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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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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悠悠醒转,寝殿外日影西斜,竟又是一个黄昏。
一张秀丽面孔俯来,见主人睁开混沌了的双目,他微笑,声线似水轻柔:“您醒了。”体贴的关切,“饿么?可要吃些什么?有莲子羹解渴。”
垂老的王者摇了摇头。
“那……我去请太子进来侍侯。”
“不必了,让他多睡一阵。你也不必忙。来,坐到床边来。”
王今日精神大好,一口气说到这里并不曾咳嗽。见他似想坐起,周垂音忙在床背放上靠垫,又提来暖炉,盖上风被。
“昨晚你和太子又没合眼吧?”王问道,语意慈和,不尽怜惜之意。
周垂音微微颔首:“太子孝心可感动神明。至于我,伺奉王,本是应尽的职分。”
王微笑,点了点头。似感到疲倦,阖上双目,不再说话。
周垂音等了一阵,知他又睡熟,悄悄站起。脚步未曾移动,忽而听一声轻咳。
“垂音,”王仍闭着眼,闲话家常般,“依你说,大王子和太子,哪个更像寡人?”
周垂音心脏猛跳一记。
“垂音……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啊?”王慢慢睁开眼来,目光温和落在他低垂的脸上。
“我……我只是觉得很突然,您从未曾在垂音面前提起两位王子的事。”
“是吗?”王十分惊讶似的,笑,“现在满朝文武不都在议论他哥儿俩吗?寡人没别的什么意思,你别怕,只当说闲话给寡人解闷,你觉得他俩哪个更像我?”
周垂音低头想了一阵,小心翼翼道:“我觉得,太子仁厚纯孝,更像现在的您。”
王闻言哈哈大笑。
周垂音跪倒在地:“垂音胡言乱语,请王责罚。”
“不不,你说得很好,起来,起来。”王笑道,“好就好在这‘现在’二字上面。你言下之意是说,大王子骁勇英武,更像过去的我,是不是啊?”
“……”
诛心之语,周垂音无言以对。
“你很会说话,寡人不怪你。”王叹息,“朝臣们的议论,寡人也都知晓。其实寡人何尝不知,比起凌云,凌霄的才具与武功才更符合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但是,唉……”
见周垂音欲言又止,王温和道:“你是想问我为何力排众议,立幼不立长?”
这确是周垂音心存已久的一个疑窦:“可是因为大王子犯下什么过错?”
“他并不曾做错任何事,而是寡人……不能一错再错了!一国之君,尚武好战并非社稷之福。寡人登基以来,数十年嗜血杀戮,已犯下滔天大罪。我不能再立一个与我当年一样好战之人接替王位。这么多年来,我事事压制凌霄,就是希望他不要恃才而傲,仗一身武艺便不可一世,到头来,便如同他父王一样,将大错铸成才追悔莫及!”
王顿了一顿,又接道:“凌云虽然文弱,但心性仁厚,更难得是有一副众生平等的慈悲心肠。譬如他对你,或是你的族人,还有其他任何种族之人,都一视同仁,从不以贱民待之。我的日子并不多了,只有凌云继了位,才能将我平等四族的仁政施行到底,来弥补我一生犯下的过错,如此,也足以告慰寡人的在天之灵了。垂音,你明白寡人的苦心么?”
一番话推心置腹,即便最亲近的朝臣也未必能与得闻,却偏偏说与他听。周垂音受宠若惊之余,大感不安,连忙拜倒在地:“您的用心良苦,垂音明白的。”不知不觉泪盈于睫,“王,您春秋鼎盛,平等四族的宏愿指日可待,原是不必假太子之手的。”
“不必说这样的话,寡人的病你该比任何人看得都要清楚。”
“王……”泪水滑下面庞,哽咽难语。
王宽厚的手掌伸来,在他手上握了一握。
门外人影晃动,一个宫娥向殿内探望。
“是太子来了吧?让他进来。”
“是。”宫娥挑起暖帘。
“父王。”凌云规规矩矩在殿中跪了,免冠行礼。即便无人处父子私见,一套陛见大礼依旧做得一丝不苟。
王一反常态的沉默。
“父王……”凌云抬头向上瞥了一眼。父亲面沉如水,神情严肃,再不是往日温言微笑,连声叫他站起的模样。
突如其来的变化叫凌云局促了。
“父王,可是儿臣做错了什么?您责罚儿臣,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你可知群臣现在都怎么看你?”王问,语气冷冽。亦不是要他回答,“沉溺男色,败坏人伦,凌云,你可知错么!”
这一声诘问石破天惊,凌云固然心胆俱寒,周垂音更是惊骇莫名。
方才褒誉夸赞,现在疾声厉色。顷刻之间,王竟判若两人。
凌云委屈欲泣,顿首嗫嚅道:“儿……儿臣与……与音……我……我们没……没有……父王应该知道……”
“我知道又有何用?”王厉声打断,“你要如何堵住众人攸攸之口?身为太子,当朝储君,倘若成了人人口口相传的德行缺失之辈,你又凭什么继承大统?”
“儿臣……儿臣相信清者自清!”凌云突然昂起头。
一脸文弱依旧,难得生出几许倔强之气。
“父王,儿臣是喜欢垂音,但父王病榻之侧,儿臣除了竭心尽力侍侯汤药,若有一丝非分之想,必叫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王怔了一怔,倒未曾料到这文质彬彬的小儿子,亦有如此强硬倔强的时候。凌厉的目光柔和下来,王长叹一声。
“云儿,别怪父王苛责于你,你要明白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凌云听父王语气缓和,方感冷汗满头满背。
“是儿臣的错,让父王忧心,儿臣罪该万死。”
王摇头:“你若真知道错,便该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名声。”说完不知有意无意,像床前看了一眼。
周垂音何等机敏,思前想后,早已明白王此前一番对话的用意,脸色惨白,瑟缩一隅,偏一只褪了体温的冷手仍紧紧被握于王的掌中。
凌云仍懵懂不知。
“父王,儿臣想,等您身体康复,将垂音正式赐予儿臣,流言蜚语自然不攻自破了。”
王苦笑:“你啊……”
殿外有人跪报:“臣御前奉旨大臣司马严进谏陛下。”
“旨意拟好了么?”
司马严道:“拟好了。”
“念吧。”
司马严念道:“王上谕旨 :赐死御前伶仕周垂音,着皇太子凌云监刑。”
监刑便如同亲手行刑了,而且借大臣之笔宣于国谕。此后,无论何等流言诽谤,都将不攻自破,烟消云散了吧。
王的用心何其良苦。
周垂音颤如秋风枯叶。王慢慢松开了手掌,看着他凄惶惶匍匐下身躯。
“周垂音……领旨谢恩。”
确实是恩情吧。
君要臣死,又何需煞费苦心,解释原由?而王却这般做了,是不忍他死得不明不白吧。算是恩宠有加了。
司马严低声提醒:“太子,您不接旨吗?”
太子凌云呆若木鸡,恍若未闻。
“云,江山与他,他与江山,你只能择其一。”
王喃喃。
“你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