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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回忆的钟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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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纪殿回到不知云轩,已过了晌午,君止匆匆用过午膳,便唤上红袖准备去寻封起。
无论到哪里,还是红袖一人她用着安心。
善解人意,懂进懂退,从不逾矩也不多问,君止上辈子说她是守拙藏愚,可她是宝贝死了红袖。
还记得上世红袖被南蛮掳走,最后惨死他乡,君止是真动了火气,顶着内阁首辅的名头,亲自领兵攻下南蛮,虽说为报仇之意是有的,但最终的原因还是打南蛮的时机到了,北朝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正当开战的理由,而红袖的死,正好为北朝所用。
可那事以后,君止再也不让旁人近身侍候。
据后世《辞海有录》北朝卷四三章记载,「北朝内阁首辅君止,引兵而南,以奇计烧破南蛮。于是南方安定,百姓和之。永平三十年,太后用事,太子监国,君止南下兴水利以修田畴,其后数年大旱,而南方无事。」
她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红袖,一会跟我去一趟弄玉堂。”
“是,公主。早些时候太后娘娘让人送来了点心,您看……”
君止摆摆手,“带上一份。”
“是。”
收拾完这边,君止徐徐望向窗外,不知云轩里种满了独占春,一种兰花,名字取得不错,她一向喜欢一些有的没的无用之物。红袖正欲替她收拾了一下装束,君止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等等,换件衣裳。拿我那件对交穿合领衫,绣着阳春纸鸢的那个,君铭说我不适合穿粉红鲜艳的颜色,就换件吧。”
君止解开身上这件胭脂粉的齐胸破裙衣带,放在手边比了比,“也不显黑啊。我那三哥是绝对不爱看我穿这个颜色的衣裳,还送了那么多件绿衣裳。”
君止没有发现她渐渐混淆了上一辈子与这一世的界线,她自顾自的回忆着在明王府的那段时光,没有发觉红袖垂着头退了下去,“奴婢去给您取来。”
窗外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让她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片阴冷的天地。
明王府的床榻很冷,空气也冷。
上辈子,自从她被安排嫁给君铭后,想要继续呆在内阁做她的首辅是不可能了,只能困在明王府里搅弄风云。
她和君铭没什么话可说,她是太子党派,却嫁给了明王,怎么想怎么讽刺。君铭虽不会拘着她的行动,平日也甚少管她,但终究是隔墙有耳,处处都有眼睛在盯着两人——她记得,两人最久的一次谈话是在明王府后院的那棵大桃树下。
难得那天她心情还可以,穿了件海棠红的衣服,君铭从塞北归来,给她拎了几壶边塞的酒,两个人坐在纷纷扬扬的桃花树下,默默地灌着酒。
突然,君铭指了指她的衣袖,上面落了一片桃花,“……我给你买了几件衣裳,边塞那边的样式一会让人送来,你试试看。”
“哦?什么颜色的?”
“几件雪青色的,还有四五件缥碧的。”
“就没有比较艳的颜色?”
“你不适合穿太艳丽的衣服。”
君铭回答的干脆利落,他站起身来,轻轻拂去落在君止头顶的桃花瓣,“君止,少师一直都说你有文人风骨,九天揽月,俯瞰苍生,你比任何人都渴望自由,你不该留在这里。”
她不该留在这里?笑话。
她如果不在这里,那这朝堂怎么办?这一切终归还是会落到魏筱手里,太后不是韩止逾,她是魏筱,她要的可不是什么万世太平,她对这个王朝的恨足以焚尽八荒。
魏筱要的是天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自己只是想守住这个人间,有什么错!凭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逃离这里,君齐洲也是,君朔也是,还有君铭。
一厢情愿地以为了你好作为理由。
——真是可笑。
“君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其实很了解我?”
君止推开他的手,冷笑了一声,抬起手腕遮住双眼,“……我是恨这里,但除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天下之大,独我困于心,一人踽踽独行?君铭,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了解我,我是无处可归,亦无处可去,但我不想把对这个世道的愤恨与不解归于自己的懦弱,而选择逃避!”
“但你还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就像你从来不敢回去韩府,你不敢看观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所谓人间为何!韩止逾,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而你在害怕,害怕会有人看穿你。”
君铭一把拉起她来,手握着他的剑,曙天,用剑柄抵在她的心脏处,
“韩止逾,你觉得自己很透彻,勘破了俗事,不在乎人的情感,你说棋理和天理你只要一方,可你心里想的是,你都要紧紧抓住,你要看破天机,悟尽尘世,你在害怕,害怕悲剧会再次发生,可是……云沉,你不去了解这个人间,你永远都走不出来的。”
“够了!”君止猛地推开他,低着头颤抖着肩膀,君铭皱紧了眉头,蓦然抬手,却又怏怏地垂了下去。
“……罢。韩…君止,今日之话,当我没说罢。”
君铭垂下眼帘,他把石桌上的那壶酒往君止身前推了推,“你不喜欢艳色的衣服,也不用勉强自己在母妃面前这样打扮。我其实很想和你好好谈谈,但看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那么讨厌我。”
“不过这样也好。云沉,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动手,杀了我之后,如果有机会,去边塞吧,在边塞的一棵老松树下,有我留给你的答案。”
“……你走。”
君止低着头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这是她二十以后第一次落泪。
君齐洲驾崩的时候她忍住了,故人鸣凤病逝的时候她忍住了。那天明王府十里红妆,鳯冠霞帔,琴箫声声,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而她一个人攥着那根白鹤祥云簪子时,她也忍住了。
可是,为什么,此刻她的悲伤却是这么真实,声声敲落在她的心上,振聋发聩。
“...明王府,果然还是好冷。”
君止喃喃了一句,恍然,她却笑着挺直了腰板,“红袖,更衣。”
换好衣裳,君止望着铜镜里的人儿,“红袖,这一身好看吗?”
“公主哪一件都衬得起。”
“噗,你倒是会说话,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我穿哪件都好看。”
红袖抿着唇浅笑了一下,她知道君止什么情况下会开一些小玩笑,这种时候也到无需在意什么,“奴婢是个嘴笨的,公主休要打趣奴婢。”
“哎呀,陪我聊会天嘛,我还想听你夸夸我呢。”
“唔,那,公主天生丽质一身风流,这风流才子爱的素色自是配您。”
“所以,我是真的不适合穿艳丽的衣裳?”
“……不是不适合,而是您不喜欢,又何必逼迫自己?”
君止哑然失笑,“好了,走吧,先去弄玉堂见见我未来的好弟弟,回来后让库房备上十几卷干净的书简,还有笔墨砚台,这些备齐。”
“是。”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要干什么?”
“不敢,这不是奴婢该问的。奴婢的母亲是掖庭罪奴,红袖虽比不得选秀进来的姊姊妹妹,但规矩却是娘胎里就铭记在心的。”
红袖还是低着头,手中拎着点心盒,镂空雕刻的檀木盒,挺精致的,她扶了一把下台阶的君止,“能来这里侍候公主,已经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知云轩里的大家都很好,比起其他宫里,事务也清闲,奴婢好好珍惜这份命运还来不及,不好破了任何规矩。”
“你啊。”君止有些心疼的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抬起头来走路,正是桃李年华,你也说了,我这不知云轩没那么多规矩……但小心也好,北朝虽为盛世,这世道却还是鱼龙混杂,昨儿围猎时三哥还说城里有些拐卖妇女的蛮夷,他们可能穿着中原的服饰,一定不要相信任何陌生的人,若没什么大事跟紧我就对了。红袖,我虽然给不了你大富大贵,我只能尽我所能保你一生平安,记住,有任何事情都要报告给我。”
听着君止突如其来的长篇大论,红袖有些微微发愣,她懵懵的点了点头,君止看着还懵懂的女孩,终究还是咽下了想要继续说的——罢了,她会保护好红袖的。
君止长叹口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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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堂是君铭安排给封起的住处,不是特别偏僻,却很是清幽寂静的一处宝地,君止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侍卫是君铭的人,红袖上前打了声招呼,告诉侍卫他们是来给封起送些点心,那两个侍卫看了看那点心盒,确实是君铭一向喜欢的那个,庄凊找云匠打造的,在盒子侧刻着他的乳名。
就在这时,门内突然走出一个黑衣带刀侍卫,君止眯着眼睛看了看,看清楚了那不是成日跟着君铭的剪岳吗?
这可巧了不是。
她给剪岳说了一下,解释到是君铭让她送来,顺便来看看这位北隋的小皇子。
剪岳没有细问,听罢,便带着两人从大门走进去,左拐右拐才找到封起的院子。
君止接过红袖手里的点心盒,看着红袖有些局促不安的站在那里,倏地轻笑了一下,也对,红袖这个年纪也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贸然见一个陌生男子也不妥,她倒是不介意什么,宫里的人也对她不在乎礼数这点见怪不怪,但是她忘了还得考虑一下红袖。
“红袖,你就在庭外候着吧,剪岳,看好我们家丫头,她出什么事,我找三哥拿你问责。红袖,我和这位小皇子谈一谈,等完事了就去找你。”
“是。”
“啊?是,五公主。在,在下一定会保护好红袖姑娘!”
听到这个,红袖脸上猛地飞起一片红云,她急急地应下,一旁的剪岳身板僵直了一瞬,两个人到和木头似的站在那里,一个低头看地,一个仰头望天。
一向阅书无数的君止马上明白了过来,她翻了个白眼,冷着脸瞪了一眼剪岳,但在红袖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憋着一口气忍住想要踹门而入的心思,十分后悔刚才说的那番话。
啧,自己怎么就是嘴欠呢。
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拽走红袖回不知云轩,君止狠心一扭头,拎着盒子,绕过石板路,终于可在一片绿竹掩映的深处看见了练剑的封起。
“——谁!”
封起一回头,执起一片竹叶扔了过来,裹挟着气流向着君止这里飞来。
君止不慌不忙地微微侧了侧身,那竹叶就贴着她的身前飞了过去,削断了她的几根头发。
看清楚是君止后,封起吓了一跳,赶紧抱着剑单膝跪下请罪,“——五公,咳,阿姊。”
本来想着好好训一训冒冒失失的小孩,可封起一句阿姊一出来,君止突然气就消了,该死的,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就吃封起这一套,可是他叫自己姐姐欸。
“咳咳,无事。我也不是什么脆皮的纸,不至于一下子就死掉。”
“…对不起,阿姊。我,我以为有人要来……”
“要来干什么?”
君止明知故问,肯定的,封起来到这么一个新的地方,但骨子里还刻着被困在北隋的恐惧,上辈子封起给她说过北隋的生活,活得浑浑噩噩猪狗不如。
条件反射地对外来因素做出攻击,一看就是长时间缺乏安全感。
“……”封起抿了抿唇,没有说出在北隋那些不堪的回忆。君止也不会勉强他,只是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汗,现在的封起比她还矮了半头,想着未来已经能和君铭并肩的人,还是现在的小孩可爱。
君止打开那盒点心,第一层是那个藕粉桂花糖糕,第二层是君齐洲给她准备的广寒糕,君止面对着封起坐了下来,“歇会吧,外面没人。”
“没,没人?”
封起擦汗的手愣了一瞬,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拍了一把石桌,“——这,不合适!”
君止看着他明明疼得要死的手心,还得咬着牙装正经,露出十分鄙夷的表情,“想的真多。我可看不上你这种小屁孩。”
被呛了一嘴的小孩撇了撇嘴,赶紧坐了下来,“咳咳,我还没长大呢不是。阿姊,嘶,我感觉你应该会喜欢三哥那样的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君止突然想起来,这小子特别乐衷于撮合她和君铭,如果说上辈子她和君铭的婚礼,压根没有人真正祝福他们,包括两人自己。
却唯独一个封起,是真的希望两人能幸福。
傻小子。
君止攥紧了拳头,却要故作轻松地说,“你说君铭啊,啧,不行,他那个人老是冷着张脸,我喜欢爱笑的,性格温柔的,不要打打杀杀,最好能写的一手好诗,有些文才。”
用余光瞥了一眼封起,那小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种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君止噗嗤笑了出来——她说的,全是和君铭一点都不沾边的词。
君止阖上眼睛,希望这辈子,那个人,他能遇到自己的良人,封起也可以放下这个执念,等到未来他们刀剑相向时,不要带着那么决绝的恨意。
至于她自己。
君止想了想,果然,她还是喜欢魏筱那种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