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掬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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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东南，天光坊，苏宅。
暮云四合，天幕沉降，麟七举着一截蜡烛给屋内各处灯盏点了芯，又拿了把小银镊，往书案边燃着水沉香的错银四角香炉里丢了一小截雪松木。
灯火温荧，沉松香气雅冽，紫檀书案后的男人依旧只微垂着头，手里虽松松捏着一张信件，眼神却是透过纸张，落在了某处旁人难解的虚空。
麟七无声退守到一边，皱着眉，心里头直叹气。
自打三日前掬月楼回来，自家主子就一直这幅反常模样，初晚是被梦魇住惊醒，这几日又时不时恍思走神。
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定是为了那位南楚圣女阿依夏木，但他也私下偷偷问了纪阁主那日情形。
纪阁主摸着下巴望天寻思了一会儿，只说是在错认了一个背影声音都很像云旻长公主的落魄姑娘时，爷的神情举止有片刻的惊喜失态，其他并无甚不寻常之处。
麟七闻言，一脸吞了黄连的古怪，心头只觉荒唐。
爷那般喜怒难形的人，会惊喜到失态？
……还是为了个像云旻长公主的人？
在麟七看来，长公主过往这么多年的种种痴缠行径，爷能全数忍下不追究责怒，涵养胸襟已远非常人能及。
往日里见到本尊都是避如蛇蝎，避不过就定成冰山，如今见到肖似之人，竟会惊喜到失态？
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正抓心挠肺百思不解，书案后的人却淡声发话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麟七赶忙敛神，笑嘻嘻答得殷勤，“酉时刚过，眼下当是进了戌时了。爷要不用点晚膳？”
案后的男人放下手中信件，剑眉微锁，眸中隐现犹豫。
心知自家主子并非是为了晚膳而犹豫，麟七心下暗自纳罕。
爷从来果决速断，鲜少有这般神情，这到底是怎么了？
正欲开口探问一二，不远处书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一把大力推开。
麟七收回已到嘴边的话，抬眼看向外厅，一脸见怪不怪的木然。
——这般仗着功夫好、跟爷关系好，在这苏宅甚至是东都永陵王府都当他自己家灵隐阁一般无所顾忌来去自如的，也只有他纪慕白，纪大阁主了。
“清祀！”
秋夕长风灌门而入，雪青紫大袖长袍猎猎，眨眼间人便风风火火闪身至案前。
只听“啪”的一声，一团纸被一巴掌拍到案头，纪慕白狭长桃花眼一眯一挑，一张口，便是火星飞溅，“叶兮辞那家伙突然派人送来一封没头没尾的信，说什么长公主此刻在掬月楼？简直不知所谓！”
案后的男人只默默接过面前这坨被揉成团的信，暂不曾言语，立在一旁的麟七则听得直皱眉，“方才风二娘刚招供说长公主被她卖去了红袖招，那红袖招这些日子把她当个宝贝似的藏着捂着，可不就等花神祭上一鸣惊人呢，又怎会舍得在此时放她出来抛头露面？”
纪慕白闻言点头，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天晓得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还这么明目张胆地留信署名，怎么，能找到我们就让他这么得意？”
麟七默了一默。
他们此次奉命护送云旻长公主，一路出东都来洛城寻药一事本就是机密，爷统共就带了四个麟卫，以及常年在宫中服侍昏迷的长公主的两名出身灵隐阁的侍女。
为掩人耳目，大部分麟卫都被留在了东都，不想竟还是被这位叶大人察觉了。
只能说，不愧是以见微知著而名动东都的大理寺少卿。
抬头觑了一眼正当气头多少有点恼羞成怒意味的纪大阁主，麟七话到嘴边本打算默默咽下，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虎口撸须道——
“能如此精准地找到我们一行所在，还知晓长公主失踪一事……
坦白说，麟七倒觉得，叶少卿好像确实是有这个得意的资本的。”
纪大阁主顿觉面上挂不住，双手叉腰愤愤道，“麟七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皮又痒了，你到底哪边的啊？”
暂未理会身边二人闹哄哄的言语，苏缙垂眸，静静看着手里皱巴巴的信。
一手极漂亮的行楷，走笔流风回雪，字如其人般透着一股隽雅俊逸。
信中只寥寥一句——
“长公主殿下人在掬月楼。”
乍一看不过是举手之劳递个消息的态度。
当然，得排除信首那句阴阳怪气的“永陵王叶兄台启”，跟信末那一大块印着大理寺少卿鲜红官印的叶兮辞亲笔署名。
世人谁人不知东齐两代永陵王皆姓苏，什么永陵王“叶兄”？
况且不过递个消息罢了，何至动用正式文书自证身份时才需加盖的官印？
苏缙微微一哂。
想来这是知晓了那晚他们在抓捕风二娘时冒用了他叶兮辞名讳的事，在此阴阳怪气讥讽一二。
苏缙倒也不恼，毕竟是他们理亏不义在先，只是心中对此人的疑云警惕更浓——
那晚的抓捕那般隐秘都能叫他知晓，可当真是好城府，好手段。
“所以清祀，你说怎么办？”
跟麟七一番插科打诨后，纪慕白也冷静了一二，手中玉折扇习惯性有一搭没一搭点着下巴，“按原计划，红袖招我尚算熟客，本打算天黑后由我带着璇玑一同暗中前往探探长公主所在，但如今这掬月楼……你可要亲自前去看看？毕竟麟一他们三个上次抓捕风二娘时以寡敌众，伤得不轻。”
麟七忙抬手积极应声，“爷，我去我去！”
纪慕白抬起玉折扇，往他肩上毫不留情地一敲，“你是长于易容跟管家，却又不擅武功，去什么去？以你那点功夫，万一遇到危险了，难道还要等你家主子再去救你不成？”
眼见麟七还要再“可是”，纪慕白赶忙在苏缙看不到的角度，对着麟七一番挤眉弄眼。
麟七虽不解这个素来性子跳脱的阁主到底要干什么，仍旧是乖乖闭了嘴。
纪慕白这才转身，折扇收起往手里一拍，故作沉吟道，“诶，不妥不妥，我这思来想去，觉得定是那叶兮辞老眼昏花看错了，把上次掬月楼那位姑娘错认成了长公主。”
目光一转，瞥见案后苏缙听到“那位姑娘”时眸色几不可查的一晃，纪慕白心下偷笑，再接再厉道，“且方才是我欠考虑了，今晚掬月楼那李鹤白的说书场子马上就要开场，清祀你去岂不是无端给自己添堵？不妥不妥，还是我派云袖隐的姑娘前去……”
话音未落，苏缙已然起身，三两步便踱至门边，“无妨，我亲自去一趟便可。红袖招便拜托你与璇玑了。”
纪慕白还来不及应声，视线里只见鸦青色绣金线流云纹的袍脚于门边翩跹一闪，顷刻间人便消失在门外。
纪慕白颠了颠手中折扇，看着门外的方向一脸玩味地啧啧了两声，“小样儿，就知道你想去见她又不敢去。瞧瞧，刚给了个台阶推一把，这不就一溜烟儿下得飞快。”
一旁的麟七这才将将回过味儿来。
又是今晚李鹤白的说书马上开场，又是错认掬月楼的姑娘。
想想爷今晚又是问时辰又是犹豫，还有三日前就开始的反常……
“想见她又不敢去”？
难不成……还真是因为那个姑娘？
“你家主子方才是不是坐立不安的？”
纪慕白含笑瞥了一眼似想通又没想通的麟七，意味深长道，“那姑娘上回说今晚要去掬月楼听李鹤白说书，错过了今晚，下回可说不准何时能再遇上了。”
因为姑娘牵肠挂肚，麟七自然是乐见其成，毕竟太老夫人想抱孙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这姑娘……
麟七蹙眉，还是一副想信又不大信的模样，“阁主您也说过，那姑娘背影声音都极肖似长公主，况且您也不是不知道爷有多烦长公主，怎么可能让爷这么牵肠挂肚？”
纪慕白举着折扇抵着下巴望天，回忆起那天情形，眼底也浮着几分不解。
粗布大袍鸡窝头，侧脸蜡黄，半点架子没有，心软纯善，还爱说笑，明媚又有趣。
除了身形与声音，其余跟那萧韶音断无半分相似。
那会像谁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一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无忧”啊……
确是句极好的祝福。
想起当时令苏缙猝然失色的这句话，纪慕白多少也能窥出那位荒唐名声在外，却令苏缙久难放下的女子，真实的她，大抵会是怎样一个人。
拍了拍仍旧满脸费解纠结的麟七，纪慕白桃花眼微眯，神色洞明而感慨，
“——可能那位姑娘，较之于萧韶音……
还是要更像那位南楚圣女多一些吧。”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掬月（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