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拈花》枫沐焰

131、第 131 章

　　自李如仙开始出入各朱门大户，她就被搬到城郊的庄院，而今外头妖物横行，好在谢二派了不少人手护卫庄院，一时安全无虞。
　　谢二说要给她换大院子，李如仙没稀罕，她知晓自己的下场只会是离谢二越来越远，直至被丢出谢府。所以侍女通禀请她收拾行装时，她没有挣扎，更没有去找谢二。马车停在坐落山腰的大庄院前，李如仙掀开帘子，望眼与城内谢府一样书着遒劲大字、只是更为陈旧的牌匾，心下难免凄凉。
　　她与谢二原就是以利相合，利尽便是恩情断绝之刻，早明白的道理。是谢二太能伪装了吧，她心想。对男人来说最能消磨心志的是温柔乡，对女人来说何尝不是？清醒如她，也难逃谢二细致入微、百般呵护的柔情诱惑。幸而变故骤生，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她清醒。才意识到，选择攀附之路的自己差一点就在绮帐暖香中迷失，倘真迷失，才是真正的坠入地狱。
　　她自嘲一笑，既决定了抛弃“情”，怎还能贪恋一个“情”字？
　　搬到外院也有好处，束缚少了，离妖也更近。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谢府马车来接，小厮眼中的她几乎不出门。将化妖大法通篇彻研一遍后，她便开始修炼，化妖大法与寻常修行路子不同，吸收妖力是关键。为免太惹眼，她每每选择半夜三更，夜深人静时出门，鸡鸣唱晓前赶回。日日如此，夜夜不落，因她知晓外院也不会是她的最终归宿，是以不敢有丝毫懈怠，她要把握彻底被厌弃前最后的时间。
　　手中握着利刃，才有跟谢二斗上一斗的资格。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李如仙吸收完最后一只小妖，舔了舔嘴唇，往回赶。半途体内气机冲击，让她不得不暂缓脚步，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纵有化妖大法，要化消杂七杂八的妖力也不容易。可她不畏惧、不迟疑，每一次成功化消都给她充足的动力。
　　自己还是幸运的，她遥望夜空，想起不知躲藏在何处的李拈花，心头泛起担忧。
　　化消妖力的痛苦，她是否也曾感受？自己尚有动力，化消后的妖力都是自己的。她呢？那时是怎样的心情？不论多强大的力量，身为仙门掌门千金，就注定只要与妖挂钩，都不会是她的。高贵的身份，让她更容易受到关注，可万千道目光又何尝不是锁住她的枷锁？
　　那么胆小的她，被咒骂、讨伐时该有多害怕、无措？自己可以走的路，她不可以，台面上的她，稍有不慎，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她们两个的路，难说谁比谁的更难一些。
　　“拈花。”李如仙呢喃，“我还没有放弃，你也不要放弃。闯过去，这道难关，我可以，你也可以。”
　　***
　　“拈花，别放弃……”梦中，谁的呢喃，李拈花猛然坐起，环顾四周，是熟悉的石洞。不见伯齐身影，想来已经去给她打盥洗的水。
　　金色的阳光从洞口透进来，今日天似乎很好。跳得很快的心平复，她掀了盖在身上、满是皂角清香的伯齐的衣衫，走出山洞。
　　天蓝如洗，金乌探到树梢，万丈光芒铺洒人间。李拈花贪婪地多吸几口清新气息，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尽，心情从未有过的轻快。
　　前日，她终于做下决定，放飞了金色纸鸢。
　　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化零回归最初，不可怕吗？当然可怕。可偏离预期轨迹，走向失控于她而言，更可怕。
　　既已选择，她反而轻松起来。
　　重新开始不易，但修行本没有容易的。踏上修途最初，她便打算，不论多深的沟壑都要跨过，多深的高山都要翻越。而今横亘在眼前的不过是又一座高山，重新来过再难，说到底也只是诸多困难中的一个。
　　倘此心坚定，又岂畏从头开始？
　　她与临仙山已约好，今日母亲会亲自来接。
　　很奇怪，想通以后，豁然开朗，绝路一夜之间变作新的起点。
　　伯齐拎着水桶回来，李拈花拿过他手里的桶就地放下，牵起他的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没有你，我走不到这里。此事终要有个定论，我选择回去，不论是好是坏，结果我面对。我知道，你总是支持我的。”
　　“我有预感，接下来的话我不爱听。”
　　“但，你知道我得说。”李拈花叹，“此番回临仙山，我是去受审。”
　　“为什么说得如此轻快？”她明明知道即要面对什么，却是一副“今日天真好”的口吻。尽管说过怎样的选择他都会支持，可一想到她要受的痛，要如谈资一般被人指指点点，伯齐就不舍。
　　“既决定了面对，就不会再彷徨、退缩，若连这点心力都没有，还修什么仙？你忘了修仙是要与天争命。”接下来的话她似乎对伯齐说，又似乎对自己说，“可怕的不是失去，是失去后一蹶不振；不是东山再起，是连东山再起的勇气都没有。”她仰首，“齐齐，你该为我高兴。我闯过了那段混乱不堪、茫然不知何所当为的混沌日子，重新拿回了信心，我知道自己不会就此止步、不会仅此而已。这样很好，不是吗？”
　　“不论如何，我都会再次出发。可是，齐齐。”她满心柔情环抱住他，“那里毕竟是临仙山，化妖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还会有很多仙门长老、弟子，散修、人间修士前来。就算有金环，对你来说仍是太危险了。”即来的一切她可以面对，但绝不能让伯齐陷入险境。
　　“若你能继续依赖我，让我保护你多好。”伯齐有些消沉，不过很快调整好心情，“可，我也知道，你终归得自己坚强起来。就算我想，也不能替你遮挡所有风雨。”鹰要飞上蓝天，必须自己振翅，道，需得她自己去寻。
　　他不允许自己一时的怜惜，折断她搏击长空的翅膀。
　　“我不会阻止你。”他道。若他阻止，他就不配说自己的心与她在一起。“让我再陪你这一程，让我亲眼看到你好好的。这一点，我必然坚持，而且你不用太担心，你忘了我从前就在临仙山，山上还有棉花糖。”
　　李拈花一笑：“我还能说什么？”
　　辰时正刻，日头高悬，万物将盛，一道祥瑞之气由西向东铺设而来，七彩虹桥随之而生。少时，一顶仙轿出现在虹桥上，棕色梁脊，上列渗金铜铸云凤花朵。四维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两壁出栏槛，皆缕金花，装雕木人物、神仙。①
　　轿前紫罗销金掌扇遮簇，真珠钗插②、罗帔飘飞的小仙娥迎风挥洒花瓣，轿后二十名临仙山弟子，分列两队。
　　仙轿所过之处，花雨漫天、草木留香，妖氛溃散，正气自生。
　　须臾，一行人降落在两人所在山头，提花篮的小仙娥掀开帘子，李拈花的母亲吴霖探出身来。
　　有记忆以来，母亲就是一名成日为琐事焦头烂额的内宅妇人，鲜少踏出临仙山。桃木剑客闹上山那回，李拈花知晓了母亲过去的身份，以为那时母亲所展现出来的姿态，便是一名临仙者不同寻常的气度。
　　而眼前的母亲，让她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临仙者气度，再次令她大为震撼。
　　明明她功力已失，周身却仿佛流淌不可轻易撼动的气流。
　　李拈花敢说，没人会认为此刻这位临仙山主母弱小，即便她几乎没有可凭恃的力量。李拈花感到疑惑，但很快恍然大悟：原来并非只有力量才是强大。母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③的从容镇定，目光中的笃定坚毅，都是她强大气息的来源。
　　李拈花不由更生出些许底气。
　　……
　　回到阔别已久的临仙山，即便过去是因为害怕而逃离，如今回来亦是即将面对清算，可李拈花还是生出怀念之感，这个家始终在她心头，想忘也忘不了。
　　想象中“千夫指”的场景没有出现，不管是母亲还是谁替她争取，总归场面没有闹得很难看。从外六峰一直到内六峰、第一峰，有的只是必要的接替护卫弟子，没有聚集围观的闲杂人。
　　仙轿径自落在第一峰，她原先居住的院子。
　　母亲牵着她出了轿子，李拈花看着熟悉的、离开很久也一尘不染的门楣，与门楣前等候着的杜妈与纸鸢，潸然泪下。说她软弱也好，什么都好，不论离开多久、多远，她终归是牵挂这个家的。
　　口中十二分的厌弃，心中八分的恐惧，都抵挡不住站在门前汹涌的动容。
　　将她根基废除的归真大会，安排在半个月后。这段时间内，她仍住自己的院子，只是不得出屋一步，屋外设置结界。而随她归来的伯齐，则以客人之礼，暂时被安排在客院。据闻，对此父亲有过异议，但母亲力保，坚持伯齐是可信之人。
　　当初，母亲初见伯齐化身的小狗，就分外信任，她似乎对伯齐一直有一种无由来的喜爱，但李拈花已无精力去弄清其中缘由。
　　从屋子两边升起的结界，逐渐弥合，隔着不可逾越的金光，李拈花千万句归做无声，而父亲亦是欲言又止，最后道一句：“好好待着。”转头离去。

　　笔话：①②《东京梦华录》
③苏洵《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