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民国｜现代]鸟群》园有桃

2、第二章

　　有生人进镇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镇长高鸡血和副镇长尤知味的耳朵里，不过那段时间不兴叫镇长，而叫保长。之前就说过连云镇四通八达，本来有生人来往是很正常的事，连路人都不至于当回事，更别说惊动保长。不过这次情况有些特殊，前两天尤知味就神秘兮兮地跑到高鸡血家。那时高鸡血正坐在炕上嗑瓜子，看见他进来，就把满嘴的瓜子壳吐出来，擦擦嘴边儿的黑渍：“我可没钱借给你。还有上次欠的两斤芝麻种儿你还没还呢。”
　　“不是说这个，”尤知味自觉地蹭上了炕，“是竹山队长说……”
　　高鸡血眉毛一皱，嘴角那撮胡子被吹得上下浮动起来：“又要粮？哪儿那么多粮给他，连我家都快不够吃了。”
　　“也不是这。队长说最近□□活动很猖獗，‘大大地坏’，要我们防着点儿。怕是这两天就要到咱这儿来了。我寻思□□要是就从咱这儿过过路也就算了，真闹出点儿什么事来怕日本人怪下来，等回头他们拍拍屁股走了，还得咱担着。”
　　那时是民国三十二年，中原地区大规模连续性的交通破袭战（后来一般都叫做百团大战）之后一年多，日军为共产党的武力所慑，对中原几省发动了清乡运动，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力图遏制抗日力量。而各敌后抗日根据地则发动群众，集结一切力量，根据各地情况，以地道战、地雷战等多种游击战术抵抗敌人的扫荡。
　　以上，是历史书教我们的内容。
　　不过其实连云镇一带历来安分得很，尤知味跟竹山次长拍着胸脯保证说他们都是大大的顺民，除了偶尔有盗匪作乱，但是盗匪作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古来就是这样，没有盗匪坐镇几个镇子也不安分。虽然现在有太君天皇保佑他们，小地方总还是有小地方的习惯。竹山虽然眉头一皱，也没大当回事，其实中间主要是没太听懂，所以也就没把在连云山上时而遇到的伏击跟连云镇联系起来。所以他拍拍尤知味的肩膀：“你的，不错。”
　　尤知味顿时觉得自己光芒万丈。然后他拍着自己滚滚的肚子回了连云镇，三个时辰之后全镇都听说他跟竹山队长关系匪浅。所以他后来被调到警备队似乎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高鸡血搓了搓自己那撮小胡子，冷笑一声：“德性。就是个卖烙饼的货。”
　　尤知味的确是卖烙饼的，他跟开面馆的尤掌柜不仅是本家，而且原本携手开店。尤家从打祖上出了个全省闻名的厨子创下家业之后，子孙便历代为厨。其实当时那老祖宗本来的遗言是厨子是下九流，登不得堂入不得室，要后代子孙专心科举光耀门楣，可惜尤家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有那样的脑子，多半的人连千字文都没读完就晒了网，偶有一两个谨奉祖训都是拼搏一辈子连个秀才都考不下来，放眼望去族里那些又当了厨子的反倒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便再也没有人把祖训当回事。于是年年上坟也好祭祖也好，遗训虽是还要念上几遍，念得多了也就没人真记得里面说的是啥。光宗耀祖这种倒霉事，还是留给后人吧。尤知味也常拍拍肚子说，读书有个屁用，你看老子卖烙饼，大字不识一箩筐，不也当上副镇长了？人还是管饱肚子最重要。
　　一到这样的时候高鸡血就忍不住在心里哂笑他没见识，一个囊膪，脑子都吃进肚子里。从这个角度说，他作为一个铁匠就强得多了，烙饼只要做到吃不死人就行，打铁技术不行就根本不算会打。所以他一直都很积极进取。他们能当上镇长，还是亏得他的聪明才智和当机立断。
　　这段故事说来不长也不短。简单的说，连云镇的镇长当然不可能天然就是个铁匠或者厨子，它本是由雷家的族长兼任。早年连云镇也不叫连云镇，而叫雷家庄，庄上过八成的人都姓雷。后来天下战乱不断，东部的城市呆不下去，就不少人西迁，部分就留在这里。再后来北伐战争、中原大战乃至红军长征不少残兵败将不便随行，也就留了下来，一留下来，也就不走了。所以你也发现外来人的背景都很复杂，虽说战争也好意识形态也好都是过去的事，留下来过日子就好好过日子就得了，但是互相之间不熟悉，来的地方也不一样，磕磕碰碰就多。上任镇长雷腾就说这怎么管得了呢，还是大家自己个儿管自己个儿得了。于是镇长就形同虚设，雷家也就行使族长的宗祠权力，雷家庄也就不再叫雷家庄。再再后来，日本人来了，本来是命各村各镇的管理人听命于他们，现任雷卷吐了个烟圈儿说连云镇可不都是姓雷的，他什么都不管。日本人当然施加了很多压力，不过雷卷就是面无表情地死硬到了底。高鸡血就拉着尤知味趁此之时抢了镇长的位置。反正有人管事就行，日本人当然乐得。雷卷只乜了他们一眼：随便你们，等出了事别找到我头上。
　　所幸这些年连云镇还真没出什么大事。东家长李家短只要尤知味拿着几张烙饼去说说理，大家吃了烙饼，和和气气解了围也就得。稍微大点的事无非就是征粮剿匪，征粮反正也就家家户户地征，不缴打就是，后来他们也想出了个辄，谁要是不交粮就让谁去征粮，征不上来就当□□交给日本人，最后也就都征得差不多；而剿匪在日军扫荡几遍没什么结果加上尤知味拍着胸脯的保证之后也就不太出什么大事，也就是嘱咐他们盯着点儿，比如这次的“□□”来袭。
　　“今天也□□，明天也□□，妈的天天都有人从咱这儿过路，防个屁。”
　　“据说这次可是真的。”
　　“哪次不说是真的。”
　　“连云山上这两天风沙大，怕是姓戚的又要下山了。”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不都下山，你哪次没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老点儿这家那家的油水。也没见你啥时候手软了呀。”
　　“这次真不一样。”尤知味左右看看的确没人，还是凑到了高鸡血的耳边说，“老高家好像有动静。”这里说的当然是高风亮的家。
　　高鸡血的脸色这才有些严肃：“真的？”
　　“这还能骗你。他家大小姐这阵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人家一娘们儿，能闹出什么事。”虽然这么说，高鸡血也不是不知道息红泪在外面上着学，外面学生闹得多厉害，在镇上想着都怕。娘们儿都能满大街乱跑，可真是要变天的日子。而且山上那姓戚的又和这娘们有些交情，保不准真有别的打算？不过不管他自己怎么想，反正他不稀罕让尤知味知道，便只说了句，“那就还是看着点儿就是。”
　　所以顾惜朝一进镇就引起了他们的警惕。更何况他进镇接触的第一个人是连云寨的戚大当家，显然不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