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流水账》朴洱

177、南风知我意

　　去医务室拿了药后，皮肤擦伤的地方过了一个多礼拜就差不多好了，只是摔烂的校服没办法再穿了，北栀只好趁着学校订校服的时候又交钱买了一套春秋的。
　　经历了那次夜聊后，北栀和李姜不再冷战了，第二大组的气氛也变得缓和起来。大家像上学期一样凝聚在一起，在课堂上积极踊跃地回答问题，积累分数，连续半个月都蝉联班级小组积分第一名，让流动红旗不再流动。
　　也许是因为他们争取分数太过积极，又或者是林思琪和李姜表现得有点小骄傲。第四大组有点看不过去了，他们组奋起直追，在课堂上和第二大组抢着回答问题。两个小组因此陷入了一种病态化的竞争中。
　　这场病态湖的竞争像两个大漩涡，把组内的成员都卷了进去。北栀虽然社恐，但也被迫点燃了斗志，开始颤颤抖抖地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又或者面红腿颤地走到自己小组前的黑板上讲题。
　　她原本以为这场竞争早晚会结束，漩涡会消失，却没想因为他们两大组的竞争，其他组的学风也被带了起来。
　　语数英政史地物化生，每堂课都像打仗，炮声震天响，硝烟四处起，完全没有一个地方是与世无争的。
　　所有的科目中，北栀最喜欢的是语文，但最怕的也是语文。语文课上得分最低的小组要在第二天的课上表演节目，北栀之前一直都不担心这点，因为他们小组在语文科目上的得分遥遥领先，但现在班上的局势就像是东汉末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一不小心城门失火，就会殃及池鱼。
　　在和第四大组竞争落败后，第三大组要派出一个人在语文课上表演节目，但是组内已经表演过的同学不能再表演了，两个男生死活不肯站出来唱歌，女生里就剩下北栀没唱过。
　　北栀在语文老师期待的目光和其他同学扭头看过来的眼神中认命地站了起来，她红着脸举起手小声问道：“语文老师，我能不能不唱歌，背诗可以吗？”
　　邝莹老师温柔地点了点头，笑着对她说可以。
　　北栀像其他同学那样，在表演节目时转身面朝着大家，只是她太久没有直面过这么多人了，心里特别紧张，连双脚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记忆里上一次表演节目还是在初一，此刻她回想起来只觉得遥远又陌生。北栀不禁怀疑当初和施兰她们在台上表演小品的人是不是自己，如果当初那个勇敢的小姑娘是自己的话，那现在这个紧张到咽口水的人又是谁呢？
　　“你要背什么诗呢？”邝莹老师温柔地挑眉问她。
　　“《西洲曲》吧。”北栀抿了抿唇，右手轻轻攥紧成拳。
　　邝莹老师微微颔首，目光中透露出欣赏的意味。
　　“《西洲曲》，南北朝，佚名。”北栀咽了咽口水，紧张又忐忑地背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同学们投过来的目光让她有点不太自在，怎么也念不下去。北栀红着脸有些尴尬地看向语文老师，指了指窗外，“老师……我能背过身念吗？”
　　邝莹老师了解她的性格，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北栀松了一口气，背着大家，看向窗外走廊，轻启唇齿念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在安静的教室里，一句又一句诗歌从她的口中缓缓说出，清晰明净，却又满怀少女的哀愁。
　　北栀是在书店的一本《南北朝民歌集》中意外看到这首诗的，也许是因为这首诗初看就觉得很美，也许是因为细腻委婉的表达和满怀心事的文字戳中她哀愁细腻的心脏。
　　几次默诵后，她就记了下来。
　　她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佚名无可考，但也许和诗歌中描绘的那样，写诗的人只是一个思念心上人的平凡女子。
　　在平静又略显滞闷的生活里，她一个人度过四季，有时出门采莲，有时登楼望远。有关他的回忆和现实在脑海交织，欣喜与惆怅也随之在心中交错。
　　她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中失落，又在无数次的失落中涌起相逢的希望和无限的爱意。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她，心中情绪交织，思念之情也随之延绵不绝。
　　北栀不知道诗中的女子有没有等到自己的心上人，也不知道她那些纠结犹豫的愁绪，敏感细腻的心事能不能得到回音。
　　一切都是未知，历史是未知，未来也是。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她轻声念着最后几句，语气惆怅，目光沉沉看向窗外。
　　外边起风了，温暖的南风从窗外涌了进来，扑散她的额前的刘海，带来早春的花香味。
　　她的话音刚落，邝莹老师就微笑着鼓起掌来，其他同学见状也纷纷鼓掌，一时之间掌声像春雨般落下。
　　“你很喜欢这首诗吧？”邝莹老师看向她，目光善意，嘴角含笑。
　　老师今天穿着白色开衫薄毛衣，浅绿色的旗袍，头发往后盘了起来，斜插一根茉莉花玉簪。
　　北栀紧张地点了点头。
　　邝莹老师莞尔一笑，“我也很喜欢这首诗，尤其是那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首诗很美，你的声音也很好听。”
　　面对老师的夸奖，北栀有些无所适从。她只能低着头干巴巴地跟老师道谢。邝老师温柔地望着她，隐约流露出一种怀念的意味。
　　北栀能够感觉到老师在看她，但她也敏锐地觉察到老师看得不止是她。
　　邝老师的目光似乎穿过她的身体，隐隐望向咫尺又遥远的过去。
　　“以前上学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总想着毕业，但是毕业之后，我发现上学的日子还挺好的，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邝老师微微弯起嘴角，神色怀念，眼神中跳跃着光彩，“我记得以前我读高一的时候，也很内向害羞，和北栀一样。我哥有时候会带他的朋友到我们家玩，那会儿他们都在上大学，他让我管他的朋友叫哥哥，我每次打完招呼后就赶紧躲回自己房间里，根本不敢怎么说话。后面我大学毕业了，他又来我家吃饭，看到我后很惊讶，开玩笑说我们小莹怎么一下就大学毕业了，都长这么漂亮了……”
　　大家捧着脸颊安静地听老师讲述她的青春，在幻想的情境中和当年那个少女共鸣，然后在某个时刻会心一笑，眼睛也因为现实里那一点小说化的情节跟着变得亮亮的。
　　北栀抬眼看向邝老师。
　　邝老师在说起过去的时候，整个人好像也跟着变得轻松了很多，回忆的南风吹走了她隐约透出的那点疲惫。从她的表情神态中，北栀依稀可以窥见当时那个内向腼腆的少女。
　　邝老师说她们高中很像，但北栀不知道以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当自己到了二十八岁的时候，再想起高中的自己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逃避还是怀念，是理解还是叹息呢？
　　“老师听你背了这首诗后，也有两句诗要送给你。”
　　邝老师理解地看着她，目光温和又慈爱，像是二十八岁的北栀穿过漫长的时光长廊看向少女时期的自己。
　　“什么？”北栀在心里轻轻问道。她看着老师，眼睛因为好奇睁得圆圆的。
　　“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邝老师郑重地说。
　　北栀心里一跳，若有所思。
　　邝老师笑了笑，摊开课本，开始讲授新课。
　　下课后，北栀还在想老师说的那两句诗。她在纸上无意识写着最后一句，脑子里却浮现出《金缕衣》这首诗。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老师的意思是希望她鼓足勇气，不要遗憾吗？
　　就在她凝神细想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的单雨田突然伸手扯了扯北栀的衣袖。北栀低头不解地看向她，“怎么了？”
　　单雨田像丢了魂一样，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说：“我昨天和他提分手的事情了。”
　　“啊？”北栀有点讶异，“有点突然，你是想好了后才作的这个决定吗？”
　　“嗯。他还是没有什么改变，我觉得太累了，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单雨田眼神哀伤，惆怅挥之不去，嘴角却勉力抬了起来，“所以为我庆祝吧，恭喜我重获新生！”
　　北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里有些感慨。
　　“你觉得我这个决定做对了吗？”单雨田坐起身不确定地问她。
　　北栀抿唇想了想，“我不知道，感觉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有后悔的可能，其实人没办法完全靠理智来做出判断的。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心里很累了，不想再坚持下去，那我觉得你的放弃也没有错。”
　　“昨天晚上我在宿舍哭的时候，陈越葵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她说我可以在宿舍尽情哭，但不要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她让我万事朝前看。”
　　这确实是陈悦葵会说的话。北栀记得上学期有次放月假，她和悦葵汪芮一起去车站坐车回家，当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她们买票进站后上了班车，结果发现张致强也在车上。
　　张致强是悦葵的前男友。北栀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听汪芮说好像是张致强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当时陈悦葵二话没说就从班车上下来了，宁愿等下一班车也不想和他同车。
　　北栀和汪芮见状也赶紧跟着她下来了。
　　“她说得倒也没错，前提是你自己不觉得遗憾。”北栀用自己的手轻轻包住单雨田的双手。单雨田看了北栀一眼，泪光流转。她侧头靠在北栀的肩膀上，什么话也没说。
　　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
　　这两句诗又浮现在北栀的脑海，语文老师希望她们不要留遗憾，但人生在世，要怎样才能不遗憾呢？
　　她觉得人和人的关系其实很像缠绕在一起的线团，缠得越紧密就越容易打结。遗憾多少无可避免。
　　这一周又快要过去了，晚上班长统计得分时，第二小组和第四小组并列班级第一。李俅背着手走过去看了一眼积分榜单，发现第二小组的表现一直都不错，蝉联第一。他转了一圈走到第二小组边上，低头让他们来走廊一下。
　　北栀和大家一样，都有点意外。但班主任发话了，他们只好乖乖跟着他走出教室。
　　李俅先是夸奖了他们，肯定他们一直以来的表现，说他们带动了整个班的学风，接着想了想后说：“周日下午你们都有时间吧？”
　　北栀和同组的成员面面相觑，都点了点头。
　　“这样吧，我们下午两点钟在校门口集合，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公园爬山吧，现在天气暖和了，那边的花也开了，我带你们踏青赏花，也算是对你们小组的奖励。”李俅轻声说道，“不过这件事你们不要跟班上的其他同学说，虽然是对你们的奖励，但也怕其他同学知道后有意见。”
　　班主任的提议让大家有点惊讶。想到这是其他组没有的殊荣，林思琪和李姜颇有点受宠若惊，脸上也带上了一种骄傲的神情。两个男孩子站在一边沉默着点了点头。单雨田刚失恋，整个人蔫蔫儿的，闻言后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北栀表面平静，其实心里很是叹了口气。李俅说怕其他同学有意见，她在想其他同学应该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很高兴。
　　一周好不容易有半天假，大家都想好好休息一下，根本不会想和老师一起出去，和班主任一起出去爬山跟上课有什么区别！
　　“好了，进去吧，待会儿就要下课了。”李俅朝他们轻轻甩了甩手。
　　大家回到座位后没一会儿就听见下课铃打响了，班里的人纷纷收拾东西起身往外走。北栀写了一道题后，班里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她收拾好东西，挎上帆布袋离开教室，顺着楼梯正往下走呢，又有人在身后叫住了她。
　　北栀回头，发现是胡旭。
　　“怎么了？”北栀疑惑地看向他。
　　胡旭急走几步，赶到她身边，抿了抿唇，“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北栀不解，他俩虽然在一个班，但平常几乎没什么交流。
　　胡旭犹豫了一下，而后神情复杂地问道：“单雨田她是不是有别的喜欢的人了？”
　　北栀皱着眉，有点愠怒地看着他，“你怀疑她出轨？觉得她和你分手是因为喜欢上其他人？”
　　胡旭沉默了一瞬，神情拧巴又不自信，“那是因为什么？”
　　北栀原本有点生气，但看着胡旭畏缩不自信的样子，堵在心里的那口气散了大半。她有些同情地看着胡旭，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你真的喜欢单雨田吗？”
　　“嗯？”胡旭有点不解，反问道：“我不喜欢她干嘛和她在一起。”
　　北栀被噎了一句，心里有点不开心，“但是你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像是这样。”
　　胡旭顿了顿，问道：“什么样子？”
　　“感觉你从来都不怎么主动，一直以来在维系这段关系的人都是她。”北栀如实说道。
　　“这是她的意思吗？”胡旭问。
　　“是。”北栀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是因为你的性格还是其他的原因，好困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会让她觉得你不主动，你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她。”
　　胡旭无措又恼怒，“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太会表达的人，而且很多事情没有必要说，说了也不一定会被理解。”
　　“不会表达的人也可以学着表达吧……”北栀不确定地说道。
　　“但是，”她顿了顿，诚实地说道：“这也需要勇气。”
　　胡旭看了她一眼，抿着嘴沉默下来。
　　“其实听你这样说后，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心情。”北栀低头看向脚下的楼梯，弯起嘴角苦笑，“我们某些方面挺像的。我有时候也会觉得表达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就没有得到大人认真的回应，也许是因为表达真实的自己带来了很多伤害。”
　　“所以长大后面对自己的需求，我们可能会下意识压下去。明明心里很在意，但表面却装得云淡风轻。明明很想靠近别人，却总在担心被人瞧不起，明明想要依赖，却怕被别人丢下。”
　　“觉得只要不流露出强烈的喜恶，保持一段距离，就会减少被人伤害的可能。”
　　“但是……”北栀思考后说道：“过度防备是可以躲避伤害，但它也会伤害到喜欢你的人。”
　　“如果你对她的喜欢是百分之八十，但表现出来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话，其实在她的眼里那就是百分之二十。心里再喜欢一个人，表面却不动声色，冷淡疏远，其实在别人眼里，就是不喜欢或者讨厌。”
　　“没人能剖开你的胸膛看一下你的真心，就像语文老师说的那样，时间过得很快，青春也很仓促。也许最重要的是不要留遗憾吧。”
　　北栀侧头看着胡旭，目光怜悯，像在怜悯他，又像在透过他怜悯自己。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并且想挽回的话。我觉得可以试试……”
　　“我知道了，谢谢。”胡旭轻声说。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男生宿舍楼附近，北栀还要往上走。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用谢。”
　　春天的夜晚平和而安静，下过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花香味。少年和少女的心事在夜幕中低垂，像沾了雨水后耷拉了花瓣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