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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生同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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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昏黄,暮苍茫。彤云如絮,掠过黯淡的苍穹,将天空划出一道血口,染红垂天云翼,如一只淌血的孤雁,盘旋在疮痍满目的大地之上,悲凉肃静地凝视着即将颓倾的平阳城堞。
城门下,仓皇出逃的人群你拥我挤,带着惊恐的神色和绝望的沉默,汇聚如灰色蚁群,沿着晦涩的暮色流向苍茫的荒野。
一身轻甲的男子站在城墙上,望着向东迤逦而行的人群,心中暗暗一沉,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暮色之中,隐隐可见他浓眉如剑,面貌清癯,唇上一道短短的黑髭,竟透出一番逼人的英气。
夕阳即将落下,余霞漫天,如同燃烧着烈火的幕布铺满整个天际。然而,如此底色上,却映着几道轻影般的黑烟。
那是武城的方向。
这里…也要沦陷了吧?男子阴沉的眼色又沉了几分,手蓦然收紧,按住了刀柄。
“爹爹——”突然间,响起一个稚气的声音,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了他的怀中。
“若馨,你怎么来了?”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扬着脸看着自己,他怔了怔,淡淡笑笑,手从刀柄上松开,轻轻抚摩孩子头顶漆黑柔软的头发,“怎么还没出城?”
孩子明净的碧眸眨了眨,带着一丝狡黠看着男子,撅嘴道:“因为若馨最喜欢爹了!若馨舍不得爹。”
“呵呵,爹也…喜欢若馨 。”男子舒展开的眉头下两眼含笑,开心地大笑起来,“但是若馨必须得走。你娘呢?”
孩子眉头蹙了蹙,不高兴地朝一旁努努嘴:“娘在后边。”
柳龙伸手抱起柳若馨,转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三个身穿黑色短打的年轻人的陪同下走来,虽是换了一身素衣打扮,却掩不住举止间的美艳风姿,气质娴雅,落落大方,散发着震慑人心美丽。
“陵儿。”他笑,轻声唤道。
一抹嫣红爬上了风陵的秀颊,她快步走来,柳龙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拥住她。
“阿龙,这种地方别这么叫我。”风陵抬头看着他,明眸里有愤愤的光。
柳龙脸上的笑意越发得掩不住,“好的,将军夫人。”
风陵脸上的红潮越发绚丽,顿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轻“哼”一声,挣开年轻的将军,退开几步转过了身。
“怎么,生气了呀?”柳龙轻轻放下孩子,两只手按上了风陵的肩膀,“夫人,小的给您赔个不是还不行吗?”
“不行!”她的声音里陡然起了决绝的严冰,柳龙蓦然惊讶地看着她,“阿龙,你喜欢的东西,你会努力去守住它吗?”
“会。”柳龙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他只是短促地说了一个字,声音却已有些微的颤抖。
“那么…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守不住,是不是还不如不去在意它呢?”风陵的声音里有些惘然的意味,又倏忽逝去,斩钉截铁道,“但是,如果已经在意了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守住它!”
“阿龙,别再守平阳城了!”风陵转过了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我们一起隐居,什么秦国、赵国,我们不去管他们了,就我们一家,好吗?”
柳龙忽然怔住。
——果然,她突然一反常态地说话,是有目的的。
——然而,独独这件事是不能答应的。
“如若不然?”柳龙静静地看着她。
“如若不然…如若不然…”风陵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覆上了明眸,转瞬抬起,同样静静地看着他,“如若不然,陵儿和阿龙,同生同死。”
柳龙似乎微微震了一下,摇摇头,望着高天流云,叹了口气:“陵儿,其实自东崮山下败给王翦,邺地就已是刀口上了。昨日,武城陷落,扈辄战死沙场,平阳也是在劫难逃。”
“那么,我们就离开吧!”风陵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眼神更加凌厉,寸步不让,“如果守不住,那就别守吧!”
“很多事情不能尽如人意。”柳龙蓦然笑了笑,眼里也有黯然的光,“我是将军,需要对城中的五千将士负责。我是臣,需要对君王负责。平阳失守,那么邺地就尽归秦了。受难的不是赵国,是赵国的人民。”
风陵用力扯着袖摆,极力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感。许久,才冲口而出:“为什么?这一战就势在必行?难道你就不是我的夫君?不是孩子他爹了吗?”
“当然是。”柳龙微微苦笑,“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你们能够离开平阳。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但如果连自己的妻儿都守不住,又算得上什么大丈夫?”他抬起手指,掠过她额前垂落的发丝,慢慢拢上去,忽然微笑着俯下身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陵儿,和若馨先走吧,等李将军来了,打完这一仗,我就去齐国找你们,我们一起隐居。好吗?”
忽然间有些无法回答什么,风陵想象着来日的情况,忽然感觉梦魇般冰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阿龙,你…千万不要死了!”
“当然。”柳龙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笑了笑,“约好了的,陵儿和阿龙,同生同死。”
“嗯,同生同死!”风陵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用力点头,眉目间却是依然忧心忡忡,“桑海的小圣贤庄,我们等你!”
“小圣贤庄…我一定会来的。”柳龙微笑着,微微弯下腰,用力揉了揉柳若馨的头,“若馨,记得听你娘的话,到了桑海不要给你非哥哥找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柳若馨翻了翻已隐隐有些不耐烦之意的碧瞳,“非哥哥才是那个爱找麻烦的好吧。“
“那我就放心了。陵儿,你们还是连夜赶往齐国吧。”柳龙的眼里依稀出现了笑意,同时对那三个年轻人道:“泽西,拜托你们了。”
似血残阳,斜挂天际。苍穹色变,似在悲鸣。
平阳城上旌旗翻卷,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
柳龙缓缓将头侧向了逐渐融入墨气的东面,明亮的双眸映出东边天空中那一轮若隐若现的满月,凝视着莽莽荒野,直至马车终于消失不见。
平阳一别…即是永别了吧?
西面,烟尘大起,蹄声如雷。秦兵一个个如狼似虎,黑盔黑甲,戈戟如林,势若瀑洪。队伍疾行,除了士兵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外,竟再无一丝声息,纪律之严整,令人惊叹。秦军于平阳城西三里处停住,黑压压的一片如海,后面更是仍有黑甲涌来。三十二座云梯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慢吞吞地穿过秦军行伍,笔直地往平阳城前进。几百支秦军的号角逐渐吹响,上万名严阵以待的秦军步兵,手持抢戟,尾随云梯车,开始向城墙压进。战鼓声绵密无休。
柳龙深知桓齮善用奇兵,故而命令全城将士小心提防,加强戒备。刹那间,羽箭就像蜜蜂离了窝,从八座箭楼向外团团飞去。城墙上两排弓弩手交替射击,遮天蔽日。可怎奈敌众我寡,十万秦兵在震天动地的隆隆战鼓声中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终有五、六座云梯车冲破箭楼的防线,贴上了城头。几名秦国都尉率领着几队争先的秦兵顺着云梯爬上了城头,企图要在城墙上抢下一席之地。
城墙上虽是杀声震天,却是我方占优势,那一小撮秦军正受到赵国将士的围剿。就在这时突然从城外飞来一阵箭雨,越过云梯,掉落在平阳的城墙上。原来是尾随在云梯车后头的秦国步兵已经来到城外,在桓齮的命令下首度发箭攻击。
那阵箭雨倏地射到,少说一两千枝。在墙头上搏斗的秦兵不知是用了什么暗号,纷纷举起盾牌护住自己,周围的赵兵却是一时不知所措,被这忽然齐刷刷落下的弩箭射死,当场毙命。
见墙下秦兵已沿云梯爬上,柳龙连忙下令将预先准备好的大石、碎石、火石诸物向压境的秦军丢掷过去。秦兵刚刚开拨到城下,就遇上掷石攻击,顿时死伤惨重。全军依托着高墙,奋力抵挡。
战尘蔽日,杀声震天。
如此战至月升中天,南城守将战死,副将临阵脱逃,于是城墙被秦兵攻破,黑盔黑甲的秦军大部队从缺口处如潮水般涌过来。
柳龙边打边退,直至无路可退,直至巍然挺立在内城城墙之上,衣袍带血,面色惨白。他手中紧握一柄镔刀,锐利的目光直视墙下大呼杀来的敌军。那股敌军约有数百人,为首的是一名胡须斑白的彪形老汉,六十来岁年纪,头发花白,一张脸上虽是布满了刀刻似的深深皱褶,却又生得异常高大,肩宽体厚,精神健朗,全无半点老态。尤其神情和蔼可亲,两眼微眯,显得无比祥和,俨然一位邻居老人模样,却是一身血迹点点的黑甲。此人行动快捷如风,出手更是凶狠无比,无论面前的守军如何拼命拦截,都无法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此人乃是秦国风林火山四侯之首的子山厚。
柳龙心下一沉。想这秦国相国冷锋为了夺取这邺地三城,除了派出二十万大军,还专门派了子山厚率领一队禁军督阵,可见他对柳龙还是颇为忌惮。
柳龙深吸一口气,转头沉声道:“沧岚。”
柳沧岚大步走上来。她神情严肃坚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显然是那种无论面临何等困境,皆不轻言放弃之人。
柳龙神情凝重,道:“沧岚,平阳陷落在即,请速带着这些弟兄们离开。”说着,他用手一指仅存的数十名亲兵。
众人无不变色。柳沧岚沉声道:“将军不和我们一同离去吗?”
柳龙断然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柳龙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帛,放在柳沧岚手中,“这是我们柳家家传刀法,你好好保存,千万不要遗失了。”柳沧岚眉一皱,正欲劝说,柳龙已经跳上台阶,高声道:“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说完,他一挺手中镔刀,大步迎向敌人。
柳沧岚一咬牙,她明白柳龙的心意,却不忍舍下,遂大喝一声:“将军,且让晚辈来断后!“
柳龙见柳沧岚如此,不由怒目圆睁,大声喝道:“贤侄还不速速退下!我柳氏一族都要靠你来承担了!“说着他跃入秦军兵阵之中,挥刀狂劈,秦兵纷纷倒下。
正当此时,随着一声怪啸,秦军中一个魁梧硕壮的身形越众而出,手中黑色长刀舞得虎虎生风,连挡柳龙十九刀。
“好厉害。”第一次交击,感觉一股巨力从手中镔刀传来,柳龙不禁暗自惊诧。难怪扈辄会命丧他手。遇上这种对手,能不倒霉?
“重刀重罗。”柳龙脸色苍白,看着面前的来人,缓缓将镔刀举至齐眉——清冷的刀身上,裂缝遍布——肃穆行礼,“桑海孔雀刀,见过山侯子老前辈。”
“柳将军,幸会。”子山厚点足退开三步,对着柳龙抱拳微笑。
“幸会?不幸的很阿。”柳龙蓦地笑了,放下手,随手把刀扔在一旁,按住了腰间佩刀,“仰慕子老前辈多年,没想到相见却是在战场上。”
子山厚微微一愣,脸上忽然也有了忍俊不禁的笑意,越发祥和,“巧得很,老夫听闻将军之名也是许久,早有心与将军交手。今日虽是战场相见,但将军大可不顾,与老夫快意一战。”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好!柳龙死前还能与子老前辈一决高下,也算不枉!”柳龙哈哈大笑,拔刀掠向子山厚。浅碧色的刀光,带起了凌厉的真气,划向子山厚。
空旷的官道上,两马一驾急奔而来,马蹄在夜色浓重的空林中敲击出空空的回声。
是夜,月光如水,倾遍大地,树影横斜。
坐在驾车位上的两人黑衣束发,面目有六、七分相像,略显老成那人蓦然收紧了缰绳,勒住了马,盯着前方。他的眼神虽然仍旧镇定,却已经带了微微的戒备之色。
身旁那人眉一皱,不解道:“大哥,怎么了?是有什么——”
他忽然收住了声。冷月挂在林梢,夜风暗送,寂静寥落。如此的寂静中,却有难以察觉的沉闷蹄声,敲破了清冷的夜晚。
“泽西,发生什么了?”马车中,女子声音清丽,却已带了一点疲惫之意。
“夫人放心,不过是前方来了一小队骑兵,我们兄弟三人应付得来。”柳泽西唤道,“泽兰。”
“天色不早,你们多加小心。”风陵不易察觉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叮嘱三人。
柳泽兰钻出马车,三人各抄起一根椆木棍,立在道中央静候。
蹄声越发响亮,数道亮光从道路前处闪出——皎洁的月光下,数十骑骑兵身上的黑盔闪烁着清冷的光辉。
马上当先的一人微微拉紧缰绳,待看清三人装束,抽出了腰间佩剑。
忽然,刹那间有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破空而来,直斩向那人。一道鲜血在空中飞溅。青色的剑光如同闪电一般四处回翔,数十骑人马身首分离。
“铮。”那道青影飞入看不见的阴影之中,轻轻入鞘。
忽然间,寂静的树林里传来马蹄冷冷的敲击声,阴影中,居然有一个青年策马行来。
高,瘦,青衣,披发。眉目温雅,眼神内敛,但整个人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剑,只是静静地坐在月光下,就有一种逼人的锋芒。斑驳的树影投到他的青衣上,光影变幻着。他缓缓策马,马蹄嗒嗒,穿过数十匹已经无主的马。
三人都是愣了一下。
“多谢侯爷相救。”柳泽兰醒过神来,拱手一揖。
他勒住了马——已经到了三人几丈远处——望向三人,眼神雪亮。
倏地,那人消失了。
“风哥…”柳泽兰微微张开了口唇,骇然瞪着身前的青衣人——那人并指插入了他的喉咙,血沫混合着呼吸从颈间冒出。
“二哥!”柳约骇极,木棒猛一击地又弹起,扫向青衣人。柳泽西抢身上前扶住柳泽兰,左臂一探抓向青衣人右腕。
青衣人抽身而退,一道长虹经天,如土委地,再无声息。
“泽西?泽兰?小约?”见外面久无动静,风陵心头一紧,出声唤道。
四下里依旧是寂静无声。咬着牙,风陵轻声叮嘱了柳若馨几句,手握紧了袖中的怀剑,轻轻撩开了帘子,神色蓦然剧烈地变了。
“哥哥?”她怔住。站在马车前那微微含笑看着她的人,不是她敬爱的兄长风北行又是谁?
“陵儿。”他笑了,对她伸出双手,眼神温和无声。
风陵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一黯。然而转瞬间在颊边盛开的却是如花的笑靥。
“哥哥!”她提着裙子奔下马车,扑进了风北行怀中,笑吟吟地喊。一抿嘴一对酒窝。
风北行看着她,越发笑得深了。那一对酒窝,甜 而且圆润。
“唉,陵儿。你怎么还这样?”风北行微喟,无奈地摸摸风陵的头发,“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哥哥!我不小了!”风陵扬起头,忍不住叫了起来,拉住风北行的袖子,急急晃着,“不要再把我当小姑娘看了!哥哥你也不过是比我大一点点而已!”
“陵儿!别拉、别拉!我的袖子要破了!这件青衣是林姑娘做给我的!”风北行皱着眉,把自己青衣的袖子从风陵抓紧的手指中小心抽出,说话的时候,笑容却不自禁溢出了唇角,“阿龙是怎么能受得了你这个样子的?还有,我比你大八岁!不是一点点!”
“阿龙当然受得了!“风陵撅起了嘴,再度想抓他的袖子,然而风北行已经抢先一步把袖子抽开,并握住了她的手,“哥哥的气度未免也太小了吧?”
风北行微微低下头,再夜色月光中看着风陵明媚的笑容,心头忽然间沉重,眸色一默,道:“我自然比不过妹妹的阿龙。”
“娘!泽兰哥他们!小心!”
忽然,一声厉叱横空而来,清亮童稚的声音刹那间喝破了所有。
风北行身后丈许处,赫然便是柳泽西三人是尸身!
风陵悚然一惊:不对!…哥哥他…是风侯了!
她退开一步,却仍然握着风北行的手,怔怔看着他,眸中神色剧烈变幻。
风北行缓缓抬头,看着马车中钻出的柳若馨,笑道:“若馨,许久不见,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舅舅,你…”柳若馨欲言又止,只是蹙眉盯着他。
“若馨,别过来!”风陵蓦然回头,大声厉喝,转头,看着他,沉声问,“哥哥,你…不是要去平阳吧?”
风陵用力握住他的手,依稀能感觉到一股血腥之气。然而,他温和沉静的眼睛却是有温度的,真切而诚挚。良久,他一字一字道:“对不起。”
他缓缓松开手,眼神瞬间也黯了,顿了片刻,仿佛叹息般回答:“是的,我要去平阳。”他的眼睛也不再看她,而是望向远方,轻轻道,“山老爷子现在应该已经和阿龙交上手了…林姑娘也在那里。而我的命令,是你们。”
风北行勉强勾了勾唇角,道:“人人都道冷锋丧心病狂,我看是真。但这个命令我不得不接。如果不是我,那便是烨姑娘来做。陵儿,赵国上下,除了李牧将军外,最为忌惮的便是阿龙和柳氏,所以这次攻取邺地才会花费这么多心力…陵儿你们很危险啊。”
阿龙…
风陵微微咬紧了下唇,那梦魇般的寒冷再次涌上来。她的手有些颤抖,仿佛思虑了很久,终于开口,“阿龙他…会死吗?”
风北行点点头。“陵儿,你和若馨别回邯郸了,也别去桑海。”风北行低头看着风陵,月光映照着他的脸,温柔可亲,忽然吐出了这么一句,“不要再回去了。阿龙他…已经回不来了。跟我走吧。”
“对不起。”默然片刻,风陵望着苍穹中那一轮光华灿灿的满月,忽然叹息了一声,“哥哥,我们不能和你走。我知道哥哥是因为疼爱我才会接下这个命令。但…抱歉。”
“哥哥今日的所作所为,令我齿冷——为了私利而杀害了自己的亲兵手下和对哥哥满心钦佩的泽西他们,此非真正君子所为。爹爹以前教导我们,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但想必哥哥方才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吧?”风陵的眼眸中盈满泪水,眼神却是冷静而从容的,一字字说来,“和阿龙说好了的,桑海的小圣贤庄,等他。所以,我们不能跟你走。”
“我从来不知,陵儿居然是如此刚性。”低头看着她,风北行的话语中喜怒莫测。
“我有自己的准则,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和别人说起,对哥哥亦是如此,”风陵也是一瞬不瞬看着他,淡淡道,“只是,我不解,哥哥那般聪明,早应看出无论是哥哥还是烨姑娘,都是一样,如何肯做这点事?”
她的声音是冷涩而艰苦的,一字字吐出,散入夜风。
风北行蓦然握紧了拳。虽然在微笑,但她的眼睛已经泫然欲泣,手指用力抓着袖摆,指节也有些惨白。
“为什么?”许久,他的手才松开,嗓子有些沙哑,低低问了一句,“那人,如此重要?真值得你这么做?”
风陵的唇角渐渐浮起一丝淡漠的笑意:“说好了的,陵儿和阿龙,同生同死。”
风北行的手又不禁握紧了拳,他感觉全身都在发抖——世上,居然还有风侯发抖的时候!——有一种莫名而可怕的寒意从骨子里渗透出来,浸没了他。
风陵缓缓倒下,阖然而去,宁静安详。喉间,一道浅浅的黑痕,却没有流出一滴血。
“娘!娘!”柳若馨心神欲裂,疯了一样奔过来,嘶声呼唤。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在风陵身边跪下,颤抖着伸出手,想抱她,却陡然僵在了那里。手终于放下,去握风陵的手,而手指触碰到的,是冰冷的。
“若馨,她已经死了。”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舅舅答应了你娘,送你去桑海。”
柳若馨猛然呆住,仿佛听不懂对方这样简单的话一般,下意识抬头,怔怔看了眼前的人一瞬。
“她已经死了。”看着穿金丝绣花衫子的孩子空洞洞的眼神,风北行重复着,声音却已同样空洞。
忽然间,柳若馨扬起手,光芒如同天外的流星般一闪。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剧烈的变化,柳若馨仿佛崩溃般对着眼前的人嘶声大吼,碧瞳凌厉可怖,涌出了许多泪水,“你就这样逼死了我娘!”
闪烁的,是一柄长不盈尺的怀剑,刃口没有饮过血,犹自生涩。柄上细细镂刻着乌木的花纹,用泥金填了,竟然做成了一朵盛放的牡丹的形状,一旁刻了“思倾”二字,带着十万分的旖旎与秀美,竟不似一把凶器,反而像是贵家名姬把玩的珍品。月光下,剑身泛着幽幽黯淡的蓝色。
那是用剧毒淬炼过才会有的色泽!一剑封喉不见血!
尤自沉吟,风北行一时间竟毫无还手之意,待剑锋逼至眼前,才惊醒般后退,却已来不及了。
然而,思倾滞住了。忽然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如一重重软罗,透明的罗网,将思倾剑丝丝缕缕绊住。
思倾剑脱手,“铮”的一声插入土中,映出清影万千。
忽然,路边的树林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齐齐拦腰截断,一路纷纷横倒开,倏地现出林中深处,一身白衣在夜色中闪动。
来者雪衣白发,面若冬雪,眉似新月,唇线姣好,唇角微扬,似笑非笑。说多情而不轻佻,道无情而不冷漠。她指尖轻轻捏着的,是根细细苇杆。
风一样轻盈地在林地上飘来,行云流水一般毫无阻碍,女子瞬间飘出很远。
“欧阳掌门这手绝情剑果真名不虚传。”风北行笑笑,然而神色有些黯淡,双眸如寒潭死水,没了光彩。
欧阳星云飘至二人身前,轻轻落地,手一抖,思倾剑飞入她手中。
“风侯大人,节哀顺变。”欧阳星云轻轻道,双眼却是凝视着柳若馨。此刻,那双碧眸蒙着一层水光,带着说不出的东西:悲伤、戒备、愤怒……以及杀气。欧阳星云心中一颤——那一瞬,她能感受到这个孩子心中有怎样的哀恸和绝望!然而,那双碧眸也是明净清澈的,如同没有经历过真正幻灭和复生的婴儿的眼睛……也许,刚才发生的,对于他还是像梦一般吧?欧阳星云俯下身,从风陵的袖中捡起剑鞘,收剑入鞘,递了过去,柔声道:“若馨,爹和娘都是爱你的。”
柳若馨接过来,用力握住手心,转头看着别处,仿佛竭力在忍耐着什么,然而终于忍不住呜咽地开口:“娘…娘也不要若馨了!我知道爹不要我们了……但是……连娘也不要若馨了!爹和娘都不要若馨了!”
“不要怕,有我陪着你。”欧阳星云微笑着,蹲下身拉过他的手。
那一瞬,不知道为何,柳若馨忽然将头埋进欧阳星云的臂弯中,痛苦起来,惊得欧阳星云手一颤。
“不要难过…我陪着你呢…没事的…”欧阳星云轻轻将他搂在怀里,极力安抚。
沉默许久,看着欧阳星云怀中的孩子,风北行的声音是萧瑟的:“欧阳姑娘,这孩子怕是不会跟我走了。能否请你收留他?”
“嗯…”欧阳星云看向风北行,目光复杂地变幻着,蓦然轻轻叹了口气,“风陵和我相识多年,她的孩子,我会尽心照顾的。”
“那么,风某也放心了。”风北行唇角浮现出惨淡的笑意,轻轻抱起风陵,从她颈间取下一长命金锁,抛了过去,“欧阳姑娘,这个长命锁是若馨的,帮我转交给他。风某告辞了。”
他站定,凝视着柳若馨,沉声道:“若馨,记住,锄强扶弱,匡扶正义。”
淡青的寒芒在柳龙手中流淌,刀光如梦,刀意轻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华和风致,那样闲适而淡然,如月下轻雾。
青色和黯然的刀光在月色中交错流动,剑气在空中纵横,对战的两人已经分辨不出身形。然而,交手虽急,却一直没有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唯听刀风呼呼,卷地四啸。
终于,光影闪绰,交错而过。
“叮、叮、叮……”两刀相击,一瞬间传来一串惊心动魄的金铁之声,迸射出了灿烂的火花。凌厉的剑气在空中回荡。
两个人双双落地,各自踉跄了一步退开,同样地以刀相支。
“好刀、好刀法……不愧是山侯。”抬手抹去嘴角血丝,柳龙由衷感叹。
子山厚脸色苍白地站着,咳嗽了一下,微笑道:“将军的孔雀刀也是口难得一见的稀世宝刀,配上将军这手孔雀刀法,真如风行水上,叫老夫好生佩服。”
“哪里哪里,前辈谬赞了,柳某可受不起。”柳龙淡淡道,用刀身映照自己的脸。他的脸色一样苍白,右脸颊边还有一道刀伤,血流披面。他只是用手抹了一下流下的血,轻轻舔抵,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只怕,再来一次交击,这柄孔雀刀也会毁于一旦吧?
他低头,细细看着手中的孔雀刀,然后,蓦然抬头,刀指子山厚。
他喜欢刀,也喜欢值得冒险一战的对手。正如他喜欢风陵喜欢得不得了一样。
子山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也握紧了刀,平举胸前。
剑拔弩张之时,忽然,柳龙却是扯开了衣领,手轻轻托起颈间红绳坠着的长命锁,低眼看去。
“叮”的一声,孔雀刀从他剧烈发抖的手中滑落地面。
柳龙的手,居然已经抓不住他珍之重之的孔雀!
长命金锁的锁身上,泛起了一抹诡异的绯红!
子山厚挑了挑眉,看着他反而宁静了下来的脸,和变得黯淡、涣散的眼睛,静静等待。
须臾,仿佛思考了很多,柳龙终于凝重地一字一字道:“子老前辈,我要求你一件事。”
子山厚道:“何事?老夫必当倾力相助。”
柳龙神色肃穆道:“子老前辈也是爱刀之人,我死后,请替我收好孔雀刀,别让它落入无主。如有一日前辈与小侄柳沧岚相遇,请替我交与她。”
子山厚默了一下,道:“将军放心。”
“多谢。”柳龙眼中,陡然闪过一丝说不清的神色,似悲凉,又似释然。
足尖轻踢,“唰”的一声,孔雀刀如同青虹,从地上一跃而起。
一切忽然都沉寂下去了。
子山厚从柳龙手中拿起孔雀刀,伸手一弹刀脊,一阵清越的龙吟。
和龙吟一起萦绕耳边的,是柳龙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陵儿和阿龙,同生同死。”
然而,那一句话,和柳龙脸上最后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和看见。
“果然是桑海孔雀刀……”子山厚长长叹了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平阳城,终于沉寂了下去。
天色微白,平阳城一片死寂,只有几处暗火还在幽幽地跳动着,发出零星的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城墙上,大街上,到处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血已经凝固了,发出腥臭的气息,伴着空气中弥漫的脂肪燃烧蒸发的焦臭味,让人忍不住想呕吐。
腥风席卷而过,白林柔顺的青丝长及脚踝,猎猎飞舞。她凝视着夜色中堆积如山的尸体,合起双手压在眉心,开始低声念动冗长而繁复的祷文。站在平阳城凄寂的废墟中,白衣的女子有着智者和神女交汇的光芒,温婉沉静,面容上带着悲悯的表情,宛如一尊神像。
灰白的天色下,无数虚幻的魂魄从那些刚死去不久的士卒身上四散而出,纷纷尖啸着挣扎升入半空,云集。每一缕鬼魂,都带着可怖的愤怒、恐惧和绝望,死不瞑目。那样弥漫开来的森邪鬼气,令白林都不由微微皱眉。
那一缕缕鬼魂面目狰狞,纠结在半空,乱七八糟地嘶喊着、咒骂着。
白林双手压着眉心,低声念着冗长的祷文,一字字飘散在空中,试图平息这些厉鬼怨灵的戾气。
然而,那些厉鬼怨灵并没有散开,反而愤怒地呼啸起来,沸腾地在半空呼啸纠结,在残月下化出万千缕轻烟,变幻成诡异的形状,忽然间呼啸着向白林扑去。那些凶恶的怨灵虽然扑到了白林身侧,却仿佛受到什么震慑,无法逼近半步。
白林浅抬眼帘,看见青衣如风般掠来。
片刻之间,剑光游走四处,仿佛化身千万个,苍碧色的光芒陡然间笼罩了上空,剑气凌厉得让人不能喘息。
“那么多人的怨气,你以为凭几句话就能平息?说了多少次,等我来了你再渡化怨灵。”风北行落下地来,冷声道。苍碧色的剑身上还缠绕着丝丝缕缕被切碎消弭的残魂。
白林似乎是不敢看他,低下了头,嗫嚅着:“风大哥……我、我只是看他们太难受了。”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风大哥,你……好像很悲伤的样子。有什么是林儿可以帮风大哥的吗?”
风北行愣了一下。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个小丫头。他耸了耸肩,道:“我没事。”
白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半响没作声,忽然道:“风大哥,我会给陵姐姐和柳将军的亡魂祈祷的。”
风北行怔住。漫地的悲苦中,只有这个白衣少女的眼眸是明净的——纯白得如最无暇的梦。他微微笑着,轻轻道:“多谢了,林儿。”
“不用谢了。我只是觉得陵姐姐和柳将军太可怜了。明明……”白林见风北行眼中的阴郁仿佛冰雪般消融,欢喜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沮丧了下去,眼前忽然一亮,“对了,风大哥。柳将军的遗物在我这里。给你。”
风北行看着白林手中的长命锁,仿佛思考了一下,微微摇头,道:“不用了,林儿。这个锁还是你收着吧。”他轻轻握着她的手,合拢了,“另外一个在若馨那。林儿,你能帮我,守着若馨吗?”
白林咬着手指,想了想,道:“嗯!陵姐姐的孩子,我会守好的!”
风北行忍不住笑了,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道:“好了,小姑娘家家的,别总咬手。今晚怎样?有帝君的踪迹吗?”
白林委屈地看着他,放下手,道:“城里阴气太重了,把什么都掩盖了。”她顿了一下,突然蹙了秀眉,疑惑道,“奇怪。风大哥,你身上怎么会有帝君的气息?”
风北行猛地心脏跳了一下,道:“帝君?你弄错了吧。我遇上了欧阳姑娘。”
“帝后?”白林沉吟着,仍有些不信,“可是,这种感觉更像是帝君。风大哥,你有遇到些什么人?”
风北行笑了,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小傻瓜,我还能遇上些什么人?星尊和元妃,你弄错了他们也不无可能。”
白林摸着头,撅嘴道:那你也用不着这样啊。”
仰头看着渐渐明亮的天宇,风北行道:“抱歉。”
长风吹动剑客的发丝,倏地,他微笑起来了:“黎明要来了啊……林儿,要破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