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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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今天我来晚了一点，抱歉哦……”
“你们是不是等急了呢……这样吧，作为补偿，我唱歌给你听。”
“不要斗气啦……快出来啦。”
女孩子轻轻跪在了草地上。雨后的青草沾染着水珠浸透了她膝盖处的衣服，白色和服上印染的红色花朵被露水惹得娇艳无比。一直挂在胳膊上的竹编篮子被随手放在了身边的草地上，里面躺着一些白色紫色的细碎小花，带着刚摘下的鲜嫩颜色。
只是又脆弱得好像一触即碎般，没了根，它们会很快在空气中枯萎。
女孩子唱起了歌。从低沉渐渐地转趋清晰。声音像从石板路那头传来的阵阵铃音，和着木屐在石板上奏出的不紧不慢的旋律，若有若无地缠绵在耳际不肯离去。空气中似乎充满了花开的香气。
有轻微的光芒在对面的灌木丛中一闪而过。
……不，那并不是幻觉。
好似在夜里倒映出的另一片白日。更多的光芒，从灌木的缝隙中，从草地的下面，从大树的后面缓慢地飘了出来。它们像是萤火虫，但细看却发现是一个个没有光源体的小光芒，在空中找不到着落一般地轻柔飘荡着，慢慢向着歌声的中心聚拢。
女孩子眼里的夜色被渐渐接近的光芒驱散了，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膨胀的幸福感。
（只是那竹篮里的花儿，在光芒中，渐渐地垂下头，花瓣也变得蜷缩了。）
天边翻涌着沉闷的雷声，乌云似乎近得伸手就能触到。才走了不到10步，雨珠便来势汹涌地砸了下来。
听说几座山后面的村子出现了种类稀少的虫，正准备实地去探查一番，却被暴雨阻隔了行程。无奈的银古只能暂时在路边的茶水铺里躲雨。用一只眼望着从虚空中坠下的雨幕，他向老板要了杯清茶，捧在手里慢慢啜饮着。
雨声很大。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统一。雨点砸在地面上迸射开千万朵透明的水花。银古把视线收回脚边，溅入铺子的雨水里有微小线状物在蠕动。
他眯了眯眼睛。
雨声稍微小了一点，身后的谈话声也渐渐凸显出来。是茶水铺的老板在和一位行人说着什么。
“……现在身体还好吧？”
“……哎，身体又差了……还是喜欢在雨后去那里，说是有好多好多萤火虫，这季节哪里有萤火虫呢。”
“小女孩嘛……有点想象力也没什么……”
“我们也悄悄跟着她去过那个地方，看着她一个人对着草丛说话，还唱歌，哪里看到什么萤火虫……我和她娘真是担心，怎么变成这样……”
“……萤火虫？”
冷不防插入的陌生声音让谈话的双方都停了下来，目光一起投向搭腔的男人。
银古的声音不大，却在雨声中突兀地独立了出来。
“那大概不是什么萤火虫吧……可以的话，能让我去看看您的女儿么？”
雨停了。
雨后的草木散发着蓬勃的生气，山路变得泥泞而不方便行走。银古走在后面，前面是在茶水铺里和老板说话的那位行人。是位三十多岁的大叔，面容和善却带着忧愁，一路上都在跟银古絮絮叨叨的说着。
“……从生下来身体就怎么好，长得倒是很讨人喜欢，也很乖巧，小的时候很少哭……唱歌也很好听。平时也很懂事，虽然不能帮家里做活，也会帮我和他娘打扫做饭……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去一个树丛前坐着，一个人有说有笑的，还唱歌……总是很晚才回来，衣服也弄脏了。真不明白小孩子长大了怎么会这样呢……”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几个月前吧……不知怎么的，身体也越来越弱了……先生是虫师，也帮我看看小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几个月前……吗。”
银古喃喃地念着。
“啊……到了。这是我的家。有些简陋，还请不要嫌弃。”
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村庄的边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银古看到了一间样式普通房子，门边上坐着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孩子。
耳边隐约听到了歌声。
“今天看来气色不错呢，凉子。”
“恩，爹，你回来了。”
女孩子抬起头。是张漂亮的脸，只是脸色有些苍白。10岁左右的样子。发沿整齐地覆在额前，及腰的长发，笑起来好像一朵素雅清洁的花。
“这位先生是……”
“是在避雨的时候遇上的虫师先生，说想要过来看看你。”
“这样……您好。”
女孩伸出的手，手腕上锁着纤细的绳子。是有礼且温和的女孩子。
银古没有说话。
他们一起用了午饭。女孩的母亲也是普通的中年妇女，做的炒豆子别有一番滋味。银古边吃边环视着家里。平常的土房子，空间不大，厨房在房子后面，吃饭则是在一间较宽敞的房间里，旁边摆放着一张榻榻米，几个凳子和一个木柜子。外面已经开始放晴了，雨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撒进室内，光线中都满溢着清新的雨的味道。
吃完午饭，女孩去里屋休息了，银古则和女孩的母亲在屋外说着她的事情。
“有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喜欢去一个草地上呆着，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每次我和她爸爸都要去把她找回来。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萤火虫，都不怎么跟同龄的孩子交往，但是又难得很乖巧……真不知是患了什么毛病……”
母亲的声音里有疲惫的无奈。
“有什么特定的时间吗？比如……在雨后？”
“似乎……大多是时间都是在雨后的傍晚吧，跪在草地上，衣服经常弄脏呢……”
“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似乎比以前体质更差了吧……我和她爹都不想让她出门，但是每次都管不住，老是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跑出去……”
“这样啊。”
银古放下撑着下巴的左手。
“是一种叫做‘萤’的虫。很稀少呢，居然能够在这里见到。看来这座山下面也有光脉的分支经过吧。”
“我只在古书的记载上看到过这种虫。据说幼虫是在雨中孵化的，成年的虫呈光点状，能够吸引人并吸取人身上的精气来孕育卵。”
“……卵？”
“对……它们把卵产在人的身上。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个人就会‘消失’，而新的虫卵就会孕育完成，只要等着下一场暴雨，就能孵化了。”
以人命延续后代的虫。虽是残忍。
可也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生存而已。
“那……凉子……”
“我也不知道虫卵的孵化期到底有多久……总之，一定要看好她，别让她再靠近那个地方。那里的虫一定数量惊人，而我也不清楚要怎么对付他们产在人身体里的卵。”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那种虫呢？”
“选定了宿主之后，它们会只在宿主眼前出现，别人是看不到的。我今天在这里留宿一晚，明天去问一问对付它的方法吧。”
凉子还很小的时候，村里夏天的夜晚，是被萤火虫的灯光点亮的。
她生于盛夏的尾端。出生的那晚，屋子外面飘荡着一只只温柔的小灯盏，它们点燃了一个新生儿的眼睛。凉子总是很期盼夏天的到来，不仅因为生日的时候会得到平日没有的礼物，新的布娃娃或者一包糖果又或者一件漂亮的衣服，还因为在夏天的夜晚，可以见到很多很多的萤火虫。
她追逐着那些光芒，欢快地蹦跳着，小小的身体里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向往。那些小小的会发光的神奇虫子，好像在黑暗中带领着她一般，无声地告诉她人世的冷暖路途。
他们是用光芒传递言语的小朋友。
[我们的寿命很短暂，明年你看到的就是我们的子孙了。]
[听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你出生的时候他有偷偷亲过你哦。]
[明天似乎要下雨了呢。]
[你的父母，真的很珍惜你哦。]
[村里的环境被渐渐破坏掉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你已经长大了哦。]
[要自己保重。]
[再见了，凉子。]
[再见。]
于是从某一年开始，村里的夏夜，看不到萤火虫的踪迹了。
那……温柔的无声的彼此陪伴的夏夜，自此消失了。
如果可以彼此交流，那么即使不是同类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可以彼此信任，那么即使每年每年都只有短暂的相逢也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个世界。
纵使是同类，也都彼此如此疏远……能够在夏夜里轻轻地对自己诉说的对象，即使每年看到的它们都似乎是同一群而实际上不是，却能真实地感觉到它们从来没有改变过……一直都是如此柔和地在身边散发着光芒，再看看自己的同族，又会如何感想呢。
世间万物皆寂寞。
黄昏将至。
银古拨开了一丛灌木仔细观察着地面，灌木的枝叶在拨动下沙沙地响了起来。几片小小的叶子落下来，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注视着地面上丛生的奇异的透明植物，想着原来这山下真的埋有光脉，大概由于埋得深或者脉流太细自己之前并没有察觉。可能是由于灌木与树林遮挡阳光的缘故，中午下的雨并没有干透，草上依旧带着盛大的湿气。夕阳渐渐倾斜，最后只在远处的山沿上留下了一条延绵的金色丝线。银古站起来准备回去凉子家，却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是凉子。
他猛地吃了一惊。
小小的女孩子跪在地上，白日里穿着的素衣也换成了带着红色艳丽花朵的和服。头发梳得整齐，在发尾的地方用丝绳结上了细小的红色蝴蝶结。木屐被脱下，并排放在了身后的草地上。她的表情满是欢喜。
太阳慢慢地下沉，终于，最后一丝光线也完全隐没在了西边的山后。
即使已经离下雨有了好几个时辰，草地上却依旧弥漫着雨后的潮湿带着腥味的土的气味。这片草地……似乎并不是因为草木的遮挡而潮湿。
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让水分停留在了这里吧。
女孩子合上手掌，虔诚地闭上了眼。
她唱起了歌。
青草苍苍
夕露微凉
吾之友人
你在何方
山间晚风
尤拂君袍
粼粼波光
尤映君貌？
吾随之兮
至于彼方
吾随之兮
不再迷惘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流传的，古老的歌谣。
歌声像无形的手，轻柔地拂过了周围的灌木与树丛，勾起枝叶轻微的摇曳。随着歌谣的反复吟唱，一些光点，从四下飘散了出来。
整个草地好像陷入了不真实的幻境。
它们接近了凉子，在她身边上下飘动着。手指，胸，嘴，鼻子，眼睛，头发。被靠拢的光线染上了微光。轻轻地，轻轻地，似乎世界也随着她的歌声在她身边旋转，湛蓝的天幕，逐渐降下的夜色，身边的树丛和脚下的土地，还有远处的家，头脑中的爱与记忆，都在歌声中被搅拌成了一片斑驳的色彩。随着光点的聚集，凉子身上散发出了夺目的金色光芒。
——她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被光芒吞噬不见一样。
银古终于察觉到了不妙，看来今天就是虫卵的孵化日。他疾速冲了出去，右手迅速地抽出了一长条看似藤蔓的物体——
时间被慢镜头一格一格地切过。
他触到了凉子的眼神。
是一种，带着幸福与满足的眼神。
似乎在说，自己还想好好活下去。
只是换了种方式而已。
——流入脑海的，不知是谁的记忆。
[再见了，凉子。]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好黑暗……好害怕……]
[谁来……照亮我今后的夜呢……]
[……好害怕……]
[好孤单……]
[为什么你们还不回来……]
[……]
他看着她在光芒中缓缓消失。
像被光辉的黑暗吞噬。
却又像……真正地找到了自己的归路。
凉子的父母打着灯笼在村子里呼唤了整夜凉子的名字，但是并没有人来回应。
也再不会有人回应了。
银古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抽着烟，望着蜡烛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直到窗外的天空由深蓝渐渐变成了藏蓝色。
然后他背起药箱，默默地离开了。
后来，他在翻阅了众多书籍后终于找到“萤”的资料。
萤，幼时为线状虫体，成年为光点状。喜湿。孵化于雨，成于湿润山林。通人性，择寄主产卵，卵孵化后寄主□□则消失，意识入卵。蛰伏于土壤，待雨孵化。
……意识入卵。
他盯着这几个字，像要用目光刺穿纸背般。
……那，凉子。
再后来，再次走上那条山路的时候，又遇到了暴雨。在茶水铺躲雨时，听到了一些传闻。
茶水铺老板的朋友居住的村子里，本来因为环境逐渐恶劣而消失的萤火虫，又回来了。
奇怪的是它们不在夏季，而是在暴雨后的晚上出现，并且一直停留在一户人家的门外。那户人家的女儿前段时间莫名地失踪了，身体不好的她也不知道一个人去了哪里。由于向来不怎么和村里人交往，倒也没有太多人在意，只是那些莫名的萤火虫，却惹得村里的小孩子总是期盼着下雨，好在雨后的晚上去那户人家的门外嬉戏。
“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吧。”
讲述的老板笑了笑，银古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在凉子消失的时候……他看到的一个片段。
雨后的山林显得更加苍翠而神秘，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只剩下疲惫的光线。又一次被村里的男孩子嘲笑“怪人”的小女孩跪在草地上哭泣，任凭衣服被草尖和土壤肆意地弄脏。
“呜呜呜……我讨厌他们……为什么你们都离开了呢……”
她像在自言自语。
没有人在听。
“根本就没有人能和我沟通……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父亲和母亲也是……根本不想听我内心的想法……”
“为什么……你们会离开呢……因为人们破坏了你们的家吗……”
“请回来好吗……不管怎样……”
“别丢下我……”
女孩子双手擦着脸颊，眼睛哭得红肿，泪眼朦胧的样子可怜极了。当她好不容易抽泣着抬头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了下去，星星即将显露踪迹。
好像所有奇幻故事或者美丽童话展开前的场景。哭泣的女孩，无言的山林，轻柔的晚风，倾斜的天边残阳如血。
只是出现的……并不是将她带走的英俊少年。
透过模糊的视线，她隐约地看到，眼前出现了，闪烁的光点。
从树丛的后面，缓慢地，飘乎地，似乎有些试探地靠近。
她眼里的兴奋满满地溢了出来，泪水瞬间变成了难以抑制的喜悦。
“……是，是你们回来了吗？”
“咦……？”
“你们……不是它们吗……”
“没关系哦……我们，也可以做朋友哦……”
“……恩？”
“…………会让我变成你们吗？”
“没关系哦……我很愿意。”
“所以……和我做朋友吧。”
“可以吧。”
那些无人知晓的孤寂。
或许，真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芒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