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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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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字是温瑜爸妈查了两天字典才定下的名字,起初老一辈,尤其是爷字辈那边,都不太同意,说太柔,以后会遭人欺负。
奶奶倒是没什么话,在旁边总是听着,笑呵呵的,最后说了句,也没什么不好的,女孩子柔一点又怎么样,这才定下来,叫温瑜。
温瑜许久没回过老家,前些年跟着妈妈到处旅游,连那个血缘上的爸也鲜少碰面,分开时不愉快,自然谁也不愿再碰见谁,这次回来,是听说有人不在了,作为小辈,不回来不合适。
是不太合适,回来也无可厚非。
窗外的雪飘的慢,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风吹着松枝,抖擞着,车开的快,看不清外面的景,呼啸着,听着发冷。
“开暖气了吗?”,冬天熬出来的音色,温瑜单坐在后排,掩藏半张脸,“冷。”
“开了,”陈语撇了眼车周,没再分神,“你不抗冷,这次回去自己注意,待会有人过来接你。”
“嗯。”
说着待会,还是晃晃悠悠开了二十多分钟,暖气顶上来,硬生生钻进骨头缝里,催着人发困,温瑜忍不住合上眼,再睁眼的时候,车还在跑。
“过了多久?”
“雪大,已经打过电话,在桥边口。”
温瑜轻声应下,无端惊醒后的困意拖着,她朝窗外看,薄薄一层,指尖触抹开一点,冰凉,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今年是冷,家那里烟火气重,没大觉出来,到了这,才慢慢有种寒冬的意识。
陌生的存在感,强烈到使人产生一种奇怪的熟悉。
直到下车,温瑜拖着过重的行李箱走上桥头,远远就能看到那边,一高一矮站着两人,奇怪的感觉终于达到顶端。
最熟悉的陌生人,她莫名想起这句话。
陈语还没走,脸上隐隐不满,“就不知道过来帮个忙。”看了一眼,在心情更坏之前就撇开了脸,“别管他跟你说什么,过两天就来接你。”
温瑜没吱声,拖着行李箱一步步往桥另端走,靴子踩在雪中,沙沙响,被背后引擎声盖过去,只有脚底还能感觉到,踩不到实处。
温天林个子高,穿的看起来却比身旁老人还厚,愈发臃肿,温瑜不动声色向左挪动了几步,直直冲着老人。
站定后才看出来,女孩已经比老人高出许多,眼前这个小老太太与记忆中不甚相似。
风雪依旧,她低目敛眸,看着眼前人带着的红色帽子,几年前就见过,这几年大概是缩水,都变小了。
“奶奶..”
小老太太眯起眼睛,笑地看不见缝,“鱼儿回来了啊。”
小老太太没上过学,起初哪知道瑜是哪个yu,成天小鱼小鱼的叫,后来知道了也没改过,捏着尚且能吐字的几岁幼童的手,生出几分执拗,“鱼儿有什么不好?”
鱼儿有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好,但除了小老太太,没人这么喊她。
温天林插不上话,自觉尴尬,拉过行李箱推着两人走,“雪太大,路不好走。”
温瑜没什么意见,跟着两个人一路钻进胡同缝里,雪倒开始变小了。
电话打的急,得到赶回来的消息的时候,温瑜出门已经有一阵,特意穿了双短靴,在这场厚层里,终究不太合适,零散扑簌,脚腕浸入凉意,也忘记问有没有替她带那双丑丑的雪地靴。
温瑜步伐慢下来,温天林却如旧,三人便拉开距离。
雪天太过安静,细微声响也能听个大概,小老太始终多她半步,迟缓着,“多久没回来了?”
她怔住半分,不知是质问还是什么,仔细盘算了下,说了个大概,“一年半吧。”
小老太点点头,“差不多,这次回来待几天?”
谁知道葬礼要几天。
含糊着,“四五天吧,还有大作业没做。”也是骗人的,大学生放假回来能有什么大作业,期末考试结束后,她一本书也没舍得带回来。
解释起来太麻烦,而她也确实不想多呆。
“是,作业得做。”小老太皱纹丛生,不笑便垂下来,带着些苦相,“等做完作业,有空就回来看看吧”,顿了下,补了句,“你阿公也很想你。”
温瑜应着,“好。”
路上分明没什么人。
到了门口,人流轰然增多起来,进出都有,温瑜避让着,右手搁在小老太身后,眼底是众多人穿梭的鞋底,还带着未融化的雪。暖气溢出来,扑在她脸上,烤人。
但还不够热,否则脚底下的雪早该化了。
这些人也只是遵守礼仪,踏过这道门槛,又踏出去。雪都没赶趟走,就又沾染上新白。
他们找不到机会进去,总有人不合时机,偏在门前打招呼,脚上却着急走,兜里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不知道是没静音还是刚打开。
嘈杂,背后就近放停下的车,雪堵着,发动机沉闷,轮胎顺带嘎吱嘎吱响,下雪的天,本该无人出现。
温瑜尽量躲在角落,面无表情,无可避免滋生出一丝烦闷。
“小鱼儿,从这走。”
小老太轻拉她手,侧身转了个弯,没两下就从人群中脱身,身前有道门,紧闭着,无人通行。
温瑜伸手去推,也没费多大力气,大概是个后门,平常不让进的。再回头看了眼还在人群中的温天林,放弃呼喊的念头,径直穿了门。
本以为还要再走段路,没想门那头还藏着个,空气里弥漫着烟味,温瑜重蹙了眉,表情显露出来,人在门后的话,怎么样也看不见这一瞬间的不满,想到这,她便大胆起来。
直到门打开大半,还没挤到什么东西,她疑惑,抬了抬眼皮,正好对上眼,距离几步远,倚在置物柜上,手里的烟没放下,看似刚烟唇分离,撞上了人,嘴里这口,就不知能不能吐了。
男人眼里惊讶,也没怎么漏出来,只是直直站起来,烟往后藏了半根,想到都已经撞上,样子也懒得做全。
她误判了,烟味太过呛鼻,是因为这个人抽的太凶,地上还躺着两三根,也是刚刚才扔下。
察觉到目光,男人神色反而放松下来,把口中烟吐净,站在原地凝视,他个子高出温瑜许多,莫名有种压迫感。
她轻叹了口气,终于想起管理表情,看着身旁的小老太太笑着开口,“回来了?”
男人也收起审视的眼光,语调沉沉,听起来不怎么唬人,“是,上午才到。”
“和你哥他们见过了吗,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吧。”
“我哥没回来,通过电话说晚上才能到,工作忙。”
“啊对。”小老太太想起什么,“我也忘记跟嘉然说,晚上路不好走,实在不行别回来了,小鱼儿,现在几点了。”
突然被提起来,温瑜有点懵,默了秒,掏口袋摩挲手机,打开看了一眼,“三点多了。”
小老太盘算着,说那应该赶得上,走近看见满地烟头,声调高了些,“嘉懿,你这毛病真得改,这么年轻总抽这么多烟算怎么回事。”
男人笑着听训,眉眼向下,和刚才浑身是刺的模样大相径庭。
“行,我这次就戒了,奶奶,你别告诉我哥他们。”
原来是同辈人,温瑜听着两人说话,心里也并非什么都没有。
刚才那个眼神,硌人,她怎么都不舒服,
“行,就这一次。”她笑了下,装样要打他肩膀,最后也只软绵绵地碰到小臂,只能感叹,真是太老了。
男人依旧带着笑,“哪有,”似还想再说些什么,眼皮一抬,又和温瑜撞上,便话锋一转,说起她的事。
“孙女?”
“是啊,你今年是不是26了?那小鱼比你小6岁,都回来的少,到现在才见到。”
“不忙我就回来,”他回着,“大学了?”
听到这小老太太高兴起来,那个年代上大学太少,想上的人多,能上的却少,家里出了这么个高学历的,想起来就喜人,不自觉抓住身旁女孩的手,眼尾皱纹挤在一块,鼓鼓囊囊的,“是啊,大三了,快毕业了。”
温瑜眉心一动,不动声色扫了眼交握的手,温天林都够呛能记得清她上大几,小老太太记得倒清楚。
“奶奶,到了。”
一路没出声,温瑜停住脚步,提醒了句,任由男人接过小老太的手臂,自己跟在身后,又一言不发。
一步,两步,三步。
温瑜心里数着,缓解尴尬的惯用手段,这次依旧有效。
第九步,第十步,第十一步,差点踩到前面的鞋跟,她抬起头,前方只剩一个人,跟着背影走的路,结果错过了岔路口,她回头,小老太已经拐入房间,门还没关上,掩着。
男人眼里笑意弥漫散开,逐渐露出些冷意,“怎么了?”
她噎住,急忙否认,“没事。”往后退了两步,已经快要走到门把手上,犹豫两秒还是选择不开口,转身要进去。
“别低头数步数了”,背后人突然开口,笑出声,温瑜回头,第二次与他目光交汇。
“对,”他收起冷意,脸上微微牵动,似笑非笑了下,“下次记得说再见,没礼貌的小孩。”
她还是没想明白那句话。
温瑜接过小老太递过来的橘子,又要递出去,伸出手才发觉除了他们两个根本没有别人,房间不大,一张床占满了大部分位置,又放了一张不小的木制桌子,彻底满当起来,多出来的衣服和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东西就堆在床里侧边,高高一堆,人能坐的地方也只有小小的一块,第三个人还勉强,恐怕容不下第四个。
空气被暖气烘得发浑,她握着手中的橘子,一下一下扣橘子的顶端。从头到尾都让人讨厌的男人,她想,没礼貌这三个字亏他能说出口,反着说才差不多。
烟雾缭绕隐藏在其中的双眼,就那么与她对上,温瑜又想起来,乌黑,黑得让人发颤,不小心的绊脚就会被吸进去殒命。
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
“小鱼儿,你记不记得刚才那人?”
温瑜把橘子皮剥开,一把全薅下来,掰开一半又递回去,“不记得了。”
小老太推回去,“那是你小叔。”
她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小时候还抱过你。”
她就知道。
“哦…”又开始扣橘子皮,“我没什么印象了。”求求了,别说了,她闭了闭眼。
“小时候你可喜欢他了,成天追着人家屁股后面跑,还说以后要给人家当新娘…”
“奶奶,”她打断,“爷爷呢?”
小老太笑了下,“给他忘了…在大厅和你大伯他们在一块,等着待会一起拜拜就该把人送走了。”
温瑜点点头,再也没说话。
静默了许久,小老太又起了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和温瑜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最近都在干什么,总是来一句断一句,不知道还能再聊什么,最后踌躇道:“你妈最近干什么呢?”
温瑜皱了下眉,淡声回着:“没干什么,还是原来的工作,一直上班。”
“哦…”小老太脸色带上些紧张,语气听起来如常,“一个人应该挺辛苦的吧,你爸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温瑜沉默,手指甲里残留着橘子汁液,她低眸,发黄的指甲明晃晃刺伤双眼,像太久没动而翘起边角发旧的老物件,只要不动,一切都看起来还好。
可偏偏有些人打着珍惜的名义用赤裸的双手抚摸,不在乎能不能承受的住。
它已经不属于这个时间段了,愧疚和遗憾贯穿双耳,温瑜总算明白一切烦躁的来源,她也并不属于这里。
充满陌生人的陌生空间,甚至是一个陌生的时间段。
她成了那个裸露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