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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叔 ...

  •   姜慕予站在大殿之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人,以及那双与她目光交错而过的眼睛。
      罗樊向她介绍了对方的姓名和来意,言语之间不住地望向她,大约是想要暗示她小心些,注意冒名顶替。
      .
      “阿樊,”姜慕予说,“你先下去吧。”

      罗樊欲言又止,正想要劝她不要太过伤神,然而看见她语气一如往常,终究还是从命了:“是,弟子告退。”
      现在,大殿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偌大的宫殿,他们之间不过十步,却如隔天堑,仿佛各自被困于这脚下方寸之中。
      半晌,姜慕予打破了平静,向他走过去:“蔺公子,先夫的信,公子可否愿意让我一睹?”

      蔺如别微微低头,不言语,却抬手将那纸书信奉上。

      姜慕予瞥他一眼,接过那封信,前前后后看了又看,半晌,才低声问:“可还有其他?”

      蔺如别又拿出一叠保存完好、甚至犹如崭新的整齐信件。
      于是姜慕予便拿着那叠信走到殿前,借着拂面的春风和天光,一张张地看。

      她读信读得不慢,只是看得太仔细了,逐字逐句,反反复复,读了又读,便免不了有些消磨时间。
      她并未念出声音来,但是蔺如别听得见她手指摩挲着信纸的轻响,还有她望着那些字的时候,唇齿间逸出的叹息。
      这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刚一落地,他便忍不住抬眸去看她,只是时间过得太快,天色竟已昏黄,他只瞧得见她的剪影落在大殿的门槛上,面容隐没在模糊不清的暗色中。

      正值日暮,他持起殿内的八方烛台,施以灵力将其点亮,静静走过去,立在她五步之外。
      淡淡暖光爬上她手中信纸一角,周全体贴,却又不逾矩。
      姜慕予侧眸留意了他一刹那,一言不发,算是默许了。
      蔺如别不留痕迹地低头,避免与她对视,转而将视线投向殿外的彤云。
      夕阳无限好。
      良久,他的余光扫到视野内的女子身形一动,她缓缓将那些信悉心收起,置入袖中。

      随即姜慕予转身,好整以暇地看向面前的人:“久等。”

      蔺如别:“掌门客气。”

      “蔺公子。”姜慕予没再与他客气,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若你当真是先夫失散多年的弟弟,我倒该喊你一声小叔。”
      “掌门不必如此。”他显然对这个称呼有些无法接受,立刻后退三步,低头,“蔺某……实在惶恐。”
      “你有何可惶恐的。”女人笑了,笑意温和,语气却又干脆利落得不容拒绝,“你不就是来此认亲的么?他去世多年,举目无亲,你若不来找我,又能找谁呢。”
      蔺如别本来只是“惶恐”于她这样一个亲昵又不符合于她往日形象的称呼,闻言顿时身形一滞,抿了抿唇:“掌门就不担心在下居心不良,是冒名顶替之辈么。”
      藏真山门槛何时这样低了,随便来一个人就能轻易取得她的信任?
      姜慕予却道:“你有什么值得我怀疑的吗。”
      蔺如别欲言又止,正要开口,又听她低声道:“你很像他。”
      像谁?
      自然是蔺兰丘。
      哪里像?
      他不觉得他们现在的外貌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也许姜慕予不这么认为。

      蔺如别忽然觉得有些不公平,却不知该为谁打抱不平。
      仅仅是因为像他,就能让她这样撤下心防吗?
      甚至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来验明他的身份?
      蔺如别百味杂陈,默然半晌,后又开口劝道:“掌门还是莫要轻信他人为好。”
      “阁下既然这样说。”姜慕予微一点头,从善如流道,“那我还是多问几句罢。”
      蔺如别道:“掌门请讲。”

      她问:“阁下与先夫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蔺如别:“是。”
      “他生前是以孤儿的身份拜入我父门下的。”姜慕予道,“看来你们是幼时失散的?”
      蔺如别:“是。”
      姜慕予:“可是,为何你们兄弟二人年纪相差如此悬殊?”
      蔺如别的修为不高,她一眼就能看穿他修为之下所隐藏的仙骨年龄。
      太年轻了。
      蔺如别说得很含蓄:“……父母恩爱。”
      姜慕予看着他那张从容淡定的脸,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父母恩爱,所以,后来又生了一个?
      倒也不是说不通。
      “不知……”姜慕予语气一顿,按照惯例,她本来应该称呼公婆,可她素来没有那个习惯,便道,“不知令尊令堂如何了。”
      蔺如别道:“五十余年之前,在下的亲人,便只剩下兄长一人了。”
      他微微垂了脸,额前碎发轻轻落了下来,掩住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周身气质温和而无害。殿中的阴影不知何时已经伏到他脊背上,更显得这无依无靠的青年身躯愈发单薄。

      姜慕予望着这样的他,换了个话题:“你兄长逝世多年,为何你现如今才来寻亲?”
      蔺如别道:“闭关多年,出来的时候才听闻噩耗。来的路上又遇了些乱子,耽搁些时日。”
      “魔族?”
      蔺如别点头:“魔族。”
      姜慕予的眉头轻轻地蹙起来了。
      然而她没在这个话题上持续多久:“如别,你可愿我这样称呼你?”
      叫阁下太过客气,叫小叔他又惶恐。这般简单利落地称呼名字,就如同喊自家子侄,反而还能令人感到亲切些。
      只不过,蔺如别没感到多少亲切,因为姜慕予的语气疏离而客气,表明这实在是再公事公办不过的询问。
      姜慕予又道:“如别若是不介意,便在藏真山住些时日罢。”
      这正是蔺如别所希求的。
      他躬身一揖:“多谢掌门。”
      姜慕予淡淡瞥他一眼:“你该称我为嫂嫂。”
      “……”
      显然,这个称呼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因为那张漂亮脸蛋上出现了刹那的空白神色。
      然而他将这心态调整得很好,又低下头,恭敬而顺从地道:“嫂嫂。”
      于是姜慕予的动作也停滞了片刻——她对这种称呼也感到很陌生。
      终于,他们之间,再无话可说了。

      过世丈夫的弟弟孤身一人登门认亲,若是换了别人,少不得也是要拉着他追忆往事好几天的,但是姜慕予却没有那样好的兴致,而蔺如别仿佛也很清楚自己寄人篱下的境况,态度拘谨而矜持得教人生不出半分倾诉欲。
      姜慕予再无意和他周旋,只寥寥几句给他安排了住处,便让他去找罗樊了。
      蔺如别离开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大殿之上,主座中的女子披着一身暖融融的灯烛光,低眉垂目,信手扶额,正在思索些什么。
      这样好的烛光,却照得她眉目更冷,反衬着她身上那袭红衣黯淡,不似嫁衣,倒像一柄锈迹斑斑的、不起眼的刀鞘。
      如今这把刀鞘之中寄存着的,是一把寥落的刀。
      蔺如别恍惚地看着,忽然间有些怀念这把刀当年出鞘时的锋利模样。
      可他却忘了一件事。
      ——名刀出鞘,是要饮血的。

      蔺如别进入藏真山的过程十分顺利,姜慕予接纳他也接纳得十分痛快,只有莫名其妙多了一位的小师叔的藏真山弟子有些烦恼。
      罗樊一边要帮他安顿下来,另一边还要替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叔打点着师弟师妹。
      蔺如别的住所外栽了一列海棠,树下花圃之中还植着一看便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茉莉、山茶、绣球、芍药,可谓是花团锦簇,春色万顷。
      罗樊当时为他介绍这些花的时候不忘了说这是蔺兰丘生前所栽,被姜慕予宝贝得很。
      这是很委婉地提点他不要辣手摧花。

      蔺如别在那院子里住了三天,终于在第三日等到了来此看顾花草的姜慕予。
      他颔首致意:“掌门。”
      姜慕予从芍药花中抬起头来。花光映面,为她的神色平添了几分春意融融:“如别,近来都是你在打理这些花?”
      蔺如别恭敬道:“如别不敢插手,依旧是罗公子照料。”
      “你来打理也是无妨的。”姜慕予似乎全不在意这些娇艳的花儿,只道,“你近来住得可还习惯?他们没有怠慢你吧。”
      虽然她没说这些“他们”具体是谁,但是蔺如别早就知道他被藏真山弟子私下里讨论了好些遍,还有几个不省心的特意跑来看他这个怀琅仙君的弟弟究竟是什么模样,被他抓了个正着儿。
      蔺如别收回打量她的目光,又低下头:“劳掌门牵挂,一切都好。”
      “那就好。”姜慕予点点头,似是不愿打扰,手指在芬芳娇艳的花朵上一拂,沾得满袖盈香,便起身告辞。
      “掌门留步。”
      蔺如别忽然叫住她。
      姜慕予回头:“可还有事?”
      蔺如别似是有些迟疑:“其实,如别另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蔺兰丘——”他非常不客气地喊了自己已故兄长的名字,轻声问道,“他是因何而死?”
      “妖毒发作,走火入魔。”姜慕予的回答与传闻无异,只是她缓缓地说着,语气极轻极细,像是在叹气,又像对此毫不在意,“自戕而死。”
      她在说谎。

      *
      蔺兰丘死了,又复活了。
      他重生在不知道哪个枉死之人的躯壳里。
      换舍重生,听上去是得了天大的仙缘,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失去了死前的记忆,只依稀记得自己死之前心头激荡、精神浑浑噩噩,大抵是受了重击。
      现如今的江湖传闻说他是中了妖兽之毒后走火入魔而死,可他并非没听过那些走火入魔后侥幸活下来的修士提到过这种体验——走火入魔之人,往往能感知到一种激愤难平、躁郁难耐之气于心头作祟,致使灵台动摇、道心不稳、难以自控。
      总之,那应当是情绪极其激烈的体验,不该像他当时那般浑浑噩噩,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留下来。
      他认为自己的死因存疑。
      于是蔺兰丘都踏上了回藏真山的路。

      他伪造了自己的书信,给自己安了个和前世有关系的身份,编造了个假名,轻而易举地骗过了罗樊。
      甚至连他的道侣也骗过了。
      回到藏真山之后,他过了几天平静日子,终于在某一天等到姜慕予,可以令他确认他的死因真伪。
      此刻,他站在了她面前。
      他面前是他的道侣,他的师妹,那段佳话中为他独守孤坟几十年的痴情人,姜慕予。
      然而,待他向她询问、向她确认他的死因后,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其实,他和她之间的故事并不像传闻里那样跌宕起伏,他和她之间的感情也绝对称不上感天动地,但蔺兰丘自以为,他还是了解姜慕予的。可是,为何现如今连她也以为,他是死于走火入魔?
      她是没有察觉吗?还是说……她隐瞒了真相。
      她为何要隐瞒真相?

      蔺兰丘站在一丛芍药前,注视着姜慕予远去的背影,沉吟不语。
      她有没有隐瞒真相,其实也很好证实。
      姜慕予有没有说谎,待他找到自己的尸骨,一验便知。
      倘若姜慕予方才真是跟他说了谎,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对她而言,他现如今的这个身份只不过是个刚认识不过几天、深浅未知的小叔子。
      无甚大不了的。
      蔺兰丘耐心宽慰着自己,却等不了太久,当夜便依仗着前世留下来的身手,找到以前无意中发现的阵法漏洞,熟门熟路地闯入后山。
      这里陈列着藏真山历代门人的坟冢。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刻着自己名字的那个。
      虽说掘墓这等事,一般人干不出来。但是一想到掘的是自己的墓,又没有那样重的负罪感了。
      蔺兰丘小心翼翼地绕开姜慕予设下的防盗机关和禁制——他还记得,当年与她一同来此为先代掌门祭扫时,曾感叹此处守卫粗陋。
      姜慕予说对身死道消者而言,此处不过一个埋骨之地,无甚珍宝,不必大加防范,可他却说,人人都想落叶归根,留个死后清静,还是应当再多加几层机关。
      没想到,他见到这些机关竟是在今时今日,自己的坟冢里。
      姜慕予果真为他处理好了后事。
      蔺兰丘叹息一声,继续掘墓。
      他用来掘墓的的剑不过是来藏真山的路上随便买的寻常佩剑,旁人最多拿它耍个花架子,他却是要用这等东西去掘墓,所以即便是他御了最上乘的剑决,效率依然不容乐观。
      好在这种东西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不会轻易被守墓禁制所察觉。
      蔺兰丘废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挖出了棺材,他不假思索地破开了棺盖上的阵法,却发现棺中空空如也。
      空的。
      他的尸身呢?
      蔺兰丘愣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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