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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茂则心事 ...

  •   黄河水患平息后的第三日,汴京迎来了入冬以来最晴朗的天气。曹丹姝披着月白色狐裘站在梅园中,指尖轻触一朵半开的红梅。风寒初愈的面容还带着几分苍白,却更衬得她眉目如画。

      "娘娘,风大。"念云捧着暖手炉匆匆赶来,"太医说了,您这病最忌受寒。"

      丹姝收回手,唇角微扬:"无妨。躺了这些日子,骨头都要僵了。"她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几缕发丝从素银簪旁滑落,"今年的梅花开得早。"

      念云正要答话,忽见园门处一道青色身影恭敬而立。"娘娘,张都知来了。"

      丹姝转身,见张茂则手捧账册垂首站在十步开外。阳光透过梅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显得那挺拔的身姿愈发清瘦。

      "让他过来吧。"

      张茂则趋步上前,在五步外停住,躬身行礼:"娘娘金安。"他今日着了件靛青圆领袍,腰间只系一条素色革带,全无内侍省都知的华贵气派。

      "张都知免礼。"丹姝示意念云接过账册,"可是上月宫中用度的明细?"

      "是。"茂则双手递上账册,指尖在交接时不慎碰到念云的手背,立刻如触电般缩回袖中,"各宫用度已按陛下旨意缩减,请娘娘过目。"

      丹姝翻开账册,梅香与墨香交织。她目光在数字间逡巡,忽然停在某一页:"贵妃宫中只减了一成?"

      茂则喉结微动:"回娘娘,贵妃言说体弱畏寒,炭火与药材不可减。"

      念云忍不住轻哼一声,被丹姝一个眼神止住。皇后合上册子,语气平静:"本宫这里再减两成份例,拨给尚药局制备防疫药材。黄河水患虽平,恐有疫病流传。"

      "娘娘!"茂则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您凤体初愈,若再削减用度..."

      "本宫无碍。"丹姝打断他,忽然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张都知近日未曾休息好?"

      茂则耳根倏地红了:"谢娘娘关心,奴婢...微臣只是..."他语无伦次,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那夜他翻遍医书寻找治风寒的良方,亲手熬药到三更的情景忽然浮现在眼前。

      丹姝若有所思:"听闻你精通医术?"

      "略通皮毛。"茂则声音发紧,"家父曾任太医署丞,微臣幼时随他识得几味药材。"

      "难怪。"丹姝唇角微扬,"前日你送来的药汤,比太医开的方子更见效。"

      这句话像一滴热水落入雪地。茂则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又迅速凝结成更坚硬的块垒。他不敢告诉皇后,那药汤里除了防风、桂枝,还添了一味罕见的雪山灵芝——那是他三年前随驾西巡时,用全部积蓄从一个吐蕃商人处换来的。

      "娘娘过誉。"他深深低头,指甲掐入掌心,"不过是凑巧对症。"

      一阵风过,梅枝轻颤。丹姝忽然掩唇轻咳,素银簪上的珍珠随着她的颤抖微微晃动。茂则几乎是本能地上前半步,又硬生生刹住脚步。

      念云连忙递上帕子:"娘娘,回宫吧?"

      丹姝摆摆手,目光却落在茂则瞬间绷紧的指节上。这个向来沉稳的内侍,此刻袖口竟在微微发抖。她忽然想起病中那个模糊的夜晚,似乎有人立在屏风外整夜未走。

      "张都知。"她轻声道,"那药汤,是你亲手熬的?"

      园中霎时寂静。一片梅瓣落在账册上,艳如血滴。

      茂则的呼吸停滞了。他该否认的,该找个妥帖的借口,可抬头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烟消云散。"...是。"

      这个简单的字眼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无形的桎梏。丹姝怔了怔,忽然轻笑:"难怪有股特别的香气。"她将账册交还念云,"削减用度之事,就按本宫说的办。"

      茂则接过账册时,发现扉页上沾了一抹胭脂——那是皇后翻页时无意留下的。他鬼使神差地用拇指轻抚过那抹红,又立刻惊觉失态,慌忙合上册子。

      "娘娘仁厚。"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您的气色..."

      "本宫自有分寸。"丹姝转身走向一株老梅,忽然驻足,"张都知可懂梅花?"

      茂则愣住:"微臣愚钝..."

      "这株'骨里红',是先帝赐给本宫大婚时的贺礼。"丹姝指尖轻触树干上的疤痕,"当年移栽时伤了根,所有人都说活不成。"

      茂则悄悄上前两步,看见那道深褐色的伤疤像一道陈年旧伤。"但它活了。"

      "不仅活了,还年年开花。"丹姝收回手,"有时候,伤过的地方反而长得更结实。"

      这话里有话。茂则偷眼瞧她,发现皇后正望着远处的宫殿轮廓。他知道那里是柔仪殿——张贵妃的居所。黄河水患期间,贵妃兄长克扣赈灾粮饷的传闻,早已在宫中悄悄流传。

      "娘娘..."他鼓起勇气,"关于贵妃宫中用度,其实..."

      "本宫知道。"丹姝打断他,"陛下近来常去柔仪殿。"

      茂则心头一紧。他想说的远不止这个。那些深夜送往宫外的密信,那些与朝中大臣的秘密会面,都在他胸中翻涌。但最终,他只是深深一揖:"娘娘明鉴。"

      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园中光影骤然暗淡。丹姝忽然打了个寒颤,茂则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解下自己的外袍,又在意识到身份差距时僵在原地。

      "披上吧。"丹姝却道,"回头病了,谁来帮本宫看账册?"

      这话说得轻松,却让茂则眼眶发热。他小心翼翼地为皇后披上外袍,指尖刻意避开她的肩膀。淡淡的沉水香从衣料上传来,他想起这是自己每日熏衣用的香料。

      "张都知熏的香很特别。"丹姝果然察觉,"不像宫中常用的龙涎。"

      "是家传的方子。"茂则系好衣带,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能安神静气。"

      丹姝点点头,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的一片梅瓣。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茂则屏住呼吸,看着那只纤白的手迅速收回袖中。

      "时候不早,本宫该回了。"丹姝转身时,发间的素银簪闪过一道微光,"明日..."

      她的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跑来:"娘娘!陛下宣张都知即刻去福宁殿!"

      茂则脸色一变:"可知何事?"

      "说是...说是河北又来了急报。"小黄门偷眼看了看皇后,"好像...又决堤了。"

      园中的空气骤然凝固。丹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去吧。国家大事要紧。"

      茂则深深一揖,转身时忍不住回头:"娘娘,那药...若还需要..."

      "本宫会让念云去取。"丹姝平静道,"你去吧。"

      看着青色身影匆匆消失在梅林尽头,丹姝久久未动。念云轻声道:"娘娘,回宫吗?"

      "再等等。"丹姝摩挲着树干上的疤痕,"你看这梅花,越是寒冷,开得越精神。"

      她没说的是,方才张茂则为她披衣时,那双手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竟比炭火更暖。而更让她心惊的是,自己竟贪恋那一刻的温暖。

      暮色渐浓,梅香愈烈。丹姝终于挪步,茂则的外袍还披在她肩上。路过一株白梅时,她忽然驻足,从袖中取出那支素银簪。

      "念云,明日把这簪子送去尚服局。"她轻声道,"本宫记得...张都知有个妹妹在尚服局当差?"

      "是,叫蕊初的丫头。"

      "让她重新镶嵌一下这颗珍珠。"丹姝将簪子交给念云,"太松了,容易掉。"

      念云接过簪子,疑惑地看了看牢固的珍珠,却什么也没说。

      主仆二人踏着月色离去,谁也没注意到梅树下那个被遗落的账册——扉页上,一抹胭脂旁多了个浅浅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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