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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河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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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嗬嗬,跑慢一点。”桑泉大喘跑在旧街区的石墙边路下,一只白色的袜子沾满泥迹。
过马路的时候,鞋子掉在车流中间,电动车险蹭过她,也没让桑泉回头。
“谁家破孩子!”惊心而过的电动车主在背后骂骂咧咧骑远。
眼睛一直追随着猫咪,在离开幼儿园以后,猫咪像是解放了什么枷锁一样,即使一瘸一拐也跑得飞快。
幼小的孩子,看见什么,决定什么,会全然不顾地要得到,要做到。
正如此时的桑泉,她小小的脑袋被一个念头填满。
一定要给它包扎。
她还那么小,怎么会想到猫咪不是人类,不是所有东西受伤了都要包扎,万物都会受伤,万物自己愈合。
又怎么会想到,一只受伤的猫咪跑这么快,不符合常理——大约在孩子眼中,所有初见的一切都可以称为常理的。
她就这么一身泥水,跑过最繁华的市中心商场,跑过油烟气浓厚的夜摊街,跑过笑闹声和朗诵声皆沸沸的中学。
她也注意不到,老街区独栋带小院的老房子,旧城心油腻发黑的外墙,和扬起飞尘黄泥的建筑工地。
露出来的袜子到底在哪里被擦破,又在哪里跌倒,膝盖手臂上新添几枚鲜红带血的徽章。
她就一直跑一直追,好像这样的永远也不错,她不必追上那只猫,只要将一切甩在身后就会很快乐。
脸上的泥早干成一层薄薄的铠甲,原本的腥味散去,余下只有雨后泥土才有的香气来。
直到她站在宽阔江边高高的堤岸上,骤然停止的脚步让她血气没顺上来,眼前一阵发黑又一阵发白。
长吐出几口浊气,桑泉的鼻尖嗅到风。
高堤上的风和别的地方不同,水汽饱足,腥味浓重,就好像水草的灵魂撕碎和风搅在一起,让人一定知道这是来自江上的风。
“喵呜。”猫咪早直挺挺地坐在堤岸下,低头舔爪子。
叫声被江风送上来,又是一声呼唤。
“真的不跑了哦?”桑泉小心翼翼地趴下去,侧着身子伸脚——河堤的坡又长又陡,虽然草长得鲜亮整齐,但真的走上去的话还是很吓人。
爬着下了河堤,桑泉来到猫咪身边,裙摆里侧还算干净,她给猫咪把后腿上的血迹擦干,用仅剩的一只袜子包扎上。
被追了一路的猫咪这会安静地站着,一直望着河堤前面的某个地方,偶尔回头看一下正在包扎的桑泉。
”好啦,虽然血早就止住了,但是这样不会碰到脏东西,会好得更快。”桑泉直起腰,抬手一擦额头上的细汗。
一直害怕把猫咪弄疼了跑掉,她包扎的时候比下斜坡还要提心吊胆。
“嗯,怎么了?”桑泉欣赏着自己打的结,猫咪忽然朝着她身后凶叫一身,背部弓起,露出雪亮的尖牙。
桑泉回头看过去,一群穿着花哨的青年朝她走过来,打着耳钉叼着烟,姿态各异。
本来在河堤上四处张望的不良青年因为猫咪的叫声也注意到桑泉,为首那个带金链子的伸脖子眯起眼睛,嘴里的烟头一翘。
“刚巧老子被不识相的小兔崽子放了鸽子,心情差着呢。”他将烟“呸”一口吐在江里,接着说:“这不就送钱来了嘛?”
“去,把那小姑娘弄过来。”
金链子斜垮着肩膀一挥手,身后三五个小弟就冲上来,有一个因为闷头上前绊了跤,晃晃手掉进江里,姿态滑稽。
桑泉心中骤然升起危机感,大概知道冲过来的人不怀好意。
她抱起猫咪,转头跑在只容一个人下脚的细窄河堤边缘。还没跑几步,就因为光着的脚踩上尖锐石头,跌倒在河堤草地上。
她被那几个青年拎着衣领拉起来,瞬间喉咙被拉扯,一阵欲呕。
紧接着,还没有他们半条腿高的桑泉被挟在胳膊下,带到金链子面前。
“喂,小姑娘,告诉我你爸妈的电话。”
起初,他摆着令人作呕的笑容,掐出难听的嗓音。
桑泉只是面目表情地看他。
这让那青年感到侮辱。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他忽然暴起,一把从头顶上抓住桑泉的头发,面目狰狞。
“告诉我你爸妈的电话,哭大点声,让他们给老子拿钱赎人。”他使劲摇着桑泉的脑袋。
桑泉觉得一阵剧痛,好像头皮都要被他扯掉一样。
“我不知道!”她先是咽下去要涌出来的哭声,才尖叫着大喊。
“TM的。”金链子的耐心大概就如纸那样薄,他扯着桑泉的头发往地上狠狠一掼。
桑泉一手把猫咪护在怀里,一手护在脸前,才没让砂石扎了眼。
她翻身想要逃跑,那青年察觉到她的意图,横脚踢过来想让她丧失行动力,被桑泉翻滚着躲开了。
金链子略有羞恼,当着一群兄弟的面连个屁大孩子都制服不了,他在圈子里面子还要不要。
于是桑泉越躲,他追得越狠。
不管是用手扑抓还是用脚踩踏,抱着猫咪的桑泉都腾挪灵活地躲开了,就像那故事中片叶不沾身的绝世高手。
明明刚才把她拎过来的时候笨拙得不行,不良小弟们看着桑泉像玩乐一样戏耍着自己老大,强憋笑意。
老大像个跳脚猴子一样。
桑泉觉得自己像被操控的玩偶,在被掼去地上的刹那,自己的身体像被无数丝线拉扯,做出各种不属于她意志的姿势,躲过金链子的所有攻击。
当金链子气喘吁吁,双眼通红地招呼周围小弟一起上来制服桑泉的时候,桑泉感觉怀中的猫咪软了下去。
猫猫!?
猫脑袋没有生命一般坠下去,与此同时桑泉身上的拉扯操控感也消失。
有人上前把猫咪从桑泉怀里扯出去,“咚”地一声丢进江里。
桑泉向猫咪伸手也是徒劳,很快就被这群青年按在地上。
“把猫猫还给我!”小小的胸腔燃起足以将桑泉淹没的怒火,她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被无缘无故地惩罚,为什么要把她珍视的东西都踩碎。
她以为忍耐就好了,闭嘴就好了。可是不行,没有丝毫仁慈的世界对她的伤害是永无止境的。
她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几乎要挣脱这些人的束缚。
失败了。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女孩,面对这些青年完全是如兔搏狮。
“小姑娘力气还挺大。”
四个青年每人压制住她的四肢,把她按在地上不能动弹,腰下的砂石尖锐,死死印进她的肉里,细嫩的皮肤不堪折磨漫出点点血迹。
桑泉终于任眼泪流出来。
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做不到,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拯救她。
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样子。
一声破空的鞭子“啪”地震响在桑泉耳边,随即响起了不良青年的数声痛呼。
桑泉在泪眼朦胧里看见一根绿色的藤条萦绕白光,准确且有力地抽打在这些青年脸上。
“偶尔从山里出来也能遇见这样的事,这个世界真是没有一点进步。”
如山泉一般清亮悦耳的女性声音靠近,桑泉觉得自己被温柔地扶起来,脏污的手染脏了女人洁白的裙裾。
她抬头看见一个容貌清绝的女性,站在她的身边能感受到淡淡的发自心底的温暖。
女性蹲身下来,整理了桑泉凌乱的衣服,抬起手,一团江水聚在她手心,又分离出干净纯粹的水。
她用这水给桑泉擦了手和脸。
呆楞楞随她动作的桑泉一直盯着这个女人的脸,美,且宁静柔和。
这种事,在故事里叫做拯救,对吗?
“喂,你哪里冒出来的。”不良青年不甘心被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欺负,那跟藤条指不定是什么吓唬人的把戏。
他抽出怀里的短匕首,打算藤条再次进攻就把它劈断。
“愚蠢。”女人秀眉轻皱,挥动泛光的指尖,藤条带起呜呜风声抽动,三两下就将不良青年们高高低低倒悬在空中。
她似乎不打算让他们好受,指挥藤条边旋转边抽打他们。
这让桑泉想到夜摊上的烤鸭。
只是几个来回,这些青年就因为眩晕和恐惧开始呕吐污物,心理比较脆弱的已经两眼泛白。
金链子的匕首早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一边忍受着自己的呕吐物流过眼睛额头,一边含糊不清地求饶。
“错、错了,我错了!求你……您放我下来。”
他仅剩的一点力气,把手并起在头顶做求饶状。
“如果是四百年前,我对人类还有仁慈之心的时候,你这样求我,我大约是会放了你。”女人表情冷淡。
“但是现在,脏污卑蠢的人类已经不值得我浪费力量了。”
女人指尖一划,藤条瞬间冒出红色尖刺,扎的这些青年嗷嗷直叫。
而后藤条变得相当粗壮,并向陆地上的桥架蔓延而去。那些人最终被绑在桥架上,无法动弹。
同时大喊着自己干过的恶行:“我不该想要绑票小女孩;我不该向小学生打劫;我不该半夜去手机店偷手机;我不该……”
女人不打算再管他们,转身走在河堤上。
“猫猫……”桑泉一把拽住女人的衣角,因为有些怯,险些松了手,但还是抓稳了想要求女人救猫。
那女人侧过头撇她一眼,侧手朝向江面,手掌状似不经意地一抬,一团湿淋淋的黑色破水而出,落入女人怀中。
猫咪皮毛上的水迅速蒸干,金色的瞳仁再次映出桑泉的面容。
“你没事!”桑泉一擦眼泪,眉目舒展笑起来。
猫的脑袋被女人抚摸着,它没有丝毫排斥反而颇为享受,在女人怀中如往常一般找到熟练的姿势,咕噜咕噜从喉咙里发声。
“嗯……嗯,你想要我带走她?被所有人类抛弃的孩子,难得一见的善良宽容之心,满身黑暗依然光明温柔……的确是个好孩子呢。”女人缓步漫步在河堤上,略回头看了一眼泪光未尽看着猫咪看的桑泉。
“但是不行啊,浮黎。人的善良,是会变质的,何况作为人类,她应有她自己的人生,美好的人,不会一直被抛弃的……大概吧。”
女人的声音化在江风里,彼时桑泉对这些词汇的含义全无了解,只记得被拯救的触动和女人满身温柔。
“这是小时候的记忆吗?”桑泉躺在浓雾的大坑中,依然被藤蔓纠缠着不可动弹,方才碎片浮光一样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令她既陌生又熟悉。
没想到小时候就见过山神大人。
这世间的相遇,确实是没有道理,但是相遇过了,就从这相遇中碰撞出一条线,沿着走向未来,也就如此构筑了人生。
未及她感慨,熟悉的冰凉从一圈圈从手臂上缠上侧脸。
桑泉眸光一转,果然是一条蛇。
灰黑色带着黄斑,比起流畅优美,色调清新的游演,这条蛇才与人类想象中的丑陋生物相符合。
豆大的蛇眼里全是陌生,警惕和试探。桑泉几乎滞住呼吸,全身的紧绷,不敢动弹——她也没法动弹。
“游……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