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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月 ...

  •   楔子

      九重天上,众仙府邸,本该是处处旭日洒金惠风和畅的祥和瑞景,独独南斗第一宫天府宫处,却盘桓着一派风雨欲来的不详之兆。

      天府宫,乃司命星君仙府所在。

      此刻府邸上空,滚滚劫雷呜咽轰鸣,银紫色闪电划破翳天蔽日的浓云,携万钧之力,悍然劈于笼罩于星君府外的一圈淡金色结界之上。
      一下接一下,毫无停息之意,一时间将一方苍黑天幕点亮得有如白昼。

      也将后殿正厅内沉沉昏睡的女子面容映照得清晰分明。

      那是极漂亮的一张脸。

      凝脂肤色檀口琼鼻,再往上,便是秾丽到洇出几分艳色的眉眼。

      只是此刻女子眉心紧促,双目紧阖,隐似有痛苦神色,而额间一朵凤羽纹忽隐忽现红艳欲燃,在此番风雷混沌之际,更显几分难言的妖异。

      女子显然是坠入了什么不大好的梦境。
      准确来说,是梦魇。

      梦中天色与如今无二,无尽的浓紫阴云遮天蔽日,九道九天玄紫劫雷凝着慑人的万钧雷霆之威,正待一道道次第朝女子劈下。

      女子被迫显出本体,张开流金淬火的巨大羽翼护住神体跟元神,却也只堪堪受过了第三道劫雷,第四道往后……

      怕是可能魂飞魄散,凶险万分。

      女子狠狠咬着牙,眉心一朵凤羽纹凌然艳烈,天生绝色的眉目间满是执拗与倔强。

      不能退。
      她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与他身后人丁凋敝的九尾狐族族人们唯一的希望。
      更何况……
      眼角余光隐可瞥见结界外,远远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曾为救她而无惧生死,为爱她而倾尽所有的人啊……
      叫她如何忍见,他祈盼千年之愿,成空成灰。
      因而纵使今日折在这里……
      她亦不能退。

      “不……不能退……”
      床榻上迷失在梦魇之中的女子无意识地低低呢喃,挣扎困顿间,一只手轻柔地落在了她的额头。

      但见那指节纤长苍劲如竹玉,青金色神光覆于宽大掌心之下,是神界独有的安魂定魄咒法。

      亦是整个仙界中人都无法触及的高阶封印咒术。

      凉意顷刻间弥漫开,仿佛还挟着几缕沁凉古雅的水沉雪松香气,一室的燥然不安却就此沉寂下来。

      不消片刻,女子神色逐渐回归安宁而陷入沉眠,而待到那只手移开时,她额间的火红凤羽纹也彻底消失不见。

      黑色衣袖下白玉竹节般的指尖微微收回,无声轻抚过女子鬓角,理了理她散落的几缕碎发,又替她拢了拢滑落的丝被。

      动作克制,却又难掩温柔。

      殿外依旧紫电照彻,劫雷却似有不甘,轰鸣炸裂之声愈盛,大有一副即便闯不进来也要惊扰女子沉眠的架势。

      却见那只手复又缓缓抬起,姿态沉凝地捏了一个诀,一道金光闪过,屋内顷刻也被一层浅金结界包裹,陷入与世隔绝般的安寂。

      良久,空气里似有若无浮起低低一声叹。

      随后,似是有谁衣袂带风间抹去了床头那如豆的一灯烛火,下一刻,幽寂室内再无他人,唯余女子沉定绵长的呼吸声,与缥缈不可寻辨的几缕水沉香气。

      一室安宁。

      *
      后殿偏厅。

      厅内不曾掌灯,面容清冷的女子沉寂地守在榻边,身影隐没在一片黑暗里。

      榻上面容苍白的男子陷在无边沉梦中,似被殿外惊雷所扰,俊逸风流的眉眼微锁。

      榻边女子见状,躬下身,于他眉间静静落下轻如落雪的一吻。

      男子似有所感,眉目缓缓舒展。

      半晌后,女子毅然起身离开,偌大的偏殿内,留下杳杳如烟般一句枯寂低喃。

      “斐然,欠你的,我会还。”

      *
      殿外。

      候在廊上的司命星君斜斜倚着廊柱,仰头瞧着头顶这一片骇人劫雷,眼中惊叹,却并也无多少惧意,只啧啧摇头道,“这神界的劫雷着实非同一般,哪怕十个天帝来,怕是连一道都不够它劈的……”

      即便如此,那两层强横的大金刚般若结界,一层固若金汤地护持着她的星君府,阻着悍厉劫雷无法劈下;另一层,则更为惊人,硬生生将整片乌紫劫云与天府宫一同团团围裹,以至这般风云变色的动静,愣是没能传出去分毫。

      “星君,何时起阵?”

      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语调彷如吟咏上古祝祷歌谣般,古朴宁肃。

      司命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位青年模样的黑衣神祇,回想起他方才轻飘飘信手捏了两个诀,便布下了头顶那两个她只在仙界古籍中见过的上古大神通结界,心头不由沉沉感慨了一句,当真不愧是上古神族。

      上古神族避于神界万万年,行踪神秘,甚少干预仙界人界之事,更甚少现身。

      而今日突然造访府上的四名贵客,却皆是神族举足轻重的人物。

      真要论资排辈,个个她都得尊称一句“祖宗”;而眼前这位,更是犹甚。

      司命恭敬躬身拱手,“神尊亲临所求,小仙万不敢怠慢。通往‘无方’小世界的轮回界道已开启,只待您与东篱神女先入轮回后,小仙再将凤凰族二位神君的魂魄引入即可。”

      “神尊也知晓,这‘无方’小世界为人间界一处殊地,劫雷不得擅入,但同时也不容任何仙法神力。小仙虽可施法保神尊与东篱神女记忆,但诸位此轮回一生只能以凡身应劫。”

      黑衣神祇淡淡颔首,道了声无妨,多谢。

      偏厅门动,一袭白衣的清冷神女也现身于廊下,朝二人点头致意。

      黑衣神祇收回目光,微微仰头望向天际。

      结界外,乌紫劫雷似有感应,猝然加重了声势劲道,仿佛因再阻拦不得而气急败坏,一时间电光轰鸣如裂山崩海,愈发悍戾骇人。

      两层大金刚般若结界泛着淡金色神光,风雷不侵,岿然不动。

      “有劳星君,起阵吧。”

      *

      天府宫正殿。

      借助可现可达人间三千小世界的仙界法宝——山海神镜,加之神尊事前亲授的神界掩息咒,此趟应劫轮回阵起得颇为顺利。

      天府宫之上,劫雷层云似知以眼下之法已无可阻拦,渐渐四散开去。

      正殿中央高悬的山海神镜里,画面接连切换,映照出三位神祇此时凡身,或呱呱坠地,或已长成蹒跚初学步的稚子模样。

      连通“无方”小世界的轮回界道还有半盏茶时间,便会关闭。

      司命垂眸,看向身边榻上双目紧阖却难掩艳逸瑰姿的神女,眉心微蹙,指尖蜷起。

      ——再不把最后这位的魂魄送入界道,就真要来不及了。

      可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殿外,天府宫神侍太白惶急的声音由远及近破空传来——

      “星君不好了!!有人闯入!!!”

      司命闻言,眉头骤然一松。

      定定看着榻上神女,她微闭了闭眼,低沉道了句,“神尊,神女,司命此番……对不住了。”

      * * * * * *

      人间界。

      南楚历古林三十一年。
      南楚国都,帕夏城。

      岁值暮秋,正是华灯初上时候,天际浓云蔽月,风不静,阴沉沉似欲落雨。

      帕夏城中最大的小倌馆松风阁内,轻罗掩幔帐,玉榻浸薄香,丝竹靡靡和着笙歌曼曼,衣香鬓影的女客与柔声细语的男倌们依偎来往,无处不透着缱绻暧昧。

      主楼楼顶,天字一号雅间。

      茜红色鲛绡罗纱帐层叠曳地,缠枝花金丝走边被明黄灯烛映得绮丽,穿帘拂帐往内而去,便可见锦绣花团簇的楚绣屏风一面,屏风前四把楠木圈椅,中间一把空着,其余三把内,则坐着三个风姿各异的俊逸男子。

      白衣鼓瑟,青衣吹笙,第三张琴案后无人,最边上蓝衣横箫而奏,于这声色靡靡处,硬是辟出了一派风雅濯濯。

      松风阁四位头牌,三位皆在此。
      却依旧压不住屏风对面那名女子之姿。

      锦绣屏风后,紫檀木绣榻铺着厚厚一层狐裘,榻上侧卧着一名女子,左手支颐,长睫半敛,神情惫懒,似欲睡去。

      女子一身金银错线镶边的缃色曳地留仙裙,纤腰束素,鸦羽青丝流瀑垂下,更衬得肤色极白,如凝霜雪色。
      螓首蛾眉琼鼻檀口,莹白额前悬一枚月牙状天青岫玉坠,明烛光晕流转其间,清光曳曳,如古画慢卷中浅憩的神女,殊丽尤胜月中仙。

      女子正是南楚国如今唯一的公主,南楚国教灵月教的圣女,阿依夏木·帕夏格尔缇。
      在南楚古语中,阿依夏木,正为月华之意。

      在她左右身侧,还跪依着两名着红衣紫的侍女。

      “殿下,可要吃个葡萄?是昨日刚采的长相思。”
      紫裙侍女从银盘中摘了颗圆润晶莹的红葡萄,递到阿依夏木嘴边。

      一旁的红衣侍女不甘示弱,从另一盘中选了颗青中泛红的狭长葡萄,倾身凑近,递到她嘴边,娇声道,“殿下殿下,吃这个嘛,渚莲选的美人指,一定比篱菊的长相思好吃~”

      一直垂眸侧卧的女子终于睁开眼。

      却见一双凤眸皎皎如月,睇来含笑带嗔的一瞥,随即檀口微张,就着两名侍女的手指,将两只小巧的葡萄次定含入口中。

      “嗯?”
      随即却见她鼻尖微动,似是闻到了什么在意的味道,微微起了身,将脸凑近红衣侍女的颈窝,轻轻一嗅后低声发问,“渚莲今日的香……用的竟是九龙胭脂桂?”

      她的声音素来粗哑,远不如寻常女子那般清清泠泠,然此刻压低嗓音后听来低沉婉哑,一字一句,皆如带着细小的倒钩般,无端撩人。

      一时间,渚莲颊边飞霞,心中暗喜。

      九龙胭脂桂,色如胭脂丹霞,香气馥甜浓雅,可入食入药入香,乃是圣女最喜爱的花。

      此花说名贵倒也不见得,南楚边陲的深山瘴林里漫山遍野皆是;然说它寻常却也不尽然,因只能长于瘴土沼泥,他处极难存活,哪怕是在这偌大的国都帕夏城中,也仅有圣女府中的丹樨苑内植有几株。

      即便有人从边陲瘴沼有幸携花而归,也立即会被圣女重金买下。
      想要投其所好,何其之难。

      而今圣女果然认出了这香,哪怕她在今日的熏香中只掺了一点点……
      也不枉她以大半积蓄贿赂了她那位在圣女府做梳妆女婢的远房族姐,千求万拜,方托得对方带出了两枝坠着零星几小团花簇的桂枝。

      来松风阁的大都是前来觅男色的女客,侍女极难被挑中,如圣女这般男女不忌又泼天富贵的风流主儿,乃是她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

      心头千般心思须臾过,待渚莲回过神来时,却后知后觉二人间姿势何其暧昧,顿觉锁骨间温热气息喷洒处,有酥麻痒意沿着皮肤一路窜进了心口。

      她下意识地想躲,往后仰了仰身子,却忘记自己本就跪坐在软榻边缘,霎时重心不稳,便要向榻下坠跌而去。

      阿依夏木见状,也不慌,只微俯下身,迅疾地伸出一只手揽住渚莲的腰,同时另一只手轻握住对方的手腕,行云流水间一托又一拉,轻轻巧巧便欲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而她自小习武,力道本就比寻常女子大上不少,又忽略了青楼中人最讲究体态轻盈,一时间便不曾掌控好托与拉的力道。

      渚莲被这般猛得一提一带,不得已只能居高临下环住阿依夏木的肩颈直直扑了过来,双膝落回榻上之时,却觉得锁骨处一瞬温软相贴,虽是一触即分,心脏却一酥一窒,宛如过电。

      一旁跪坐的篱菊见状一声低低惊呼,捂着嘴无声羞红了脸;屏风后的雅音韵曲,突兀地接连弹错好几个音。

      埋首于渚莲锁骨处的阿依夏木垂眸敛住眼底的吃惊深色,额前青月微晃间,不动声色地抬眸瞥了眼对面的锦绣屏风。

      ——万幸万幸,意外非礼的不是篱菊,不然今日想顺利带走他,可就有几分棘手难办了。

      松开环在渚莲腰间的手,看着眼前侍女羞得满面彤云,又一动不动垂着头不敢看她的模样,阿依夏木微眯起眼,眸光深清。

      ——府中努尔洪安插进来的那个梳妆女婢,这下便可借这盗花的由头给名正言顺打发出去了,也不枉之前对这渚莲的一番暗示与安排。
      只是……
      要把屏风后的他给名正言顺带走,还需再费点功夫。

      “奴婢、奴婢心悦殿……”
      这厢渚莲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红着脸抬头欲表心迹,却见眼前一根玉白手指抬起,轻抵于她唇上,伴着微凉触感,掩住了她所有未竟话语。

      在渚莲不解又不安的目光里,阿依夏木轻叹了口气,直起身子,似是怀着叹息与怜惜之意,在渚莲额前,落下轻如落雪的一个吻。

      同时,锦绣屏风后,果不其然又接连有人错了好几个音。

      一直凝神注意着屏风后动静的阿依夏木不由低低轻笑一声。

      ——很好,目前看来,倒是没有看错人。

      她起身下榻,赤着足缓步绕至屏风后,凤眼微勾,饶有兴致地扫了一圈面前已然停了手中动作的座中三人,而后目光收回,定在最末位的蓝衣吹箫人身上。

      与另外二人轻衣弱骨、眉眼含情的情态不同,一身绛蓝色直裾深衣的男子腰直脊挺,眉眼生的倒温润柔和,此刻冷淡地低敛着,并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阿依夏木眼底几不可查地浮上笑意,悠悠上前,伸手轻轻扼住他的下巴,微微一使劲,逼得他抬眸看向她后,朱唇轻启,“方才两次……为何都没有弹错音,云峤?”

      名为云峤的小倌似感屈辱,垂下眼,未发一言。

      “云峤,看着本宫。”
      阿依夏木抬起另一只手轻抚上云峤的脸,同时躬身俯下,于鼻息相交的咫尺间悬停,自上而下,深深看进男人隐约慌乱的眼。

      清绝容色与威压之势迫得他无路可退,正欲伸手推开她,却又见她忽地歪头,额前青月玉璧微晃间,女子俏皮一笑,带着祈求与爱娇,对着他软语低喃——
      “云峤,告诉我呀,我……难道不美吗?”

      咫尺间,云峤的瞳孔猛得一缩,呼吸一窒。

      他难以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只觉如见月夜清溪边有灵物化了人形来勾人魂魄,一笑间流光生魅,万物生花。

      恍惚间他看着她又对他一笑,眼前樱唇翕动,如情人耳语,“云峤,跟我回家,好不好?”

      无法回神的云峤不错眼地凝视着女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心中默念沅芷教给她的“恃美行凶应有度,见好就收方自如”,阿依夏木立刻松手直腰,神色满意地低低笑开。

      ——很好,又成一个。
      此番先将人骗回去,再慢慢考察一番。

      心头算盘打得噼啪响,门外却突然响起敲门声。

      阿依夏木侧身看了眼身后侍女,篱菊立时起身离榻往外间而去,片刻后,又带了两人进来。

      一人是松风阁掌事,另一男子一身翠绿色曲裾深衣,娉娉袅袅给她揖了个万福,清秀的眉眼乖顺低垂,声音里却微微慌张,“奴婢是松风阁四魁之一的琴魁翠微,因……身子不适,故来晚了,请殿下责罚。”

      阿依夏木闻言瞥了眼一旁空着的第三张琴案圈椅,目光转回,看向翠微抬手间大袖内侧的一小片洇红血迹,淡声道,“这是伤到哪儿了,竟还见血了?今日之事本宫便不追究了,掌事且去请个大夫,尽快替他瞧瞧吧。”

      掌事一愣,似是毫不知情;翠微则是身子一僵,眼底掠过明显的无措与紧张。

      阿依夏木见状,凤眸微狭。

      须臾间掌事立时反应过来,一把拉过翠微,连连躬身请罪,告退而出。

      门关上的一刹,窗外隐隐闷雷声起,雨珠砸在雕花木窗上劈啪作响,阿依夏木忽得神色一变,仿佛兴致顿失,无趣又不悦地撇了撇嘴,“下雨了啊……真是扫兴。不玩了,回府。”

      走出几步,又回头觑了眼仍垂头坐着的云峤,粗哑的语声淡而威仪,“云峤,跟上。”

      回过神来的云峤微蹙着眉,看着那道倩影行将消失于层叠帐慢后,眸中神色挣扎非常。

      一边未被挑中的二人嗤嗤冷笑,以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讥讽,“怎么,松风阁这烂泥潭里滚了一年多,还没醒,以为自己还是当年殿前钦点、探花走马的刑部侍郎呢?”

      “就是,弹劾君后得罪丞相,抄家没入奴籍,这辈子都别想翻身,就你那副腌臜身子贱奴命,捡了什么狗屎大运能被圣女殿下瞧上,还搁这儿作什么清高姿态呢?”

      云峤眉眼低垂,握着玉箫的手却已然青筋暴起。

      “咱们‘四魁’虽说眼下是不用以身侍客了,但你在爬到这个位置前,那副腌臜身子伺候过哪些女恩客,需不需要我们在这帮你一一回忆一遍?”

      “比如乌苏拉罕氏那个瞎眼无盐的三小姐,可不就最吃你这套惯爱扮作贞洁烈妇的性子,一月能来上十来次;哦对了,还有察木齐家那个一身膘的三夫人,每次都说最稀罕你这副细皮嫩肉的身子,见你成了四魁后看得见吃不着,还不高兴了好一阵子呢,哈哈哈哈哈……”

      污言秽语字字如刀,刀刀扎入他心底最痛处。

      云峤猛得起身,再忍无可忍,高高扬起手中的玉箫,便要朝那两人兜头劈下。

      余光瞥见屏风后篱菊似欲慌张上前却被渚莲拦住,他心下一叹,却再无暇顾及太多。

      而下一秒,眼前隐约一道缃色人影闪过,九龙胭脂桂香气骤然馥郁盈鼻,云峤只觉手中玉箫被人一把握住再也落不下去,一抬眼,阿依夏木清丽的脸庞骤然又现眼前。

      女子抬手紧紧握着玉箫,柳眉竖凤眸狭,望着他的眼底压着两团烈烈火气,粗哑的语声却字字平静清晰,“穆尔乔·热合依,南楚刑律你较旁人应当更清楚不过,奴籍之身若再出手伤人,罪加一等,便永远无法离开这松风阁,你可想清楚了?”

      云峤神色一怔,与女子角力的手蓦然失了力道。

      众人皆知,南楚圣女的武功师承南楚第一剑客江明霜,早年圣女懒怠,剑术不精却轻功卓绝,以如此身手拦住他,本没有什么好惊讶;真正让他心神震动的是……她叫了他的真名。

      与其他天晟三国多为华汉族人的情况不同,南楚国民多为帕夏族,且名在前,姓在后,最尊贵的姓氏,当属南楚皇族,帕夏格尔缇氏。

      再往下,便是各氏门阀豪族,如两任君后所出的萨日勒氏,又如如今权倾一时的丞相一门,哈赤胡曼氏。

      而自邻国东齐与西秦偷渡徙居来的华汉族人,即便容貌与帕夏族无甚差异,却素来被视为寒门低贱之族;在南楚,帕夏族人获罪充入奴籍后,也会被剥夺姓名,冠以华汉族名以示惩戒,非国君特赦,终身不得改回。

      穆尔乔·热合依。
      自他获名“云峤”以来,已近两年,不曾有人再这样唤过他。

      趁云峤出神之际,阿依夏木收回手,也不再去理会他,转过身淡淡地瞥了眼一旁座中缩成一白一绿两只闭嘴鹌鹑的罪魁祸首,轻笑一声,悠悠开口,“本宫荒唐事做得多,并不在乎背地里旁人如何评说,只要不舞到本宫面前来,一切好说。入我圣女府之人同我一体,素来也是如此。但反之,若是敢蹦跶到面前来……”

      她意味深长地拖长调子,却又不往下说,只扬声对门外的方向唤了句,“沅芷。”

      门扉开关的吱呀声起,随后穿帘拂帐间,又徐徐走进来一个人。

      来人一身月白色云锦宽袖长袍,生得一副丰神如玉的俊挺相貌,鼻梁高直,剑眉疏朗,偏偏气质却如水一般,玉钗绾发,目光柔和,拢袖徐行间尽显温雅。

      ——正是传闻中备受圣女爱重的那位圣女府家令*,沅芷。

      走到近前,沅芷对着阿依夏木拱手一揖,“殿下。”

      “沅芷,我最近新研制的那款让人闭嘴的毒药,可有带在身上?”
      阿依夏木扶了扶下巴,望天思索,“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铄金丸’。毕竟还不曾在活人身上试过药性,都不敢随意乱用,这次赶巧,便请他们二人帮帮忙罢。”

      沅芷不慌不忙从宽袖内掏出三个颜色不同的瓷瓶,温声道,“殿下共研制了三款,三个月不能说话,三年不能说话,以及一辈子不能说话,殿下想托他们帮着试哪一款?”

      一旁椅子上两人一听,立时抖着身子“扑通”一声伏跪在地,连连叩拜,“殿下恕罪!奴婢、奴婢们知错了……”

      没有人能忘记,即便这位殿下从五年前开始再也无心朝政,成日里只知流连风月,她却依旧是这南楚第一的制毒高手,是以多出奇毒异蛊而闻名于世的灵月国教地位尊崇的圣女。

      经她手而出的蛊毒,总有世人深觉不可思议的神奇效用。
      说三个月,必然哑三个月;三年,就必然是三年,不会少上一天;若是一辈子……便断然不会有任何痊愈之法。

      二人连连叩头求饶,已是惶惶哭音,“殿下、殿下请饶恕奴婢!若不能说话,便会从四魁降格……那、那根本就不是人过得日子啊……求殿下行行好,我等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阿依夏木不置一词,转身看向一旁神容晦默的云峤,清澈凤眸微勾,隐有深意,“云峤,今日当如何处置他们,且由你来定吧。”

      事至此间,云峤似心有所感,缓缓抬起双眼,终于给出了今日真正意义上认真打量眼前女子的第一眼。

      额前青月皎皎,却远不及她目光深清。
      这当真是如今人们口中那个风流无度、混账荒唐的圣女?
      可她方才……明明连阁内侍女都那般肆意轻薄调戏……

      “啧,怎么动不动就走神。”
      见他半晌无话,阿依夏木略有不耐,“本宫今日选你,给你特权,无非因为一来你生得比他二人好看,二来圣女府后院三千佳丽没你这款,你的箫声里有故事,且见着本宫还能不弹错音。”

      一边说一边又瞥了眼窗外晦暗天色,不悦催促道,“别磨磨唧唧想东想西了,快选,本宫不喜下雨,此刻心情不佳,正赶着回府。”

      云峤:……

      今日到现在,眼见她时而佻薄时而沉定,时而放旷又时而顽劣无耐性,多变得如同六月天象。
      只能说圣女其人……
      他是真的看不太懂。

      几不可查叹了口气,云峤侧目看向伏跪在地的二人,眸中一番神色变幻,最后归于一派沉静,对着阿依夏木躬身一礼,“谢殿下垂爱恩赐,但今日这毒……便罢了吧。”

      直起身,他不躲不避地迎向眼前女子探究的目光,面上神色淡然,不卑不亢,“一来,他们说的污言秽语,皆为过往事实,云峤并无甚可否认之处,循南楚刑律,亦不构成谣诼造言之罪,便也无可指摘,方才意气出手,确是我欠妥。”

      “二来……”
      侧头看向一旁空着的四把圈椅,他微微一顿,声音也低缓许多,“泥沼挣扎一路至此,个中酸辛苦楚,我们四人皆尝遍悉知。由‘四魁’之位掉落,换作是我亦抵死不愿,己所不欲者,不应强施于人。”

      而这句,便显仁心。

      连地上惶惶发抖、埋头啜泣不止的二人听闻此言,都突然安静下来,似有所思省。

      阿依夏木深深看了身侧垂眸静立的男子一眼,随即侧头望向三步外的沅芷,微微颔首,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意眼神。

      ——不愧是当年母后于殿前钦点的探花郎。
      这一年多泥潭深陷历尽屈辱,尚心性未改风骨不移,玉汝于成,可堪大用。

      然对于云峤所答,阿依夏木并没有立即回应,只对着沅芷道,“你且先行下去安排一下,说本宫雨天不豫,即刻动身回府。”

      沅芷躬身领命而去。

      阿依夏木回过身,在原属翠微的那把圈椅里坐下,单手支颐,抬头看向云峤,“你方才说得不错,只有一点,本宫却不认同。”

      “即便所言属实,却需要看一个前因后果。否则仅凭只言片语随意拼凑,便是以偏概全,有失偏颇;尤其看人一途,仅凭一段过往,如何能就此论其生平?”

      “况且,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本宫可没你那般大度。”

      听她话中明显意有所指却丝毫未失公允的维护之意,云峤心下触动,下一秒,却见懒散支颐的女子眉眼弯弯隔着屏风看向对面绣榻,对榻上一直乖觉旁观的两名侍女勾了勾手指,“篱菊,渚莲,你们过来。”

      篱菊渚莲还未能完全从方才锁骨额前的两个吻里回过神,红着脸不明所以地上前,却见面前女子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个小瓷瓶来,笑盈盈看着她们,额前青月随着她的动作微晃,泛出捉摸不定的冷光,“我这里还有一种毒药,想让你们喂给地上二人服下。”

      此言一出,站着的三人俱是一愣,跪着的二人又开始磕头求饶。

      唯有坐着的人,手里托着白瓷瓶,好整以暇地耐心等着。

      片刻后,篱菊率先应声而出,“奴婢领命。”

      只见她从阿依夏木手中接过瓷瓶倒出一颗后,将瓶子不容拒绝地塞进身边面色犹豫的渚莲手里,随即上前一把抓起地上一人,不顾对方哀求挣扎,硬生生将那毒药给对方强喂了下去,略显硬朗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畅快之意。

      松风阁为小倌馆,男子为花,女子为叶。
      貌美有才的男子可为花魁,而容貌端正、力气大或是习过武的女子,为楼中侍女,若非客人指名要她们服侍,其寻常职责类似于青楼中的小厮或龟公之流。

      小厮龟公毒害花魁,该是何等的罪过?

      然见篱菊如此,一旁的渚莲狠狠咬了咬牙,心一横,也将毒药给另一人强灌了下去,最后微微苍白着脸,将瓶子恭敬递归到神色满意的阿依夏木手中。

      云峤秀眉紧蹙张口欲言,却被阿依夏木出声阻断,“给四魁喂毒,你们二人也无法继续留在松风阁中。正巧云峤入府后缺人侍候,你二人今后便跟着他吧。”

      篱菊闻言眼神一亮,立时屈膝跪地伏拜,语带感激,“篱菊谢过殿下大恩!”

      渚莲慢一拍明白过来,心绪激动间不由小声啜泣出声,也跟着盈盈伏身叩拜。

      云峤看着阿依夏木,又看向瘫在地上神色痛苦的二人,最后移目于匍匐跪地的篱菊。

      ——圣女既知他名姓,必然查过他底细,也定然知晓,篱菊原也出身热合依氏,乃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此举既有以篱菊为质的威示之意,却也是施恩。

      云峤眼中神色几番浓烈变幻,最后只敛眸一揖,低声道,“多谢殿下恩慈。”

      阿依夏木神色松快地从座中起身,步伐款款往门外走,语气慵懒又暗含警告,“跟上,回府,本宫不会再说第三遍。”

      渚莲与篱菊连忙抬步去追。

      篱菊迈出几步,见云峤仍定在原地,又小跑回去,面色焦急地推了他一把。

      鸦青长发与缃色裙摆于视线尽处曳地生姿,女子拂帐而去的脚步未停,却又有粗哑女声遥遥传来,“给他们服下的是‘三日蚁’,全身瘫软如被蚁噬,三日可愈,影响不了他们阁中位份,权当给个教训。”

      云峤一愣,一时间心绪翻覆,五味杂陈。

      他心里清楚,此刻不走,圣女不会再回头。
      可此刻跟她走,那个传言蓄养了三千男宠、夜夜春风渡的圣女府,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火坑?

      “南楚刑律你较旁人当更清楚不过,奴籍之身若再出手伤人,罪加一等,便永远无法离开这松风阁,你可想清楚了?”

      “入我圣女府之人同我一体,素来也是如此。”

      “正巧云峤入府后缺人侍候,你二人今后便跟着他吧。”

      “‘三日蚁’三日可愈,影响不了他们阁中位份,权当给个教训。”

      “看人一途,仅凭一段过往,如何能就此论其生平?”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女子粗哑的语声字字清晰,铮铮回响于他的耳畔,最后归落于那句久违的“穆尔乔·热合依”。

      茜红色层帷叠幔后纤纤人影渐淡,云峤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神色间再无犹豫,大步亟亟迈出。

      然而待他追上那抹缃色倩影时,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女子一弯如月凤眸辉映额前玉璧,软语巧笑,眸光比月光皎皎——

      “云峤,跟我回家,好不好?”
      “云峤,告诉我呀,我……难道不美吗?”

      而这第二个问题,他此生都不曾作出回答。

      *

      直至圣女故去多年后,他得赦恢复真名并复得启用,成为新任国君的左膀右臂总领御史台之时,对于当年沦落风尘以及得圣女所救一事,他从不避讳,却每每在被问及圣女是否真如传言那般美得令人一见心折时,从来沉默,不置一词。

      南楚史载,新君朝臣多有怪癖,而终寿八十的御史大夫穆尔乔·热合依的怪癖,便是一生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月牙形玉璧,尤喜成制于古林三十一年的青月璧。

      然此皆为后话,个中情愫掩埋史籍古卷后,或于野史逸闻间为后世偶然得窥一角,实情却如烟杳杳,再无人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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