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艾思崴

5、蜂蜜和樱桃

　　据说十九中的玉兰树由法喜寺那株森繁葳蕤的古玉兰插枝而来，如今也有近百的年岁。

　　陆思弦的考场座位在三楼靠窗，恰好正对于此。隔着一面透玻璃，覆了一层流光的玉盏圣雪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春风为其举受洗礼。

　　久不启用的空教室里尘埃与旧木的叹息混织，人流拂过，多了些苦闷的酸腐气味。

　　陆思弦嗅觉敏感，无声凝眉，伸手推开了一道细窗缝。

　　玉兰的清淡香气与凉风涌入的瞬间，他恰好抬头望见明霁与好友挥手作别，迈步走进这间考场。

　　是大病初愈的缘故么？她瞧着似乎瘦了些，只有薄薄的，如香雪海般的肌肤贴在精妍的骨骼之上。

　　她是极为漂亮的，不仅是昳丽的眼睛或者鼻梁，更在于恰到好处的排布与高度契合的对称，是一种不受浓淡审美约束、不以时间转移的客观的美。

　　考场里许多人认识她，从国际部到四个平行尖子班，再到楼下普通班、艺体特长班，每个地方都遍布着她的朋友。

　　他们会小声说，好巧哦明霁，你也在里考试。

　　她的眼眸里就会溢出亮闪闪的惊喜，说好巧呀，考试加油。

　　直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陆思弦不受控制地抬起了一点点手，随即觉得这样太蠢，无声放下了。

　　他也想说一句好巧，却担心太过刻意，只能故作冷静地抿唇。实际从准考证发下来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了自己和她前后桌，她应该也是。

　　——坦白说，手机壁纸的事以这样的方式被她知道后，陆思弦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镇定地面对她。

　　通报处分上的严刑峻教，比不上自己的隐秘的钦慕被明霁知道令他感到绝望虚无。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偏过头，错开她澄澈的双眼，去看那一树盛开的香雪海。

　　明霁无所察觉，她坐下后不久两位监考老师一同到达，考前铃声响起后开始发放试卷，考场里彻底安静下来。

　　陆思弦的座位在教室末尾，不再需要风声鹤唳地担心同学们的视线是否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无声提气，而后伸出手，用手指在空中悄悄地地丈量她清瘦的骨骼、如绸缎般的长发。

　　明霁在折叠像奏折一样长的试卷，因此身体微微后仰，被扎起的头发就这样猝然间拂过陆思弦的桌面，与他的手指不过一寸的距离。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拿到试卷后的第一时间去书写学号姓名，再迅速浏览一遍试题。

　　他只是悄悄地将手指向前移了一寸，恰好让自己的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再迅速地蜷起，心虚地将短暂到留不住的香气攥进手心。

　　蜂蜜和樱桃味。

　　陆思弦并不知道，那一刻明霁感受到了他指尖与自己头发相触时，传递而来的极轻颤动。

　　就像他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心跳有多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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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中一模考试参照高考日程安排，一共用时四天。

　　明霁忙着应对考试，全程没怎么和陆思弦说过话，直到最后一天下午十七点左右的放学时间。

　　她几乎不参加晚自习，通常都是这个时间回家，而陆思弦是因为处分期间被禁止参加晚自习。

　　此时大部分学生已经涌向食堂或者宿舍，除了簌簌零落的喷泉流水声，校园万籁俱寂。

　　两个人在教学楼底楼相遇，分别从东西两侧楼梯下来向中央连廊外走，明霁落后半个身位，先一步看见他。

　　陆思弦的仪表很出众，走路端正身形不晃，只有书包上的毛毡挂件轻轻起落。

　　比较少看到男生书包上有挂件，这与明霁印象里的陆思弦也并不相符。她忍不住凑近了些，看清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小猫团子，身体饱满圆润，并精心刻画了五官。大的那枚蓝灰色，小的那枚橘黄色。

　　她开口说很可爱：

　　“这是自己做的吗？”

　　陆思弦停下脚步，看清是明霁后，主动将挂件摘下来放到明霁掌心给她把玩，说是妈妈挂到他书包上的。

　　他的脸上并无因为自己书包被悬挂了这类挂件而出现任何的羞赧或者不安：

　　“这是她收集家里两只猫梳下来的毛，依照着它们的样子做的。”

　　陆思弦的妈妈姓戴，明霁在去年年底的学校成人礼上见过她。

　　她原本以为对方职业是一名企业干部，会有着严肃传统，不易亲近的性格。但实际见到的戴阿姨总是笑意盈盈，说话的声音和情态温柔至极，宛如少女。

　　戴阿姨有很多兴趣爱好，烘焙、摄影。在成人礼那天她给很多陆思弦的同学和朋友送上了亲手做的曲奇。

　　明霁收到的那盒格外重，种类最多，甚至全都是她喜欢的口味，简直是当天的幸运之神。

　　戴阿姨还是少有的自己拿了专业相机过来的家长。除了拍摄了那张明霁和陆思弦的合照外，还单独为她拍了很多个人照片。

　　每当她换一个姿势，陆思弦妈妈就会真情实感地夸她特别漂亮，完全就是公主。在明霁下午被晒得有些脱妆时，她会主动从包里拿出气垫为她补妆。

　　他们默契地都没有提起半个月前的打架事件，此时此刻明霁发自内心地感叹：

　　“阿姨的手好巧呀。”

　　陆思弦与她分享：

　　“这只灰色的大眼睛小猫叫布布，是一只因葡萄膜炎导致眼睛失明的长毛布偶；这是橘色的黄狸猫叫石头，小时候得过严重的螨虫病。它们都是被原主人遗弃后，被我妈带回家救助领养的。”

　　担心明霁介意，他补充：

　　“石头的螨虫病已经痊愈，这些收集到的猫毛在被做成毛毡前也经过了仔细的清洗和烘干。”

　　明霁当然不介意，说布布和石头是可爱的好猫，戴阿姨是美丽善良的好人。

　　陆思弦不自觉弯起眉眼，说他会分别转告给布布、石头和戴君兰女士的，她们一定会很高兴。

　　他偏头去看在认真观察毛毡挂件的明霁，轻声：

　　“你很喜欢小猫吗？”

　　“当然啦。”明霁用食指分别点了点两只小猫毛毡圆圆的脑袋，然后替他重新挂回到书包上。

　　她没有跟他说有家人对猫毛过敏，所以很可惜自己养不了猫。

　　不知觉中两人已经走到校门口，身后玉兰雪影与风同起，如檐铃摇动。

　　此刻十九中石碑前的停车场的里车并不多，大约一只手可以数尽。

　　陆思弦认真地发出邀请：

　　“等六月考完试，欢迎你来我家找布布和石头玩。”

　　明霁想说好呀，将要开口时她听见远处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循声望去时，明观楼已经迈步至他们身前。

　　这几天他持续有编程比赛要参加，所以今天穿了一件学校的白色文化衫，胸口处的蓝色校徽仍依稀可见。或许是来接明霁的时间比较紧张，他只来得及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正领外套。

　　不似请家长那天，穿得像是已经在职场里手起刀落过那样成熟，今天的明观楼周身有了珍贵的少年感，与两名高中生站在一起并不违和。

　　明观楼自然地接过明霁的书包，而后才微笑望向陆思弦，说自己对他有印象，是明霁的同学对吗：

　　“明霁被叫家长那天太匆忙，都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陆思弦才刚适应在明霁面前佯装若无其事，但此刻明观楼出现，他再次开始为之前的事情感到不安。

　　他常常会觉得懊丧，和明观楼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场合——没有一个哥哥会对一个在高三时期，把自己妹妹照片设成手机壁纸，还弄得人尽皆知的家伙留下好印象。

　　她家人对自己的观感一定已经差到了极点。

　　方才因为小猫挂件，与明霁之间逐渐轻快的氛围已经尽数散去，陆思弦的声音紧绷，掌心有些湿润：

　　“哥哥好，我叫陆思弦。那天的事情我很过意不去，一直都没能向明霁和您…”

　　明观楼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温和地打断了他局促而郑重的道歉，关于手机和打架的事情一句不曾提起，只说自己之前也对他有印象：

　　“成绩很好，是不是首考成绩和明霁同分？”

　　陆思弦谦逊地说明霁的分数更高，而且她的语数成绩也比自己出色。

　　他注意到了明观楼衣服上的校徽，知道这就是明霁的目标大学，他主动说起这件事，夸赞说兄妹二人都很优秀，感情也一定很好才会选择同一所大学。

　　他大约是从小到大不曾担任过这类讨好的角色，言语中尽是青涩的笨拙。

　　明霁没忍住，笑了出声，陆思弦瞬间觉得无地自容，却也扬起了嘴角。

　　明观楼似乎对他们的眼神互动浑然未觉，平和地说了句考哪里都无所谓，她喜欢就好。

　　十九中进入高三前会根据七选三选课和成绩重新分班，因此明霁其实和陆思弦满打满算才做了一年不到同学，之前并不熟。

　　但今天因为他书包上的两只小猫，她觉得自己和他迅速拉近了关系，看到陆思弦此时仍是一个人，问：

　　“是你爸妈来接你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陆思弦说他们应该快到了，让明霁他们先走就好。

　　于是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准备上车回家，便朝他挥手告别。

　　明观楼并未言语，朝陆思弦轻轻颔首算是致意，在明霁转身后，习惯去牵她的手。

　　这几日气温回升，荆桃呀梨花呀，暖意催生下蔷薇科正值花期，如碎玉繁星一般锦簇萋萋。

　　但明观楼依然会担心明霁衣服是否减得太快，是否容易着凉，总是下意识地去确认她的手温。

　　明霁仍然记得刚刚自己接触了猫毛，很担心明观楼因此过敏，立刻避开了他的掌心，并向旁边迈了一步和他保持开距离。

　　明观楼收回手，没说什么，偏过身时望见身后少年依然在原地看明霁。

　　他似乎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朝明观楼温顺地笑了笑，说了句哥哥再见。

　　后者提了提嘴角，亦淡声说了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