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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光明女神 ...

  •   一个礼拜天下午,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湿闷的空气裹挟了一整片森林,树木垂下宽阔的叶片,野豹在溪边趴伏,似乎连游鱼也不愿再摇摆尾鳍。但孩童的天性从屈服于此,好动的血液永远不会凝固。他刚刚绕过一棵高大的落羽杉,脚下险些被丛生的藤蔓绊倒,裤腿上飞溅了一大片泥渍。他跑到溪边蹲下,掬一捧水洒向腿肚,惊扰了一片游鱼。
      孩子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转头,无意一瞥,看见身旁锦簇的绣球花上,伏着一只荧蓝色翅膀的蝴蝶。他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甚至不由屏住呼吸。水面又重归平静,鱼儿也不再翻腾,只有绣球花的茎叶与花瓣在微风中摇晃,蝴蝶半透明的翅膀也随之轻颤。天空、森林、土地、河湖……全世界都在这一刻,为一只蓝色的蝴蝶屏息。

      孩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几步,两步一回头,确认蝴蝶仍在花上,没有变成林间仙子,没有化为风中尘埃,也没有无预兆地消失不见。直到他看不清了,肉眼难以分辨花朵的蓝与翅膀的蓝。但他知道蝴蝶仍留在那个地方,似乎在刚才刹那间的寂静里,他们已经互相结成了一个约定。
      他跑回父亲身边,对他说:“我看见了一只蝴蝶!蓝色的翅膀,趴在蓝色的花上,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漂亮极了!”
      “那是一只光明女神。”父亲没有转头看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但从孩子只言片语的描述里,便想象出了那一刻的画面,“光明女神很稀少,很难看见。你很好运。”
      孩子笑了起来。父亲毫不在意的态度无法浇灭他的热情,他的身体里总是充满活跃的力量,充满探索的热情与欲望。每一个孩子都是这样。每一个脚踩着土地、呼吸着自然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

      父亲似乎困倦了,他合着眼,呼吸悠长,身体在黄昏的风中摇晃,像是那只蝴蝶轻颤的翅膀。孩子想去再看一眼花上的光明女神,天色渐晚,太阳即将落山,不知道它有没有能够过夜的住所。可他不能再离开父亲身边了。孩子在心里向光明女神道歉。但明天,天一亮,太阳一露脸,他立刻就跑去看它。现在这又是另一个约定了,属于孩子与蝴蝶,与森林,与自然。
      他抓起父亲披风的一角,灵巧地钻了进去,倚靠着父亲温暖的背,一同沉沉睡去。

      黑夜是人类的敌人,是一切生灵的厄运。孩子做了个噩梦,梦见一场可怕的风暴席卷了森林。雨滴豆大,狠戾地砸下来,在乔木的叶片上砸出一个窟窿,又在大地上砸出一道深渊。白天他踩过的那条小溪水位暴涨,估计已经能没过孩子的头顶了。溪水也不再清澈,泥沙和碎石在水中翻滚,“咕咕咕”冒着泡,像一口女巫的坩埚。鱼儿不安地游弋,有些用尽全力跃出水面,试图从他处寻找干净的空气,却用力过猛,飞身上了岸,从此连污浊的空气也永远地失去了。
      还有那团鲜艳的绣球花。它的花瓣散落空中,再被风暴一个接一个地撕碎,竟是残酷中带着零星的凄美。这个过程十分缓慢,宛如正进行着一场凌迟之刑。风暴卷起破碎的绣球花,在半空搅起一个蓝色的漩涡,从此,这一场暴风雨也被染成了花朵的颜色,拼出了花朵的形状。
      那只蝴蝶呢?那只珍稀少见的光明女神呢?它的翅膀比树叶还薄,身躯比大地还轻,肯定经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洗礼。孩子揪紧了心脏,担忧地在梦中的风暴里奔跑。他跑到那团已经散落的绣球花前,心急如焚地望过去……然后天亮了,阳光打败了夜晚,生灵迎来了救赎。孩子醒来了。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孩子逃离出噩梦,却仍然为那场暴风雨感到心有余悸。他蜷起身体,又搓了搓胳膊,为了让自己尽快摆脱梦中的寒冷与黑暗。
      他突然想起了那只蝴蝶,想起前一天自己与它结成的约定。他毫不迟疑地拔腿奔向昨日的溪边,看见溪水依旧清澈,游鱼依旧慵懒,绣球花也依旧色彩夺目,却唯独不见光明女神半透明的蓝色翅膀。
      孩子打了个哆嗦。昨晚的梦带给他一个不祥的念头:也许光明女神已经死了,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他如约在天一亮就来了,可蝴蝶再也无法履行约定。
      这个设想让孩子有些慌乱地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但随后,有一束阳光穿过头顶浓密的枝叶,精准地洒落在绣球花的花瓣上。阳光永远是噩梦的敌人,是生灵的救赎,是能点醒茫然呆滞的孩子,重新将希望交到他手上的使者。
      它带来了另一重可能性,对孩子说:也许事情没那么糟。也许蝴蝶只是飞走了,落在了别的地方。

      孩子听了这番话,决心去四处寻找光明女神,就像在梦中时那样。他将双脚踏进小溪,涉水行到对岸。他手持一根短小的树杈,用它拨开带刺的灌木丛,又探进奇形怪状的树洞,挑起坚韧的藤蔓,可哪里都见不到光明女神的身影。最后,孩子抛弃了一切的工具,徒手攀爬上一棵高大的落羽杉。他一直向上爬着,爬到了很高的地方,似乎伸手便能碰触云朵。他站在树冠上,只虚虚扶着树干,可他完全不觉得害怕,好像正如履平地,而非悬在堪比塔尔塔罗斯的深渊之上。他从容地伸开双臂,拥抱蓝天与飞鸟,站在这个位置,他似乎连整个森林,乃至全世界都能一同纳入臂弯。

      孩子站在高高的杉树上,一边等待它的光明女神,一边透过重重叠叠的绿叶,看见了远处席地而坐的父亲的背影。

      很久以后,孩子成了雷古鲁斯,父亲成了那只蝴蝶,而蝴蝶成了林间仙子,又化为空中尘埃了。那时,他也已经明白,它并非食言了,而是以这种方式,将他们之间的约定变为了永恒的、不可分割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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