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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amilia ...

  •   我在街上碰见加隆了。他显然是刚和人打完架,浑身上下满是泥巴,看起来像是进沼泽里洗了个澡。我见了他那副模样,当然是毫不掩饰地发出了嘲笑声,紧接着收获了一个同样毫不掩饰的中指。
      “混蛋!怎么能对淑女做出这种手势来?!”
      “淑女也不能管人叫‘混蛋’。”
      我懒得再和他啰嗦,转身就走。走了几步,那个混蛋又在后面叫我,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出海玩。
      “我从码头的老家伙手里搞到了一条船!”加隆特兴奋地炫耀起来,估计这就是他今天的战利品,“再叫上其他几个人,不过最多也就五个吧,你看着办。”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冷言拒绝了他。
      “不成,周末我得看店。”我面无表情地提起手里拎着的袋子,里面装着新采购来的毛料和丝绸,“教皇要派人来店里取衣服。”
      加隆“哦”了一声,继而又一脸古怪地问:“那你哥呢?”
      直接给我逗笑了。我特别想再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反问回去,但张了张嘴又作罢,最终耸了耸肩,挥了挥手,丢下一句“再见”。

      其实与加隆的偶遇让我心情不错,毕竟我好久没见过他了,更别提与他说上两句话。他老是神出鬼没的,想抓都抓不着。我俩第一次见面就让人记忆犹新。那天我和朋友约好了上山玩,结果被放了鸽子。我正蹲在池塘边上百无聊赖地对着自己的倒影发呆,突然间水面剧烈波动,“哗啦”一声从里面蹦出来一个人。
      我吓了一跳,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地上,毁了身上那条祖母新做的白裙子。从水里冒出来的家伙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自己几步迈上岸,饶有兴味地在我面前弯下腰,自以为很酷地打了个招呼:“哟。”
      我沉默了,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在忍笑。我都没好意思拆穿他,这家伙当时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一派狼狈相。我不知道好好一个人干嘛要钻池塘里扮水鬼——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加隆嘴巴严得很,哪怕我软硬兼施地不间断追问,也一个字都问不出来。再后来我就无所谓了,他爱钻哪儿钻哪儿,又不关我的事,反正那天,我估计是把这家伙当成一个神经病,伸手就往那张帅脸上糊了一把泥巴。
      但平心而论,当时我根本不觉得他长得帅,甚至都没在意他长什么样子——我本来就有点脸盲,特别是对异性。所以两天之后看见出现在店里的双子座大人,我只觉得眼熟,但半天也没想起来为什么眼熟。

      “两套常服,白色的,没错吧?”我打开记录本翻找订单信息,边找边问。
      见撒加点头,我便拿了衣柜的钥匙,准备去取衣服。转身的时候,我目光一瞥,看见我哥慢慢悠悠地推门而入。
      “……喂!”我叫住了他,“你干什么去了?”
      他一声也没吭,就在看见撒加的时候笑了一下(笑得巨假,巨恶心,撒加竟然还挺好脾气地笑了回去,我相当险恶地猜测他正在心里破口大骂呢)。然后,他连个眼神也没给我这个站在一边的大活人,径自回房间了。
      气得我差点儿掰断了手里的钥匙。
      “那位是你的……”撒加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我的反应,犹豫着试图打圆场。那年的撒加还没变成几年之后那种做什么都滴水不漏的人,不过圆滑的处事倒是已经稍显出了些许端倪。
      “我哥。双胞胎的。”我松了松手,放过无辜的钥匙,又偷摸着翻了个白眼,才尽量口气平静地回答道,“怎么,不像?”
      撒加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还是挺像的。”
      “不像就不像,我知道,我也觉得不像。”我也笑了。我和我哥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认识的人都这么说,而撒加却是唯一一个持相反意见的人。但我压根不信,我觉得这小鬼头只是在顺着我的提问猜测我想要听到的话,而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才如此回答,就像方才回给我哥的那个彬彬有礼的微笑一样。这让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差,因为我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惺惺作态的人。

      后来我和加隆讲起这件事,他直言不讳:“你这是主观偏见。”
      “我知道。”我摊了摊手,也坦率承认。我不仅清楚这是种偏见,还清楚这种偏见从何而来——我觉得撒加在某种程度上(反正就是上面提到过的那种感觉,比较复杂,我描述不清),有点像我哥,而我讨厌我哥。
      “哎,不过没事儿,我懂你的意思。”趁我出神的时候,加隆兀自往嘴里塞了根草叶,然后仰面躺了下去,“毕竟我也讨厌他。”
      我面无表情地“哈”了一声,当即反唇相讥:“你这也是偏见。”
      “是。”加隆的反应和我一样,甚至比我还要爽快得多。他甚至勾起嘴角,面对着湛蓝的晴空露出了微笑:
      “但也没谁规定世上不许存在‘偏见’吧。”
      说得好,说得妙。我深以为然,决心回家了就把这句话当至理名言默写十遍。

      我是不是忘了说了,我们家是开裁缝铺的,大概已经为圣域做了好几百年的衣服了。不夸张地说,我的祖母是全希腊最好的裁缝之一。尽管她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有些活计需要我帮忙打下手,但手指照旧灵巧,穿针引线起来毫不含糊。雅典娜女神一定祝福过她。她手持针线,在绸缎面料上缝起珍珠和金线的时候,满是老茧的手指就像是蹁跹的蝴蝶,魔法一般地让衣物成了形、有了花。我从小就喜欢看祖母工作,渐渐长大了之后,也得以亲自拿起针线来施展自己的魔法。祖母手把手地教我缝纫,从穿针开始,直到我有能力自己完成一件作品。那天,祖母摸着我的脑袋,欣慰地点头:做得好,奥菲,日后可以放心地把铺子交给你了。
      那我哥呢?我犹记得当初的自己确实是傻了吧唧地问了这么一句,尔后引来祖母的一声叹息:唉……哪儿能指望他啊。
      加隆有一回问我,说他和撒加在进圣域的时候就在双子座圣衣的归属问题上有竞争关系,我和我哥难不成还要争夺裁缝铺的继承权吗?我听了直冷笑:竞争个屁啊,我和祖母倒都还希望他有点儿竞争意识,总比这成天不着家,什么都不顾地和狐朋狗友泡在外面要强。

      对,这就是我和我哥之间最大最深最尖锐的矛盾。我哥是个理想十分远大,总是向往外面、向往全世界的人。他对成为一名裁缝毫无兴趣,也根本无心继承家业,觉得这小地方承载不起他的才华和眼界,他需要更加广阔的舞台。他最喜欢的事是读书,镇上唯一一家书店的老板和他熟到不能再熟了。最开始,他读经典文学,如果我没记错,是从莎士比亚开始的。有一天他带着一本借来的《哈姆雷特》回家,神秘兮兮地跑来和我炫耀新学到的知识:“奥菲,你知道吗,我们的名字就来自这部剧!”然后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听,就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剧里奥菲利亚与雷欧提斯故事。我越听越不对劲,听完奥菲利亚发疯投水,再到雷欧提斯死于毒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面色怪异地瞪向他:“这他妈都死了啊——?!”可我哥——雷欧提斯仍然沉浸在兴奋中,对我破坏气氛的打断很不满意。
      “这就是文学。这就是悲剧!”
      文学个鬼,悲剧个鬼。
      大概是看出了我想表达的意思,他终于收敛了笑容,冷下脸来,用掺杂了遗憾、轻蔑、甚至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算了……你不懂的。”
      我坚信自己一辈子都能记得那个眼神,以及当时陡然间窜起来的怒火。我火冒三丈,抄起手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要往他身上砸。他吓坏了,趁我还没下手就赶紧跑了,带着他那该死的《哈姆雷特》。他一直打不过我,当然肯定也不屑于和我打架,毕竟他是上等文明人,永远鄙视这种野蛮粗鲁的行为。
      一切从雷欧提斯那个复杂的眼神开始。我和他光明正大地决裂了。然后他也光明正大地宣布与我、甚至“我和祖母代表的裁缝铺势力”也都决裂了。这个表达也出自他之口,听见的时候,我没忍住笑出了声。看来他不再局限于莎士比亚与经典文学,知识面已经扩展到政治学与社会学层面了。真他妈的可喜可贺。
      我一边做缝纫活一边骂骂咧咧,祖母听见了就无奈地制止我:“他不想当裁缝,也就别逼他了。”
      “谁逼他了?”我收了一针,嘴上不依不饶,“分明没人阻挠他追求什么破理想,是他自己给自己搞出个‘不被家人理解的先进思想家’人设。我以前倒是没发现,他还有表演型人格。”
      “多读点书,多学点知识也是好的。”
      “可他那叫读书吗?那叫学习吗?知道点东西就拿出来卖弄,看两本书就当自己是大学者,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哈、谁知道他挂在嘴边的那些人啊那些书啊是不是真的都读过了!”我是听不懂他说什么,我是不知道那些大作家大思想家,可雷欧提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他可是我亲哥啊,“瞧瞧他在外面那个德性,真看不上我们,怎么不干脆收拾东西滚蛋出门……”
      “奥菲——!”祖母停下手里的动作,以一个严厉的眼神打断了我,“不要说这种话,奥菲。他好歹是你哥哥,我们是一家人。”
      我不再说话了。祖母就是心肠太好。我们爸妈去世得早,她辛辛苦苦拉扯我们到这么大,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听不得我这么过分的言辞。可我们是拿他当家人,雷欧提斯那混蛋领情了吗?当我们是家人了吗?

      “是挺过分。”加隆听了我的描述,摸着下巴,表达出了相同的不满,“原来那个总是在书店边上高谈阔论、喜欢拿鼻孔看人的家伙是你哥啊。”
      “嚯,他这么出名了吗。”我撇了撇嘴,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往前丢出去。“哗啦”一声,石子落进池塘里,让我想起初次相遇时从水里面冒出来的神经病。
      如果说我对撒加的偏见源自我和我哥的恶劣关系,那么我和加隆的友谊大概就产生于与各自兄长共同的恶劣关系。
      “不过呢,要我说,咱俩还不一样。”我从草坪上坐起来,盘起腿,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作沉思状,“我和我哥是双向讨厌,但我觉得撒加可不讨厌你,他甚至挺想和你好好相处的。”
      加隆照旧看天,没说话,不赞同也不否认。但我知道他在听。
      “而且,撒加他毕竟是真的有两把刷子,挺厉害的。”
      “难得啊,你竟然为他说话了。”加隆听到这儿终于出声了。他口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来。
      “我实话实说。”
      我坦率地讲过很多次了,我对撒加抱有不加掩饰的偏见,导致我每次面对他的时候都很难摆出多么友好的脸色。撒加那么精明的小鬼肯定察觉到了,但他估计也不在乎我的想法,毕竟我俩唯一的交集只在那几件衣服上:我按时按质量做好东西,他前来取走,就这么简单。说起来,加隆还对我使用的“小鬼”这个称呼提出过抗议,他觉得我只比他俩大了两岁,根本不够资格叫他们“小鬼”;而我立刻反驳说不是两岁是三岁,虽然我生日在后半年,在十一月份,可如果用出生年份的数字做减法,那也是实打实的相隔三年。加隆嘲笑我幼稚,而我骂他不讲道理。最后我们各退一步,加隆承认我比他们大三岁,而我不再用“小鬼”来称呼他们——不当着他的面这么叫。
      说回撒加。我偶尔也对自己的这种偏见稍稍感到惭愧,因为我其实也清楚,他确实与我哥很不一样,我在他们二者之间的联想是完全无端的。撒加本人十分无辜,毕竟也像我所说的,他确实是很有些真才实干的。那么多人都乐意夸他,总不会是所有人都眼瞎。当然,他也肯定不像这些人口中形容的那么夸张。在我看来,撒加是个待人礼貌又成绩优秀的好孩子,全天下父母口中的“隔壁家哥哥”,一个良好的榜样。这就不错了,大可不必描述成什么“神的化身”,不仅打击自家孩子的信心,还容易把当事人给夸飘了——面上固然是看不出来的,可若说那小鬼没在心里偷着乐,反正我是不信。
      谁不乐意被夸啊。谁不喜欢被捧着啊。谁不想要好名声啊。
      我不仅心中充满偏见,还是个阴暗的俗人。可就如加隆所说,也没谁规定俗人就不配活着了吧。

      “至少,他确实在拿你当家人嘛。我看得出来。”我说道。我其实很烦“家人”这个词,就是之前祖母用来劝我不要说难听话的理由。超级恶心,超级肉麻,超级虚伪。但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表达,反正我还是这么说出口了。
      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绝对不是纯粹的直觉。撒加在知道我认识加隆之后(天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我问过加隆,确定不是加隆主动提起来的,可能在这方面他就和坊间传闻的一样,“无所不知”吧),在我面前的时候稍稍变得话多了一些,不过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礼貌话,只是比起从前更乐意在沉默的间隙里主动抛出话头。起先我还以为是他想旁敲侧击地从我这里打探一些自己兄弟的事情,可不论我怎么掰开揉碎地过度解读他说出来的话,都还是不明白能和加隆扯上什么关系。如果这叫旁敲侧击,那实在是太失败了。所以后来我就放弃了,他愿意随口讲些什么,我就听些什么,心情好的话不痛不痒地回应几句。我仔细地想了想,大概只是因为与加隆的相识让我和撒加之间看似又多了一层联系,比那几件衣服要稍稍坚固一些的联系。
      “撒加可不像我哥。”我总结道,“他绝对不至于那么决绝又不留情面地抛弃你的。”
      这话比上一句要更恶心点了。可能加隆也被我不同于以往的措辞风格给恶心到了,他冷不丁地露出了堪称惊恐的表情。
      “不必吧,奥菲。撒加给了你多少钱?我……”他朝我看了过来,突然就顿住了。
      我不记得我当时在想些什么了,可能是在想撒加,但更可能是在想我哥。总而言之,我那时候的表情一样很糟糕,糟糕到加隆都不忍心再继续拿这件事开玩笑。许是他看我实在可怜,沉默良久,抬起一只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这样,奥菲。我看你哥那个样子……他也不会的。他没啥本事,还指望着住你的吃你的呢。”
      就这几句安慰人的话,我估摸着加隆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

      之后我又问加隆,或者是加隆先问的我:“要是他真的抛弃你了,你怎么想?”然后我也不记得是谁先回答的了。“那我恨他一辈子。”“行,我也一样。”
      年底的时候,我哥常去的那家书店的老板要搬家去市里,他说服了人家带着他一起去。他倒是终于有机会逃出这个束缚他限制他的小镇,逃离永远不会理解他的家人和邻居。他显然没打算征求我们的意见,甚至本来都没打算通知我们,还是祖母看见他在默默收拾行李,问他要去哪儿,他才不冷不热地回答说,要去雅典。祖母皱起眉,追问他有没有住处,有没有安排,有没有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可干。他还是态度不冷不热,说都已经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用我们操心。我当时就站在祖母身后冷哼,巴不得他赶紧滚蛋。然而第二天,祖母突然间病倒了。我心急火燎地去请医生,从凌晨忙活到中午,亲耳听见“没有大碍”这一句话才总算放下心来。紧接着,我又忙不迭地跑去车站,赶在我哥他们离开之前见到了他。
      “雷欧提斯——!”我把家里的事告诉他,然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如果你现在走,我一定恨你一辈子。”
      但我哥只是沉默地盯着我看。他许久没有用这么平静的眼神看着我了,平静得与我眼中的仇恨和怒火对比强烈。我冷笑一声,一下子抬手,“哗啦”一声抖开一叠纸钞,任它们从半空中慢慢悠悠地飘落地面,像是一片飞舞的蝴蝶。那是祖母在我追出来之前,躺在病榻上,颤颤巍巍地塞进我手心里的钱,让我交给雷欧提斯,当他的路费。
      我酝酿了很多句脏话。我要对他说:滚吧,雷欧提斯,滚吧。滚了就再也别想回来,就当这个家里从未有过你的存在。但我还是没把这些词讲出来——没什么意义,还会显得我只能逞口舌之快。最后,我盯着他,尽可能地也让自己变得平静。
      “什么时候,你能从自己构建的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庞大的世界里清醒过来,然后看一看你身边的,真实存在着的每一个普通的人。”
      我说完了,扭头就走。可能是那一天实在过得太累,我竟然也开始与他掰扯起不知所谓的道理,而非平常那样直接抄起家伙揍他。我想,可能是那一天,实在太累了。
      我回了家,照顾着祖母吃了药,睡下了。然后趁着天还没黑,我跑去了山上,钻进灌木丛,一屁股在池塘边的泥地里坐了下来。我迫切地想见见加隆,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发出质问:
      你骗我,加隆。你说他不会的。

      那一天我没见到加隆,之后也再也没见到过他:没有人从池塘里蹦出来,没有人在街头叫住我,也没有人再叼着草叶躺在那块草坪上。一开始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这种突然失踪的戏码竟然出现在加隆身上。据他自己所说,一般都是闯了什么祸(当然,他自己完全不觉得那是闯祸),然后被捉住关了禁闭。过了几天,等他刑满释放,再见到他的时候,我自然还是要以毫不掩饰的嘲笑作为招呼的开头。这次想必也是如此。可过去了好多天,好多个礼拜,甚至好多个月,加隆都没有再出现。若是他又闯了祸,那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祸。
      我又想到了撒加。也许从撒加,或是其他那些来裁缝店取衣服的圣斗士那里可以得知一些消息。但自那以后,撒加也再也没有来过店里。与此同时,镇上开始流传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言。我向来不喜欢同清闲的街坊邻居嚼舌根,却也不得不承认,有一些事情变得很不对劲。又过了一段时间,按照惯例该是为教皇重新量体裁衣的日子了。有一天,一个自称来自圣域的人到访了裁缝铺,通知我说今年教皇很忙,就省掉这个环节吧。那个人带着足够证明身份的信物,就是每次教皇派人来取衣服都会带着的东西。我看了看,没发现问题,就简单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好,那什么时候需要的话,随时通知我。”
      送走了访客,我从抽屉里拿出记录本,在上面划掉了“为教皇量体裁衣”这一待办事项。
      又过了几年,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我们经历了一个异常漫长的严冬。祖母没能熬过去,还是在病榻上合了眼。临终前,她攥着我的手,轻轻地问我:雷欧提斯还好吗?
      我说好,他很好。
      就在那个冬天里,圣域的使者又来了,告诉我教皇想要一批新的常服,希望能尽快做出来。我接过使者一起带来的写有服装要求的便签,颇具职业精神地仔细记录下来。突然,写着写着,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我停下笔,想了半天,却又什么也没想起来。
      但我想到我哥了。我看着窗外的纷纷扬扬的大雪,想象出市里也正在经历同样艰难的季节。雷欧提斯有遮风挡雨的屋子吗?有壁炉吗?有棉袄吗?我发现,时间的流逝让我开始渐渐地遗忘很多事,很多负面的事情,而只留下来了更加美好的东西。我有点唾弃我自己,甚至觉得恶心又肉麻。我实在不该忘记雷欧提斯当初可恶的嘴脸、混杂了不屑与怜悯的眼神、还有冷酷无情的背影。可我现在又想,如果这个时候,如果在这个雪天里,他真的回来了,那我也许也真的会原谅他。
      毕竟我们都不是小鬼了,不会再以互相伤害为荣了。我有时想,撒加当年的说法也许并没有错,我和我哥其实还是挺像的,至少是有点像的,在固执己见和处事极端上。现在想来,如果我稍微换个方式,也许我俩不至于闹成今天这样。可当时太年轻气盛,凡事都要争一口气,计较得明明白白:既然雷欧提斯不愿意理解我,那我也永远不要去理解他。所以我们最终都很累。
      我不知道好几年没见的雷欧提斯会怎么想,但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我不会恨他一辈子的。
      那时候附和我的加隆,也不会。

      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理解了少年时代祖母的那句“我们是一家人”。当然,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觉得这个表达有点恶心,有点肉麻,要我坦然地说出口来还是有些困难。与雷欧提斯离开的那天一样,我现在也非常迫切地想要见到加隆,想要与他就这个话题多聊上两句。我们俩之间的友谊以同样糟糕的家庭关系开始,如果有一天要结束,至少也应该以同样的话题结束。最为美好的设想是,我们最终都摆脱了糟糕的家庭关系,得以与兄弟愉快地(或者说,至少是正常地)相处。这样,维系这段古怪友谊的核心便消失了,我们也许会因此少了许多共同话题,但却在更为广阔的层面上收获了真正美好的东西。我希望如此。
      写到这里的时候,距离雷欧提斯离开小镇、加隆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应该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如愿地接了祖母的班,继续地经营几百年历史的家族事业,照例地每年为教皇制衣,尽管尺寸数据已经十三年没有更新过。我希望不知身在何处的雷欧提斯、还有加隆和撒加也能如愿得到他们想要的。希望他们终归能跨过过去的愤怒、仇恨、偏见与恶意,与对方和解,或者与自己和解。当然,如果没有,我也一样并不意外,毕竟也没谁规定世界上不允许存在“偏见”;毕竟我们都是俗人,没谁规定俗人就不配活着。
      但我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正如当年我相信撒加其实是希望与加隆好好相处的。

      我撂下笔,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雨水仍然倾泻而下,一点减弱的意思都没有。这两天下了很大的雨,一直在下,街上的积水快要没过膝盖。我隔着雨幕望了一眼山上的方向,猜想那片池塘应该也在暴雨中泛了滥。我走过去再把窗户关严一点,这时,忽然想起了那个从水里钻出来的神经病,然后又想,也许就在这场雨里,他又会毫无预兆地冒出来。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一派狼狈相。这回我必定要好好问问他:
      好好一个人,干嘛要钻池塘里扮水鬼?!
      不问出来决不罢休。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Fami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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