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旧事—未曾生我谁是我》悫儿

17、脉脉梅魂共谁语

　　康熙十六年五月十一
　　这一个端午，过的人心难测。前方传来报奏，尚之信降了，现而今‘三藩之乱’只剩了一藩犹在与朝廷作对，自然是满朝的大喜事。殊不知（人人皆知却不敢明言）后宫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就要降临——距离十三年五月初三已有三年，换言之赫舍里氏故去已三年有余了，就算是守孝亦该期满，那一个皇后凤冠不知要落在哪个幸运儿的头上？后宫表面上平静如常，仿似水面无波，然而每个稍有资格入主坤宁的人，谁个没有自己的盘算？我——佟麝薰默默走在前往钟粹宫的路上，若有所思。知道结果的比赛固然不好玩，但也该疏通疏通……

　　午后 钟粹宫
　　才进宫门便听到燕燕的笑声，我苦笑着摇头，心道，“还是来晚了。”
　　听了宫女的通传，东珠急急迎了出来，拉住我的手笑道，“麝薰妹妹可大好了？本该是我去看你，怎么能烦劳你过来呢？”
　　我笑笑不言语，只任着东珠把自己扶进正堂去，余光中是笑容敦厚的马佳英和不大乐意地跟着东珠出来迎接我的郭落罗燕燕。进得门来，方开始细细打量东珠，见她雍容端丽一如往昔，气色愈发的好了，忍不住叹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姐姐气色这般好，喜事必是近了。”
　　话音刚落，燕燕的脸色一变，英英还是混混沌沌的，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东珠害羞地低下头，“什么喜事啊？妹妹这是拿甜话哄我。”
　　我笑笑，接过东珠侍女琳儿递过来的一杯香茗，叉开了话题，“刚刚听大家笑得开心，什么乐事？也给我讲讲。”
　　“全是燕燕乐子多，拿一句‘食色性也’跟咱们逗闷子。”东珠指着燕燕的鼻子笑责着，脸上难得露出的小儿女态，看上去让她平添了几分俏丽。
　　我这里却是一惊，手上的茶盏抖了抖，险些落地。‘食色性也’么？分明是昨日弘德殿，陈廷敬等人的进讲章目，我这个翻过《起居注》的现代女子，可是\"过去未来\"无所不知的。燕燕怎会在此时说出这个？是巧合？还是……他连着几日不曾见我，只怕是流连在燕燕那里了。
　　“有没有烫到？怪我不小心！”东珠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总是那么‘宽仁’，遇事不说别人，先责自己。
　　“是我没有把持好，怨不得旁人。”我低低的应着，抬起头，目光迎向郭落罗氏美目的挑衅。
　　“哎！”燕燕懒洋洋地挺了挺腰杆，眯着眼睛，娇声言道，“叨扰了半日，也该走了。”继而侧过头对着马佳英娇滴滴地‘抱怨’：“姐姐命格贵重，接二连三地为万岁爷诞育阿哥。现而今，小阿哥的一应所需又有东珠姐姐惦记着，断出不了什么差池了。唉！可怜我就没这样的好福气。”
　　我抿了抿嘴，看了看神情极不自然陪着笑脸的英英，无奈地暗自叹气。燕燕的话太过伤人。马佳英“接二连三”地生阿哥没错，可也是“接二连三”地死阿哥啊！三年里连着夭折了三个儿子，让一个年轻的母亲怎么受得了？眼瞧着圣眷日日的淡了，现在的这个胤祉可是“硕果仅存”，那是马佳英的命啊！她自己身份卑微，儿子若是有‘实权人物’看护着，必是有利无害的。
　　听了燕燕的话，马佳英急忙起身，“那，那我也告辞了。我笨嘴拙腮的，姐妹们天大的恩情，也不知道该怎么道谢。今生纵是报答不完，来世也要结草衔环！”语罢深深一揖。
　　见马佳英说得痛恳，东珠、燕燕和我互相交换着各色眼神，表情分明在说，“这一生关在一个笼子里争食不够？！还要交付来世么？有了阿哥靠山的也要如此扮可怜，我们这几个没阿哥撑腰的，尚不知来日，哪来的来生？！”
　　待郭落罗氏和马佳氏走了，东珠和我默默对视着。没有旁人在近前，好清静，我们看着屋里摆设的影子被阳光寸寸挪移着，还是她先开口问道：“妹妹来，可是有事？”
　　我欠欠身子，佯装嗔怪着“姐姐这里可是‘三宝金殿’么？无事就不能来了？”
　　被我凭空地‘抢白’，东珠温婉地笑笑，“刚还说燕燕嘴利，我看薰妹妹到是‘辩才’。”
　　我也被她说笑了，道出来意，“前些日子，一直病着，今儿好些。可巧，今儿天也好，风清气爽的。便想着要和姐姐同去御花园逛逛。”
　　“巧得很，”东珠起身理理衣襟，“这几日我也觉得欠乏走动了。不如，同去转转。”说罢，向我伸出一弯手臂。
　　我笑着迎上前，手挽着手和东珠同向御花园去了。

　　绛雪轩前
　　看着轩前几株花木，绿叶扶疏而红花凋零的景象，由不得我不慨叹，“还是错过了。”苦笑着摇头，“都道海棠依旧，却是绿肥红瘦。”
　　东珠拍拍我的手，劝解着“今年错过了，还有来年。不是说‘年年岁岁花相似’么？”见麝薰闪着一双灵亮的大眼睛，‘狡黠’地看着自己，好似在等着下文，方察觉自己一时失言，那后半句正是‘岁岁年年人不同’。东珠无奈地红了脸，勾起食指刮了一下麝薰的鼻尖，“你这丫头，总欺负老实人。我认输便了，终是着了你的道。不过，妹妹这次却错了。”说着成竹在胸地点点头。
　　“怎么？”我十分诧异。
　　指着眼前的花木，东珠啼笑皆非的表情，“这哪里是海棠？！是梅花啊！”
　　“真的？！”我走近细看，确实和自己几百年后看到的景象不同。
　　“传说这花，还是先帝爷手植的。”东珠未置可否地摇头笑笑，“不过，这楠木本色的殿堂到真是先帝命人修建的。”
　　我搜索着脑海中关于御花园的各种记忆，才想起来乾隆的句子‘绛雪百年轩，五株峙禁园’顺治年的建筑到了乾隆年确有百年了，‘五株’不就是在说眼前这五棵花木么。
　　看我呆呆的，东珠只道是将我说恼了，改了话题，“妹妹喜爱海棠么？”
　　“啊？”我缓过神来，“谈不上喜爱。前儿被诗文打动，”说着绕到花间，朗声道，“纵是海棠花一树，识得海棠是何人？”话音方落，感觉东珠身子一颤，看来这首诗很多人都知道啊。背对着她，我恶作剧似的笑笑，吓唬我的玩意儿，我就不能再用来吓吓别人么？
　　“是啊！妹妹想看的海棠恐怕御苑里已经寻不见了。”
　　东珠的沉稳和冷漠到是让我惊讶，转过身看去，她还是那么雍容舒迈，只神色略显凝重，“冷月独看西楼空，海棠深院笑梧桐。不与繁花争春色，宁随流水逐东风。”语罢叹气摇头道，“海棠美艳动人又至情至性，当真非‘凡花’可比啊。”
　　听那诗文的口气像极了婉萍，不，就是婉萍。想到此处，我揉了揉蹙起的眉头，笑不出来了。东珠却笑盈盈地走过来，拉起我的手，低低地说起体己话，“可见花如人，人亦如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终躲闪不开本性。”
　　“依姐姐意思，人之初该是性善还是性恶呢？”我恢复了镇定，开始了调皮。
　　“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
　　这是《孟子卷十一告子章句》里的话，正是昨日弘德殿讲官的进讲章目。我脸色未变心里一紧，冷笑暗叹，“玄烨，玄烨，你读一句‘食色性也’却让我们这班后宫女子费多少精神？东珠，东珠，这一个后宫第一的位子，你坐的好稳好累啊！”
　　也不言语，我收起笑容，缓缓走向东珠近前，做势跪下，欲行大礼。东珠惊得一把将我挽住，急道，“妹妹这是做什么？！”
　　“姐姐不明白么？”我明知故问，“我辈不过是些诗词曲赋的小聪明，姐姐才是参透圣人言的大德贤才。与皇上这么‘同声同气’的，难道不是好事近了？”
　　东珠摇摇头，坦然道，“妹妹取笑了，也误会了。我不过粗略认得几个字。皇上听些什么，说些什么也是咱们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听老祖宗念叨过。与皇上‘同声同气’么，”东珠腼腆地低下头，“可能就只有那么一次吧。”
　　“呓？”我好奇地追问，“什么事呀？”
　　望着园中的松柏，东珠轻声轻语地陷入了回忆，“那一日皇上下了学，带着身边几个得力的小太监，来御花园采树子儿。呵呵”说着抿嘴笑起来,“皇上说要摘那些自己离枝却未沾上尘土的，这可难坏了伺候的下人。大家只得分作两班，一班摇撼树干，一班专司接着树子儿。可巧，我路过，见他们收效甚微，便叫身边人把帕子都集起来交给皇上。帕子终是比人的手掌大些，一会儿就接了不少。皇上可高兴了，连声夸好，还要我多做几条备着。万岁爷一时性起就在树间推推这棵，摇摇那棵的，架势还真漂亮。自己得意洋洋地说，那是他自创的什么‘逍遥拳’呢。呵呵。”东珠讲的神采飞扬。我也听得入了迷。
　　见东珠慢慢摊开手中的帕子，对着阳光。一方嫩黄，加了鹅黄的滚边，右下角绣着一支摇曳幽姿的秋菊。心里赞叹着，这样的帕子，必是得了玄烨的夸奖；这样的人儿，必是也得了他的称赞了。忽的惊觉，认得东珠这几年，她每每换季更衣，帕子却只有这一色一种。忍不得打断了她的神游，“就是这方帕子么？”
　　“嗯？”东珠一怔，尴尬地笑道，“妹妹糊涂了。那方早被万岁爷包了树子儿拿走了，这么些年我来来回回地做了不少，可再没有一方能入得圣目，被‘征用’一回的了。”说着，自我解嘲的眨眨眼睛。
　　“这么些年？”我暗自思忖着，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嗯。”东珠深吸口气，喃喃道，“那时才入宫不久。有十二三年了吧。”
　　我看着眼前人，说不出话来。钮顾禄东珠，后宫里资格最硬的女人，祖父额亦都是努尔哈赤的‘五大臣’；姑母是皇太极的元妃；父亲遏必隆是福临委任的辅臣；本人是玄烨第一批待选后妃中的佼佼者。这样的女子，这样生来便该是皇后，统领六宫，凤舞九天的女子，委委屈屈的在后宫里窝了十三年，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的，却只是玄烨年少时的一句戏言。
　　问世间情为何物，让一个女子这么苦苦的等着，等到红颜老去，等到油尽灯枯，等到自己也忘记了等待的理由……
　　“妹妹想什么呢？这般入神？”东珠轻轻推推我。
　　“没什么。”我方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浅笑着，“姐姐的菊花绣得真好！正是‘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芬菲’。青帝有情，待八九月中花期一到，金灿灿的满院独傲西风，姐姐可要赏脸与我一同赏花啊！”
　　“这有何难。等明年这五株梅花开了，我还要约了妹妹一同来赏‘绛雪’呢！”
　　看着东珠开心的计划着，心不自觉得揪痛起来。八九月中，她刚行了册封皇后的大典，我们一同赏菊定是不难。可来年二月，这个才当了半年皇后的钮顾禄氏就糊里糊涂的病死了，大抵届时她的春魂也已随着片片飘零的梅花作‘天涯絮’去了。‘同赏绛雪’不过是痴人说梦，幸还是不幸？绛雪轩前多了一个故事，少了一个苦人。心重，步子也重，我没了游园的雅兴，“是我不中用了。还说要和姐姐一同好好逛逛，才进了园子，就累得不行。”
　　“这是我的不是。妹妹是大病刚愈的，本该好生将养歇着，我送你回去吧。”
　　待我与东珠一行离了御花园。绛雪轩的门悄然打开，开门的是苏麻拉姑，跟着走出来的是布木布泰。太皇太后拍了拍自己‘一等侍女’的手臂，“我光顾着读书，也没看真切。那俩丫头是谁呀？”
　　苏麻拉姑无可奈何地看着太皇太后，像在打量一个淘气的孩子，耐心地说，“穿黄的是钮顾禄主子，穿红的是佟主子。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哦！红红黄黄的。好！好！”布木布泰把手上的书交给苏麻拉姑，由她扶着下了绛雪轩的台阶，“我喜欢这俩色儿。”说着用手随意地向着四周指了指，“就是这红墙黄瓦的色儿，让人看着踏实。单一个色儿不行，她压不住，也不稳当。色儿多了更不行，她乱的很。”
　　苏麻拉姑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抖落着手上的一本《孟子》，“这都是您从书上看来的？”
　　“胡闹！”布木布泰佯怒，轻拍了一下苏麻拉姑的脑门儿，“圣人怎么会说这些？昨儿听皇上说的什么孟子告子的，我就想着拿来看看。唉，上岁数了，整个儿一章，我就记住一句话。”
　　“什么话？”苏麻拉姑随着布木布泰停下了脚步
　　眯起眼睛，布木布泰慢慢念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言罢拉着苏麻拉姑继续向前走去。
　　“说完了？”苏麻拉姑迷惑不解，紧跟上前。
　　“可不说完了。诶！你帮我想想，咱们上次偷偷地猫在绛雪轩里，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看的又是哪一出来着？”
　　苏麻拉姑没好气的瘪瘪嘴，“还说呢。好歹也是老祖宗啊！别问奴婢什么‘上次’，还说着，也没有什么‘下次’了。”
　　“这怎么说得准？你别忘了，是咱们给人家‘堵’在里边出不来的。”在苏麻拉姑的注视下，布木布泰有些‘心虚’地解释着。
　　“主子别忘了，奴婢可没少跟着您出猎。您最拿手的就是画个圈儿，设个套儿，自己一边闲坐着，等着猎物撞上门来，从没失过手的。跟您这个多年了，别人不知道，奴婢还不知道么？”
　　“唉。前方的仗越打越顺，皇上也越来越历练硬朗了。咱们没什么事，出来看几出好戏，不比闷头看《三国》有意思么？”
　　“那您也不能……”
　　主仆两个相互搀扶着缓缓向慈宁宫走去，嘴上还是互不想让。日头偏了，身后映在路上的两个影子愈来愈长……

　　附录：谕礼部
　　“朕恭奉圣祖母太皇太后慈谕，册立妃公遏必隆之女为皇后。尔部即选择吉期，开具仪注来奏。特谕。康熙十六年五月十一日”
　　“朕恭奉圣祖母太皇太后慈谕，稽古帝王宫闱之制，必备妃嫔以襄内政。今册封佟氏为贵妃，李氏为安嫔，王佳氏为敬嫔，董氏为端嫔，马佳氏为荣嫔，纳喇氏为惠嫔，郭罗洛氏为宜嫔，黑舍里氏为僖嫔。尔部即选择吉期，开具仪注来奏。特谕。康熙十六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