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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闹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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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历74年2月15日,天气有些阴沉,初春的寒气还笼罩在申亚大陆都城铂金。
实验室的气温有些低,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气,和各类消毒水、试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不算难闻,但令人作呕。
苏北望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微阖着双眼。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抽骨髓了,裸|露在外的后背只感受到阵阵凉意,髂后上棘逐渐变得麻木。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透明冰棺上,那里躺着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尸体。因为他安静好看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更像是睡着了。
即便是仔细端详那具尸体的脸,也和苏北望的脸完全看不出差别。
冰棺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身高足有一米九,鼻梁高挺,唇色很淡,下颌棱角分明。一双冰冷地褐眸死死盯住那抽出来的红色骨髓,见那边实验人员准备拔针,说出的话则更冰冷:“这次多抽一些。”
然而,他看向尸体的目光却变得柔和,低声似喃喃细语:“阿奇,再等等我,你很快就能醒来了。”
冰棺中的尸体,是苏北望的双胞胎弟弟苏亦奇。而这个男人,是他从十岁开始就喜欢的人,也是他如今结婚一个月的丈夫、申亚大陆军盟最年轻的上将陈既白。
可能是苏北望睡眠不足与反复实验造成的体质虚弱,明明是局部麻醉,他恍惚间,却陷入了似梦非梦的状态,昔日的记忆从脑海中浮起。
申历73年的十二月异常寒冷。苏北望从手术台上惊醒,感到脑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反复回想最近发生的事,却只感到一片空白,这一整年的记忆似乎完全被抹去了。
师兄楚璘担忧地问:“北望,你感觉怎么样?”
苏北望的思绪稍微清明了一些:“师兄,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楚璘试探性地问:“忘记了什么?”
苏北望摇摇头,说:“我不记得我为什么在这里了,也不记得自己最近做过什么……就好像睡了好久一样。”
楚璘解释道:“一年前你查出脑部恶性肿瘤,无法工作了,这一年一直在我们楚门休养,刚刚给你做了手术,可能是手术中损伤海马体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楚门是申亚大陆科学院所属研究所,以楚沧博士为首,楚璘是楚沧的儿子,也是苏北望的师兄。
“还好,谢谢师兄。”苏北望扶着额头,猛然想起来什么,抓着楚璘的手臂问:“我弟怎么样了?我记得一年前听到他在前线对抗虫族身受重伤回家治疗的消息,就连忙赶回去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闻言,楚璘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波动了一下,继而回答道:“你弟当时应该是渡过难关了,我听说他后来在陈既白上将麾下屡立军功,已经是上校了,只不过……”
苏北望有些心慌:“只不过什么?”
楚璘欲言又止,拍拍苏北望的肩膀说:“虽然手术很成功愈合也很好,但是你还需要休养,还是不要管其他人了。”
“师兄,那是我弟弟!”苏北望急了,“我弟到底怎么了?”
“陈既白发出寻人启事,说你弟弟失踪……”
楚璘话都没说完,苏北望就焦急地下了手术台,然而刚做完手术的他太虚弱了,直接跪倒在地,楚璘顺势给苏北望注射了镇定剂。
镇定剂的剂量并不大,苏北望睡了几个小时就醒来了。楚璘见拦不住他,只好开飞车送他回神院苏府。
苏家世代掌管神院,尽管这个时代,人们早已不信神灵,神院也有所衰落,但苏家历代继承人仍以神父自居。
楚璘心知他和父亲不睦,主动提议:“我陪你一起。”
苏北望摇摇头,指了指手臂上的微联手环,说:“师兄,你在这等我,有事手环信号联系。”
他连走带跑到大厅,见到父亲苏正德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苏正德见他来了,脸上竟然浮现出从未出现过的欣喜之色。
他心中担忧弟弟,并没有察觉到父亲的表情,赶忙问道:“父亲,听说弟弟失踪了……”
然而他话都还没说完,苏正德就表情生变,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他的头还没有从手术中休养过来就遭此一击,只感到脑袋里嗡嗡地响。他对父亲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强行逼自己清醒过来,一字一句地问:“父亲,您有弟弟的消息吗?”
苏正德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着他,问:“你去哪了?”
苏北望本就和父亲关系不好,母亲早逝。自他十五岁时考入申亚大陆最高等生物医学院校拜尔学院以来,就再也没有回家住过,近乎是断绝了关系。虽然失去记忆,但他大抵也能猜到自己不可能告诉父亲他生病的事。
苏北望轻描淡写道:“我一直在科学院楚门。”
“撒谎!”苏正德怒气更甚,扬起手又打了苏北望一巴掌,责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苏北望偏头吐了一口血,微微退开,并不想说出实情:“哪怕您再怎么讨厌我,也不至于话都不听我说完就动手吧?”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义正严词道:“我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但我不是任您摆布的木偶。我再问您一遍,您有弟弟的消息吗?”
苏正德气的发抖,吼道:“你弟弟已经死了!”
闻言,苏北望惊得连退几步,他难以置信地诘问道:“怎么可能!他不是在陈既白上将麾下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失踪,又突然死亡?”
苏正德斜睨了他一眼,敷衍道:“一年前,他在边陲抗击深海变异虫族的时候,受了重伤,大概是后遗症吧。”
旧历时代,阴瑟之海卡纳冰川融化,冰川中的远古病毒C病毒致使阴瑟之海的深海虫族变异,变异虫族大肆进犯申亚大陆,其携带的C病毒通过血液、体|液感染沿海地区的申亚人民,感染者会变成力大无穷的怪物,数月后体力耗尽而死。人们称他们为“变异者”。
时军盟元帅陈远域深入阴瑟之海,大败虫族,将感染者隔离在外,维护了申亚大陆的和平。后人为了将C病毒隔绝在申亚大陆之外,军盟派遣一波又一波的驻军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海岸边陲。
苏亦奇就是其中一员。
苏北望再顾不上虚伪的体面,狠狠地瞪着苏正德,说:“你说他死了,那尸体呢?”
苏正德讽刺道:“没用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脑子里的‘超能芯片’是什么吗?”苏北望冷笑一声,“C病毒。”
苏正德的瞳孔震动了一下,但很快镇定地反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你以为我查不到C病毒的RNA序列吗?”苏北望的言语满含威胁,“也是,在你眼里我就是没用的垃圾。”
“查到了又怎么样?”苏正德反唇相讥,“一旦你们是C病毒芯片人的事情捅出去,我不好过,你也得死。”
“那就比比看谁更狠?”苏北望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
苏正德有些动摇,其实苏亦奇的尸体对他而言已无多大作用,但他就是不想给苏北望。
可为了他的大计,他不得不暂时妥协,于是只好带着苏北望到了实验室。
特制的防腐冰棺里,苏亦奇安静地躺着。苏北望看着那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眼泪簌簌地滴落下来。他跪下来,想去摸冰棺,指尖却一直在颤抖。
泪水不断滑落在他被狠狠扇过耳光而肿痛的脸上,又被他狠狠抹去。他想起自己曾研究过的基因改良和细胞重塑技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带他走!我有办法救他!我能成功!”
考虑到苏正德可能会使用手段将他监|禁,于是他通过手环给楚璘发了信号。楚璘会意,开着飞车横冲直撞,飞进了目标定位点,机械手迅速伸出将冰棺举起放进飞车中,苏北望也跟着跳到车上。等到苏正德反应过来,带着人马冲进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苏正德狠狠啐了一口,怒吼道:“都是没用的东西!一个死了,一个残废,都是没用的实验品!”
苏北望看着冰棺里的苏亦奇,心中迷茫。尽管他研究过同胞小鼠之间细胞重塑与干细胞移植的可能性,也成功过数例,但如果是在他和自己已逝的弟弟身上,他几乎没有任何把握。
苏亦奇的死因也成谜。按理来说,他是在前线与虫族对战时,机甲坦克被拆卸,头部遭受重创导致的重伤,如果后来已经恢复,为什么又会在一年后突然死亡?仅仅只是后遗症?
苏北望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十五岁与弟弟分别后,弟弟与他的联系便愈来愈少,过去他是一个很开朗的孩子,后来却变得沉默寡言。
“亦奇,你脑中的芯片,可能很危险,要不要让哥哥给你取出来?”
“是吗?哥哥,我觉得挺好的。”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
C病毒芯片隐秘性极高,普通的CT扫描仪是无法识别的。他用自己特制的增强CT扫描仪扫描了苏亦奇的脑部,果然没有扫描到C病毒芯片的存在!
怎么可能呢?苏正德明明对弟弟很好的,弟弟是他成功的实验品……虽然,他也曾一度因担忧弟弟的安全,想找机会取出弟弟脑中的C病毒芯片,现在芯片没了,弟弟也死了,反倒让苏北望感到不安起来。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师,您节哀顺变吧,我还是觉得太危险了,之前我们虽然在小鼠身上成功过,但活体近三分之二都会死亡。您想救您的弟弟,难道您就要去死吗?”苏北望自二十二岁时从拜尔学院博士毕业以来便在科学院所属楚门任职,期间成立了自己的科学团队,说话的是他的学生也是最信任的得力助手孔清如。
“楚博士说您脑部有恶性肿瘤,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已经秘密治疗了一年,直到您做了手术他才和我们透露只言片语,”孔清如满是担忧,说话都带了哭腔,“这一年,我带着成员们继续您的实验,并没有多大成果。您好不容易治愈回来,难道又要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吗?”
苏北望回过神来,艰难地开口道:“当然不会,我一定能研究出复活他,也能让我活下来的办法。”
陈既白的突然到访,在苏北望的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
自他十岁那年匆匆一别,苏北望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陈既白。他只在新闻中、视频里听到或看到这个大他四岁的将门之子,是如何在前线大败阴瑟之海的变异虫族,并成为军盟最年轻的上将的。
这个男人,是苏北望昏暗人生中突然照进来的光,但苏北望太卑微了,他只敢远远的看。
然而陈既白却和新闻上眼神淡漠的年轻上将判若两人,他双眼通红,看到苏北望的时候,表情很复杂,像是石子投入湖中泛起了阵阵涟漪,继而又被水怪掀起惊涛骇浪。
苏北望看不清那眼里是什么,但他也猜到陈既白的目的,于是只能装出一副东道主的样子来,忍着悲伤客气道:“陈上将,我弟弟在我这,寒舍招待不周,您既然知道了就请回吧。”
“回?”陈既白嗓音沙哑,冲天的怒气从他眼睛里溢出,他缓缓靠近苏北望,说:“你带走你弟弟要做什么?”
苏北望比陈既白矮半个头,这强烈的压迫感让他不明所以:“他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我带走他,合情合理。如果您怪我没有及时向您汇报,我道歉。”
陈既白稍稍冷静了一些,但说出的话仍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把他给我。”
苏北望心中充满疑惑,自然不情愿:“很抱歉,我不能把弟弟给您,他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陈既白打断了他:“他是我的爱人!”
闻言,苏北望慌张地连退好几步,低下头再不敢看陈既白的脸,他感到目眦欲裂,内心五味杂陈。
他爱了十几年的人,竟然是他双胞胎弟弟的爱人!
他不记得的这一年,他错过的这一年,竟像是蹉跎了一生。
“对不起……”苏北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缓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把他给你。”
陈既白看到他的眼神,呆滞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不容置喙的神色,讥讽道:“是么?你就那么怕我会拿你做活体实验?甚至不惜毁掉阿奇的尸体么?”
“你在说什么?”苏北望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恶意,急迫地解释道,“他可是我的弟弟!我当然是想救他,怎么可能会......”
“是吗?那就证明给我看,”陈既白抬起苏北望的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又不忍再看,移开目光,说:“和我结婚,配合实验,直到让你弟弟复活为止。”
陈既白是军盟上将,和他结婚,就不能有任何背叛他的行为,否则可按军令处死。
苏北望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他十几年的夙愿,竟然以这种扭曲的方式实现了。陈既白的眼神,分明是通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那是他最亲的人。
苏北望紧紧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回答的声音几不可闻:“好。”
陈既白和苏北望结婚的消息传遍申亚大陆。众人皆惊,谁都知道,苏亦奇在陈既白的麾下曾帮助陈既白推翻前总统威廉姆斯的政权,他失踪后陈既白没日没夜的找他,两人的关系不难猜想,却没想到在苏家发出苏亦奇的讣告后,陈既白竟然会和苏亦奇的哥哥苏北望结婚。
苏北望读着新闻,不禁苦笑,是啊,连他都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他的婚姻遭到了楚璘的强烈反对,一向温柔的师兄失了控:“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只是把你当替身而已!”
他当然知道。他心甘情愿。不仅是为了弟弟,也是为了自己那十几年难以言说的暗恋。
而这场婚礼,显然是一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