一定要另则厚礼，阿玛心细，会办好的。我担心的到是咱家，听说隆科多仗着玛玛疼爱，闹得没边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逗狗。可是真的？”
叶嬷嬷闻言眯起眼乐起来，“谁说您不惦记自家人啊？别看平时不言不语的，可这话说出来，比谁都明白。您既然想得这么周到，为什么不见见来人呢？”
“见不得！”我摇摇头，轻轻阖上眼睛，长叹道，“才叫灵芸去了钟粹宫问安，说不准过个一时三刻的就会有人来，也许还是东珠自己，她可是遏必隆的闺女，额亦都的孙女儿，未来的皇后，咱家的人在她面前，可怎么处？”
听着叶嬷嬷叹气走了，方才睁开双眼，看着她越发衰老的背影，心生愧疚，“与她说的是我的借口吧，明明是我自己不想见佟家的人。我怕，怕在‘佟麝薰’的家人面前露了底，怕他们知道我这个皇帝宠爱的佟贵妃其实是个冒牌货，怕会让佟家老夫人伤心。佟图赖的夫人，也就是佟麝薰的祖母，玄烨的外祖母，在各式各样的庆典宴会上见过多次了。虽然她总是低着头，刻意把显眼的位置让给赫舍里家的福晋们，可是就算没有人指点我也一样能从众人中找出她来。因为她慈爱的眼神，总是一刻不停地跟随着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有意无意间提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虽然不能说上话，可是那眼里的关切就足够了，我怕有一天，那慈爱的目光会变成凛冽的怀疑，犀利的试探。凭我识人的本事，佟老夫人决不是个平庸之辈，她的智慧几乎可以与布木布泰相提并论。如果让她知道，我只是个占有了她孙女儿身体享有圣恩的‘妖孽’，她会如何？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冷战，恍惚间看到灵芸进门来，不等我开口，她几步上前，在我耳边轻轻说，“主子，今天的事好怪！”
我长叹口气，缓缓道，“来，到里屋来说。”
“奴婢老早就到了钟粹宫，可是琳儿挡在门口没让进，那里面欢声笑语的，恐怕不只三四位主子娘娘。奴婢想着既是有客，咱们也不便打扰，留了东西和话，就要走的。可琳儿却把奴婢引到她房里，说要讨教针法刺绣，偏不让咱们回。奴婢觉得，那宫里的主子们都知道奴婢在那儿，有一会儿好像大家就要出去了，不知怎么又没了动静，还没等奴婢弄明白过来，就叫她们给打发回来了。”灵芸疑惑地摇头，“您说这事怪不怪？”
“呵呵”我轻轻笑了，“怪事处处有，宫里特别多。”捏了捏灵芸的粉脸，“别想了，不管她。”
看着灵芸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我怔怔地站了许久，告诉她‘别想了’，可扪心自问，我能不想不管么？这事儿——蹊跷。分明是有人对后宫的事了如指掌，甚至在我本人知道‘奉旨见亲’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回事。由于我不见亲人的决定出乎了她们的意料，才会改变了计划。她们的计划是什么呢？那几个在东珠宫里的人又是谁？她们是东珠计划中的棋子，还是参与计划的一份子，或者她们中的某人才是这场戏的真正导演？偏赶上玄烨去了南苑，这当口儿，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忽然觉得好笑，曾单纯地认为穿越时空的女人很幸福很幸运，她们可以凭借美艳与智慧轻易获取王者霸主的欢心，她们能够仅靠本能反应就震惊四座，让众人感佩，她们总能在关键时刻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哈哈！笑自己的不自量，那样简单的幸福我还是相信的，只是以目前的处境看来，很难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我想做的只是在他的左右，我能做的也只是让陪伴他的日子久一点而已。”喃喃着走到镜前，抚摸着胸前的子孙万代佩，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那是我这个佟麝薰惯有的欢颜，淡淡地自言自语，“不管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不管要面对什么样的人和事，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就会一直这么笑着。”
同时
江苏宿迁
“治豫，治豫，你在哪？”河岸上一声声的呼喊，把她从沉睡中唤醒，只觉得一波波的河水轻抚着自己的双腿，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已经湿透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好冷呀！缓缓睁开双眼，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正张着大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
“你是谁？”男孩好奇地问。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男孩，“你这是什么发型呀？这么丑！就算现在兴清装，也都是穿得富贵以及的样子，哪有你这么打扮的？”
“这，这是什么话？”男孩子先是受了打击的样子，片刻间又很大方地说，“你肯定是被水冲糊涂了，不怕，我把你带回去。陈师傅什么都懂，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陈师傅？”她试图站起来，但使不上力气，只好瘫在地上，“陈师傅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谁？哈哈，你听！他们正在喊我呢。”男孩恶作剧地摆摆头。
听了男孩的话，她才认真起来，略一侧耳，只听得“治豫，治豫”的喊个不停，那声音越来越近。可惜，她太累了，脑子也不清楚。实在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在故宫里看着展览，忽然就做起怪梦来了。
“陈师傅，你可来了！快看看那位奇怪的姐姐，她好像叫大水把脑子冲糊涂了。”
要不是没有力气，她铁定会跳起来打那个治豫的头，恍惚间一个清俊的面孔俯下身托起了自己，“总算是个好梦，遇到帅哥！”她悠悠叹口气，甜甜地笑笑，睡了过去……
她如何知道，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帅哥”正是有清一代被称为“河伯转生”的陈潢，而那个叫治豫的小鬼是新任河道总督靳辅的儿子。
（为防止大家忽视此女，作者在这里郑重推荐：她是本剧的第一女主，重要！重要！）
康熙十六年七月二十八夜
乾清宫
熏炉里散着袅袅香烟，一点烛光下玄烨放下手中奏折，轻轻揉了揉眉间。他，累了。但是靳辅的《河道败坏已极疏》和《经理河工八疏》还有大臣们的意见还没有定下来，他知道，最后的决定必须由他来做。罢了贪赃的王光裕，启用了实心办事的靳辅，他的心还是无法定下来。那么多的事情要他处理，那么多关乎亿万黎民的决定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仿佛瞬间丧失了杀伐决断的勇气。毕竟，他的决定，他的态度，太重要了。
靳辅的意见不可谓不好，但涉及面太广，投入银两过多，朝廷没有钱啊！玄烨不是不知道治河的重要，早在亲政初期，他就将“三藩、河务、漕运”立为国政的三件大事。现今三藩未定，而河务与漕运更是纠结在一齐，无法分开，去年黄河倒灌洪泽湖，淹了扬州府几个州县。玄烨心烦、心疼，扬州——富庶的扬州，看来黄、淮、运河确是败坏已极，到了不得不下大力气治理的时候了。
只是如何治理？谁去治理？从哪里入手？要花多长时间？都是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他没法躲无处藏，他是皇帝，这些便都是他的问题！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的雕龙佩，有时候玄烨自己也会感到奇怪，好像这枚“仿造的假货”和自己更有灵应，原来先帝的那枚太过沉重，仿佛包涵着冲天的戾气怨气，而这枚却澄澈的多，干净的多。被自己的妄想逗笑了，玄烨摇摇头，给了自己答案——“大抵是因为这是她回赠的，所谓爱屋及乌吧。”
想到麝薰，玄烨的心头一紧，仿佛看到她就站在龙书案边，淡淡地念着“谁言为利多于害，我谓长浑未始清。西自昆仑东至海，其间多少不平声。”恍惚间，玄烨忘情地伸出双臂，想把她，连同她的轻愁，她的悲悯一同拥进怀里。碰倒了笔架，惊醒了他的梦，也惊动了门外的宫人。
最后进来的是小桂子，看着乱糟糟的书案，不等玄烨开口，伶俐地说道，“万岁爷乏了，不如到宫里走走。奴才见景仁宫那边还亮着灯呢。”
景仁门
“皇上，要不要奴才去通报一声？”小桂子适时适度地立在玄烨身侧。
“好小子，别的不学，到先学会揣摩主子意思了！”玄烨佯怒瞪了小桂子一眼，见吓退了他的嬉皮笑脸，又忍不住抿嘴一笑，“还亮着灯呢！这你又不知道了吧，薰儿怕黑，睡了也要掌灯的。”
“哦！是奴才疏忽了，引错了道儿。万岁爷这是要去哪宫啊？”小桂子低下头吐吐舌，一点不吃亏的。
“找打！”玄烨轻拍了一下小桂子的肩头，“朕是要你轻轻的进去，别吓着里面的人，回头动静闹大了，反吵了她。”
“遮！”小桂子利落地应着，偷笑着嘟囔，“不装傻提醒，又该怪人不会伺候了。这宫里的差使好当么？！”
景仁宫
一见是皇上来了，灵芸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行礼。
玄烨示意她轻声起身，关切地问，“这两天怎样？病可有反复？吃的可好？睡的下么？”
伴着玄烨一连串的追问，灵芸向内堂望了望，端庄有礼地回答，“主子已经大安了，只是饭进得少，到都是按着皇上和太医们的意思，做的极细极精的。主子自己也说，近日不大动，吃这些就足够了。觉也少，总睡不下。主子心宽，反逗奴才们说，是因为前些日子睡的太多了，这老天爷的算盘打的精，绝不会多谁少谁的。连梦也一样，前儿赚的，今儿就得花了。”
“呵呵”玄烨忍俊不禁，“她的这张嘴，总是有理。”看灵芸欲言又止的，好奇追问，“还有什么要回的么？”
“这，”灵芸停顿了一下，“奴婢蠢钝，到也看出些门道。主子心重，一点儿事到了她那里总要思虑半晌。就拿昨天‘奉旨见亲’来说吧，多好的事，主子能不乐意么？可是又怕其他主位过来看了不舒坦，就给回了。主子是想大家和和睦睦的，不要为了自己闹得后宫不安。主子心好为了她们，可谁惦记着主子呢？皇上英明自然看的明白，佟主子受了大委屈，她不说也不怨，可心里难受。今天一天都是懒懒的，晚点也没用，早早就歇下了，可哪里睡的下，翻来覆去的，才刚睡实了。”
听着灵芸的“小报告”，玄烨一言不发。旁边的小桂子早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屡屡示意灵芸不要说了，可哪里管用，见玄烨并未动怒，才松了口气。
“灵芸”玄烨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是嗔，“你做的很好。”随后再不说一字，径直进了麝薰的卧室。
“诶！”等玄烨走了，小桂子拿着灵芸的绣花样子逗她，“可是你绣的？”
“嗯”灵芸并不喜欢搭理他。
“可真稀罕！我就瞧着佟主子的衣裳比别的主位们精致呢，原来功臣是你。”小桂子上赶着讨好，对灵芸的不理不睬全不在意。有意无意间把皇上往景仁宫带，他那里其实存着一点私心，就是想见见眼前的这位灵芸姑娘，哪怕总是被她冷淡。
内堂
看着熟睡的麝薰，玄烨笑笑，轻轻坐在床边的圈椅上。见茶几上有本书，拿起来竟是《贞观政要》，惊愕之下翻看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写满麝薰字迹的一篇小笺：
“吾皇万岁。圣上御览此书时，麝薰必在熟睡。无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饥饱奋困，麝薰入眠矣，万岁欲走乎？恕麝薰一点私心，如皇上不忍唤醒臣妾，不若暂坐片刻，此书全作解闷之用。待闷无可解，忍无可忍之时，再起驾不迟。”
看着麝薰不伦不类的留言，玄烨哭笑不得。真想拿起书向那大胆的丫头抛过去，玄烨皱皱眉头，宠溺的笑笑，忍住了。翻开自己早看过多遍的《贞观政要》，随意读起来，却发现麝薰在书中做了不少标示注解。看着被她特意圈出的“为政之要，惟在得人”，玄烨会心一笑，当日她郑重其事地道出‘国有三哀’的情形历历在目。
“不明贤才，视为一；知而不用，视为二；用而不信，视为三。”玄烨轻轻坐到麝薰身侧，小声叨念着，分明是要说给她听，却又怕吵醒了她的熟睡般小心翼翼。
“这又是什么，写了这么多的眉批？”玄烨在麝薰身侧觅了块地方，倚在靠枕上，翻开了另一页，原来是《择官》的六正六邪，文字漂亮，他早已烂熟于心。见麝薰在某段上反复作解，注意力便移向了那里：“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贵显，如此者，贼臣也。”麝薰的小字在左右道，“代代有臣，代代有党，代代有贼乎？窃钩者，贼；窃权者，亦贼。诚如此言，岂非天下皆贼？彼贼即除，此贼如何？朋比党奸，非一朝一代能生能灭矣！”
玄烨的眼神凝重了，麝薰的眉批令他震惊，他忽然觉得不认识眼前人。总认为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跟不上他的思想，不合他的心意。不知道何时，仿佛是一夜之间，她就长大了，变得让他心仪，让他心惊，让他心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只是麝薰的话，总让他隐隐觉得不安，激发他不得不去重新考虑他不愿相信不敢思索的东西。
来不及细细琢磨，麝薰的辗转打断了他的思绪，看她痛苦的样子，想是发恶梦了。玄烨赶忙摇晃着麝薰的身子，“薰儿，醒醒。”见麝薰恍惚间醒转过来，朦朦胧胧的看着自己，玄烨放心的把她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拭去她额上的汗珠，安慰道，“好了，好了。别怕，只是个梦。朕在这儿呢！”
“是啊！有万岁在，麝薰什么都不怕的。”我完全清醒了，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还在打颤，梦里分明听到好友的惨呼，好无助的叫声，好怕人的一个梦。
“你总是多心，什么都放不下，病才总不见好。改日你好了，朕带你去南苑骑马！”脱口而出，玄烨怔住了，他数载的坚持瞬间被自己瓦解，那一直默默守着却从不曾明言的承诺——冰湄，你的奔霄，你的绝尘，朕只和你策马同行。
看到了他的错愕，看出了他的懊悔，我笑了，“皇上，恕麝薰要违您的意了。麝薰，不喜欢骑马。”
“你！”更深的错愕后，竟是心疼，“薰儿，你可叫朕怎样好？”
没有别的表情，似乎只有笑，虽然苦涩却也坦然，“前儿麝薰读《庄子》，记了句话”深深吸口气继续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看他发呆，摇撼着他的手臂，“万岁可觉得这话有理么？”
“有理么？”重复着麝薰的问题，玄烨幽幽道，“你总是有理的。”
夜是如此的静，我们再不说一句话，只轻轻靠在一起……
康熙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乾清门听政
“上询问经史大义，因及前代朋党之弊。上曰：‘人臣服官，惟当靖工匪懈，一意奉公。如或分立门户，私植党羽，始而蠹国害政，终必祸及身家。历观前代，莫不皆然。在结纳植党者，形踪诡秘，人亦难于指摘，然背公营私，人必知之。凡论人议事之间，必以异同为是非，爱憎为毁誉，公论难容，国法莫逭。百尔臣工，理宜痛戒！若夫汲引善类，不矜己长，同寅协恭，共襄国事，如欧阳修所云，君子同道为朋者，是又不可以朋党论也。’诸臣顿首曰：‘诚如上论。’”
——摘自《康熙起居注》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