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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董琴南难掩歉疚,低着头朝两个大的道歉:“对不住,也没跟你们打个商量……”
      大丫头愣住,眼泪都没了。
      妈这是给她们……道歉?
      下意识地去看二妹。
      二丫头皱着眉头,还是没有作声。
      董琴南提了一口气,但该讲的话还是得讲,最好一次性讲明白:“我是这么想的,你们爸爸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跟他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索性一刀两断,大家不要耽误大家……”
      心就像是被劈开了一样,飕飕地漏风,说着从前不知道是小丫头还是大丫头劝她的话:“譬如腿上生了个瘤,截肢肯定会对各方面都有影响,好歹不影响寿数,可不断的话,很可能就要半死不活了……”
      其实回过头想,董琴南是真的直到看完《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才晓得什么是家暴。
      真的,从前从来没听过这个话,只知道“打老婆”。
      男人对女人动手么,这不稀奇的。
      别说街坊四邻成天哇啦哇啦鸡飞狗跳的了,就是自家老子年轻那会儿也会打老婆打小人的。
      真的说起来,在她印象里,差不多直到大嫂进门,爹才收敛了那么一点。
      所以她谈对象那会儿,压根就没意识到这也算一桩事儿。
      程法松第一次对她动手是什么时候,说实话她就没记住,甚至于压根就没意识到那是打老婆。
      牙齿和舌头还有相碰的时候,两口子过生活,柴米油盐,那会儿家家都过的艰难,一毛一分都要算计着开销,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
      不过就是吵架吵凶了,脾气上来了,俩人推搡了起来。
      再说她也还手了,顶多只能算是两夫妻打架。
      至于自己打不过他,那太正常了,程法松怎么着也是个男人。
      这怎么能算家暴呢?
      也没有伤筋动骨什么的,没见梅湘南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大丫头都结婚了,孙女都有了,她才知道,家暴其实是有一条极其清晰的黄线告诉你,只要越过这条线,就是家暴。
      那就是动手。
      只要动手,那就是家暴。
      但事实上,哪怕被家暴了三十多年,可因为没有证据,家暴在她的离婚起诉书中并没有占据太大的篇幅,在律师的建议下,包括后续开庭,她更多呈现给法官的也是关于程法松酗酒赌博屡教不改的证据……
      想到这里,董琴南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头脑中一片空白的大丫头下意识地去看二妹,眼底全是茫然。
      她的怡人草地可能再也开不出凤仙花了……【1】
      二丫头还是不作声,听着董琴南继续往下说:
      “不过日子还是照过的,跟从前一样,爸爸照样还是你们的爸爸,你们照样可以往奶奶家大姆妈家姑姑家去玩儿,堂姊妹表姊妹照样是要来往的,只是从今以后我们就不跟你爸爸一块过生活了……”
      董琴南尽量往好处想,可架不住眼下不是2023,而是1993,差了半个甲子,整整三十年。
      把时间拨回两个钟头前,但凡她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她兴许不会这么仓促地把婚离掉。
      当然,离肯定是要离的。
      但怎么也要得到三姐妹的首肯。
      毕竟这不是三十年后,而是三十年前,不管是自己,还是三姐妹,对程法松必然还是有感情的……
      不是……
      忽而想到什么,董琴南急忙问两个大的:“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们怎么没去上学?”
      工作日?
      二丫头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生硬:“已经放暑假了,大姐去拿报告单,我去报名,我跟姐一回来就看见大门开着,念念在哭,后面的三奶奶在哄她。”
      董琴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把小丫头一个人留家里了。
      三伏天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忍不住抱紧小丫头,亲了亲她的面颊:“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把我们念念一个人留家里了。”
      并没有发现小丫头都被她亲傻了,仰着头看着她,嘟着小嘴,发出轻响。
      董琴南又再三朝两个大的道歉:“对不住,颖子,番子,对不住,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们。”
      “没有,没有……”大丫头赶忙摆手,眼泪又落了下来。
      二丫头还是不作声。
      董琴南吸了吸鼻子。
      不原谅是正常的,她都没办法原谅自己,唯有竭力弥补。
      忽而想到什么,问她们:“你们要不要想想改个名字?”
      “改名字?”二丫头眉头皱得更紧了。
      董琴南重重点头:“对,咱把名字改了,拣你们喜欢的。”
      她怀大丫头的时候,程法松一心想要个带把的。
      她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那会儿计生办刚刚提出“每对夫妇生育子女数最好一个,最多两个”。
      后来大丫头出生,是个丫头,她认命,但程法松显然不认。
      虽然没给取名招娣带娣的,但颖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80年9月,人大明确“一对夫妇只能生育一个孩子”。
      但她那会儿已经怀上了老二,以为能钻个空子的,可81年3月,老二还没落地,计生委就成立了……
      生下来又是个丫头,顶风作案,又是罚款又是挨处分,差点连铁饭碗都砸了,她算是死心了,可程法松还是不甘心,给二丫头取名番子,又逼着她生老三,为这俩人干了无数仗,可她到底还是在87年怀上了念念……
      程颖子,程番子,程念子。
      二丫头在三十岁那年带着小丫头一块去改的名字,辗转将近一年才改成。
      但这次,她要在她们没成年前就给她们改名。
      而且,她还要立户。
      三个丫头包括她自己的户口现在还挂在程法松爸妈的户口上,这不是个事儿。
      但立户得先有房产……
      一步一步来吧!
      董琴南深吸一口气。
      想当初被程法松那么拖后腿她都能培养出一个中专生两个大学生,重来一回,总不至于越活越回旋了吧!
      放下在自己怀里不声不响的小丫头,眼看着她当即抱住了大姐的大腿,董琴南笑了笑。
      晓得小丫头还听不懂,但两个大的肯定需要时间来消化。
      “不急,你们慢慢想好了。这样,我要去布行裁点布回来,还要买菜,你们是和我一块去还是待在家里?”
      大丫头就去看二丫头,有一肚子话要跟姐姐说的二丫头头都没抬:“待在家里。”
      踏在自行车上的董琴南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见大丫头牵着小丫头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她,瘦削的肩膀沉甸甸的,不由心头一酸。
      余光瞥过这栋马赛克外立面的三层楼房……
      董琴南抿了抿嘴唇。
      她跟程法松原先都是市里棉纺厂的工人,她在细纱车间,程法松是机修工。
      棉纺厂住房紧张,他俩虽然是双职工,但也一直没轮上分房,自打结婚后就在外头租房子单过。
      期间租过楼房也租过平房,自打89年被单位辞退后,她跟着娘家嫂子的娘家嫂子学摇羊毛衫,半年后又花二百七置办了一台国光的二手手摇横机,为了做生意,他们就找了这处私房落脚。
      虽是城中村的自建房,但房子临街,出门就是直到23年除了做了路面硬化外几乎没啥变样的草市街。
      一口气租了底楼两间大屋,还带一个灶批间,既方便她安置横机,又能隔出卧室让她们一家五口搭个铺。
      她们一家子在这一住就是整十年,直到00年因为主家要去省城定居卖掉了这处祖宅才急匆匆搬走。
      其实她当时是有意把这处房产买下来的。
      85年新起的三层两间的预制板楼房,三层得有小三百个平方,不但另带一个二十来个平方的灶批间,还带一个前后左后将近一百个平方的水泥院子,因为卖得急,价格也不算高,三万三千块。
      再加上她跟主家江老师一直处得不错,江老师也知道她家的情况,特地优容她,说可以先付一万二让她攒个安家费,剩下的再慢慢还。
      当时家里的情况,她只拿得出藏在阿妹那的六千块存条,但婆家阿姆姑子阿叔跟娘家阿妹弟妹都答应借钱给她,凑一凑也不是凑不出来。
      可好死不死,偏偏这时候程法松在外面被人抽老千输了个大窟窿,整整一万块,不但把她历年一针一线攒下来的家底都输了进去,还搭进去四千。
      买房子这事儿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之后她们辗转搬了无数次家,几乎是每半年就要换个地儿,有的是因为主家要涨价只能搬走,有的是因为程法松吃酒闹事被房东赶了出来……直到03年要给大丫头招婿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小窝。
      董琴南深吸了一口气,当务之急,还是先得把担子挑起来。
      她如今手里的这台手摇横机是她最早的一台横机,只能摇32支的绵纱,但只要大丫头二丫头能帮她把线绕出来,她一天连摇带缝的就能赶出三件毛衣或者四条毛裤来。
      这会儿的工钱,加工一件毛衣差不多十块十二块,毛裤则是一口价十块。
      说实话,挣得不少了,忙时一个月就能抵她从前半年的工资。
      但这一行分淡旺季,一年里头只能干差不多半年,也就是从十月干到翻年五月。
      大夏天的没人要加工羊毛衫,头开始她都是接点手工活做,像是钉珠什么的,后来差不多得到94、95年,慢慢学会了踏洋机,就开始了半年摇羊毛衫半年做裁缝的循环……
      眼看着草市桥在望,董琴南摇了摇头,摇去头脑中那些有的没的,径直找到了23年都还在原址的老布行,跟老板娘讨价还价花四十五块钱挑了三块花瑶。
      花瑶绉,说白了就是化纤。
      搁三十年后压根没人拿这料子做衣裳了,但搁这年头,类似沙滩风的双色印花,颜色鲜艳,关键是垂感好,做裙子做衬衫就跟活抢一样。
      所以压根不论尺卖,都是直接裁剪好,十五二十的任凭店东家喊价。
      要不是全身家当总共也就一百零五块,董琴南说什么也要多挑两块的。
      一边在心里寻思着怎么变钱,一边去菜市场挑了两条还能动弹的鲫鱼,都这个点儿了,墩头店的肋排早卖光了,索性挑了块前肘,配上冬瓜海带炖个汤,豇豆茄子再来个一锅出……
      对了,貌似家里头这会儿还没置上煤气灶,煤炉的话……都多少年没使了,估计光这三个菜就够她忙活的了。
      想要缩短家务时间,看来一些个用惯了的家伙什还是得尽快添上。
      但她要没记错的话,这年头一架双孔的煤气灶要一百出头,一个钢瓶又要小一百……
      想到这些,踏在自行车上的董琴南恨不得站起来蹬。
      一到家洗了个手就忙活开了,招呼三姐妹:“午饭咱们简单点,就吃小馄饨好不好?”
      眼看着就快十一点了,炒菜做饭是来不及了,索性直接上面店称了半斤小馄饨皮,切块前肘肉下来剁吧剁吧就能吃上饭了。
      边裹小馄饨边跟三姐妹讲:“回头我给你们炖大肠烧肉圆做盖浇。”
      在边上打下手的大丫头不晓得该讲些什么,她这会儿满脑子都是爸妈离婚了,她们姐妹三个跟着妈过。
      她还从来没见过离婚的人……也不是,她在书上见到过,譬如莫泊桑的《离婚》……但在身边还没见到过。
      那她们以后还有爸爸吗?
      二妹也不晓得,但回了她一句书上的话——“宁愿做老处女,也不做伤心太太。”
      噎得她半天才能讲出话来:“你不是不喜欢崇洋媚外吗?”
      二妹耸了耸肩:“马奇一家可以不是美帝国主义。”
      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了的小馄饨也咽不下去,大丫头现在只盼着早点天黑,小舅舅小舅妈能赶紧来。
      董琴南却是很久都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了,把汤都喝了,打了个嗝,起身边收拾碗筷边跟两个大的说:“姐姐们帮我带念念睡个午觉好不好?我要赶根连衣裙出来。”
      碗筷被二丫头接了过去:“连衣裙?”
      董琴南点头,擦干手抖开那三块花瑶给她们看:“你们讲哪块更衬你们小舅妈?”
      “粉色花花的。”跪在长条凳上的小丫头指着黑色跟黄色当间的这块粉色花瑶绉布脱口而出。
      董琴南就看两个大的,大丫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舅妈穿粉色好看。”
      二丫头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董琴南就将那两块布收起来:“好,那就做粉的。”
      眼看着二丫头端着碗筷转身去了水槽边洗碗,董琴南鼻头一酸。
      二丫头已经近十年不肯跟她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在一次劝她离婚又被她拒绝后,二丫头脱口而出一句“你一点正当的自尊也没有吗”……
      自此之后,二丫头即便回家也只是站站就走。
      但绝不仅仅是因为她不肯离婚,她在不知不觉间肯定还犯了很多错,有的她已经知错了,但肯定还有她不知道的……
      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董琴南轻手轻脚地去了她的工作室。

  • 作者有话要说:  【1】引用自美国女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所著小说《小妇人》,译文为——“……如何排除万难来到一片长年开满百合花的怡人的草地上”,因为剧情需要人物设置,后续行文会有类似对于小说名著的引用,特此说明,后面就不一一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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