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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涂异(三) ...


  •   ……幻术似乎骗过了易途。

      卫绮怀按紧腰间佩剑,转过了身。

      易途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兀自起了话题:“师姐你方才还没答我,这是又迷路了?”

      卫绮怀慎重地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易途叫她师姐,是把她认成了谁?

      江泊月吗,那一辈问剑山的首徒,她的师祖?

      抑或是别的哪位长辈……

      卫绮怀不敢有别的动作,只观察着易途的神色,随机应变。

      她自觉这样的反应已经相当古怪了,可是易途的表现却更为古怪——像是完全不觉着这样毫无回应的师姐有任何违和感那样,她自顾自地揽过对方,对卫绮怀下意识的退缩一无所察,自说自话。

      当真是自说自话,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从今天又耍了几招剑法,到哪里的邪祟又没有除干净,一张口便滔滔不绝,全然没有给对方留以评论的空间。

      待她终于把这一段又一段的话说尽,目光落到“师姐”脸上,似乎在期待下文,卫绮怀以为自己该给出反应了。

      可她张开嘴,却只说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接着,她的手无法自制地抬起来,在易途面前比划了几个动作。

      怎么回事?她并不能完全控制这个幻境中的造物?!

      卫绮怀心下惊慌失措,易途却神色如常。

      不……看易途这个反应,不像是她幻术出了问题。

      卫绮怀按定心神,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她不能控制这个角色,恰好证明了这个角色有固定的运行程序。

      她的幻术很成功,还原了易途心中的场景,也确确实实地困住了她。

      可是下一步呢?下一步该怎么做?为什么她这个施术者并不能自由进出?

      现在幻境之外是什么样子?倘若这时袭击易途,能不能趁虚而入——

      近处溪流潺潺,飞花逐水,竹林深处有人拂叶而来,无声迫近。

      新的对话打断了卫绮怀的思绪。

      “易途,你又在叨扰陆师妹了。”

      来人身手不凡,其清圣之气,超然物外,即便卫绮怀心知是在幻境,一切造物都只是对记忆的拙劣模仿,她也仿佛能够从这影像中感受到对方身上那层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压,只得感叹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以为易途已经很强了,却没想到在见到这位师祖时,感受到的震撼更胜一筹。

      卫绮怀第一眼便对来者做出了极高评价,奈何易途听见这声音,连头也懒得抬:“江泊月。”

      她直呼了大师姐的名字。

      这个反应相当微妙,她的表情和不愿多说的态度足以证明这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好,但能到了直呼其名的程度,卫绮怀认为这两人应当也不算生分。

      同门之间,竞争少不了,对头自然也少不了。

      卫绮怀不知她二人有什么龃龉,但是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的是她此刻“附身”的这位。

      这位陆师妹,又是哪位师祖?

      与人沟通靠打手语,显然言语不便,可她不记得玉牒上有这样一位前辈了。

      她回过神来,三人仍在交谈。

      或者说,是这位“陆师妹”,在主动向江泊月解释:

      “……阿姐,”她抬手抚了抚易途的发顶,又微笑看向江泊月,仅凭几个单调的字符就缓解了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师妹,不算——”

      “不算叨扰。”易途抢先一声,得意洋洋。

      “她每次都这么说。”江泊月微微摇头,无可奈何。

      “是啊,惜明师姐分明说了这么多次,你还这副德性,见到我就大惊小怪三令五申,”易途道,“看来是你把她的话当了耳旁风。”

      “不要挑拨我与师妹的关系。”江泊月道。

      “我不也是大师姐你的师妹?”易途嗤道,“这时候就想不起来了?”

      眼见着两人又要互呛,陆惜明哭笑不得地按住了两人,制止了这场斗嘴。

      江泊月在某种程度上与易途很像,两人眉目之间暗含的锐利锋芒如出一辙,但易途素来玩世不恭,显然是锋芒更为外露的那个,而江泊月的凛冽之气,则隐入不苟言笑的神色里。

      总之,当两人眉目之中的相似神采共同显露时,即便相视无言,却更显剑拔弩张,被夹在其中的陆惜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得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走罢,师尊……叫我们。”

      她结束了话题,卫绮怀眼前的景色也随之结束了。

      夜色降下,恍惚让她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世,可是不然。

      明月高挂,群山竞秀,她的视野里矗立着一座比明月更为皎洁、比青山更为岿然的建筑。

      掌门殿。

      幻境里只有这一栋建筑,卫绮怀下意识想要靠近它,却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道心不稳,唯有回过头从筑基起,再修炼一遭可解。”

      什么?道心不稳就要从筑基开始修炼?开什么玩笑,何至于这么严重?

      这人说话也忒狠心了!

      卫绮怀暗骂,这又是哪个老古董在大放厥词?!

      她如此腹诽,听者也与她感到同样的不可思议。

      “为何是从筑基开始?徒儿自练气时便谨遵师尊教导,修心从无怠慢,功法也绝无任何投机取巧之处,为何非要从头不可——”

      殿里传来易途的声音。

      宝座上的那位掌门云淡风轻:“你的确做得不错,只不过你是妖,总要多些磨练。”

      “从头再来罢,修好你的道心,再谈大道无穷也不迟。”

      这样含糊其辞的回答,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在敷衍了事。可是比起这个,卫绮怀感到更惊讶的是——易途的身份,竟然在她师尊面前并无隐瞒?问剑山过去竟是可以收妖族为徒的吗?

      她纠结于此,而易途仍在据理力争:

      “敢问师尊,什么才是道心?‘不稳’又是何等不稳?难道徒儿入了邪道吗?可徒儿除恶务尽之心从无懈怠,师尊该是知道的。”一串串发问掷地有声,“恕徒儿直言,仅仅是‘道心不稳’四字不足以说服我,徒儿不服,恳请师尊收回成命。”

      “……”

      满堂寂静。

      她没有等到回答,再想追问时,夜风如练,将她推拒出外,殿门轰然关闭。

      陆惜明候在殿外,见到易途失魂落魄的神色,急匆匆上前,手上飞快比划,可易途什么也不看,只愤然地拉紧了她的手臂:

      “师姐,我不懂。‘你是妖,所以总要多些磨练’,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我悟性不足,难渡瓶颈,我认;若是我疏于修炼,技不如人,我也认。可如今一切顺遂,不过是学一个亲传剑法而已,师尊便要我从头再来,这是为什么?”

      “我与诸位同门一道筑基,难道就因为我是一只来历不明的妖,所以就不能似他人那般问道修真?”

      她一句快似一句,咄咄逼人,正在此刻,那个“他人”向前迈出一步,语气平静:

      “师尊不会害你,听她的话。”江泊月道,“何况,以你的资质,重新修炼也不会太慢……稍安勿躁,你抓得太紧了,当心伤了你师姐。”

      易途抓疼了陆惜明,可后者却向江泊月摇了摇头,憋红了脸,才期期艾艾地说出一整句:“师妹所问、亦是我,心中……所想。”

      江泊月沉默。

      易途也像是拧了一把劲,用力地望向自己的这位大师姐。

      无言片刻,江泊月转向她,漠然道:“你自然可以认为道心真假,都是师尊一言定之。师尊如此说,定然是不想你学她的亲传剑法——师妹,你大可如此腹诽,可那又如何?你便不是妖了?”

      这是一个激将法,前半句道破了易途愤懑之下的阴暗心思,后半句则在给她泼冷水:无论她如何争辩,定局不会改,她终究是妖,而师尊不会收回成命。

      “哈!”易途冷笑一声,拄着剑,大步站起,“我是妖又如何?妖就注定心有挂碍?妖就不能除魔歼邪?好啊!我证明给她看!”

      几乎是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深沉夜色霎时化做一团浓墨,消散殆尽。

      而下一幕在卫绮怀眼前一闪而过。

      易途一意孤行,对付妖兽毫不留手,然而在一次妖兽的反扑中,她没能敌过。

      本命剑断折,她自己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她的一位师姐在床边掌灯苦等,另一位则在她的洞府前彻夜徘徊。

      声音和色彩都淡去了,这一幕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卫绮怀没能在这个混乱的画面里捕捉到太多信息,只觉得它模糊得令她眼花缭乱。

      然后她又看见易途从床上爬起,铸好那把剑。

      再持剑,再诛魔,再伏妖,再断剑。

      它缝缝补补,她节节败退。

      事已至此,她再无他法,只好如她那位师尊所言,开始了另一轮修炼,从头再来,昼夜兼程,不眠不休。

      直到她铸出一把金镰。

      那把金镰太过独特了,但凡是见过它的人都会为它的气势所摄,败下阵来。

      易途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卫绮怀凝视着那把金镰,忽然生出几许茫然:这是她所构造的幻境吗,不是她误入了易途的记忆?

      莫非妖异给她的权柄竟有如此之大?还是易途的神识脆弱到能被人这么轻易地入侵?

      走马灯一圈圈地转,易途站上逢剑台。

      仅仅是眨眼的工夫,迎面袭来的剑光就变做了一阵硝烟。

      卫绮怀瞪着眼睛伫立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场景还是在问剑山,面目全非的问剑山。

      入目之处山岳潜形,天倾地摧。

      血腥气浸满陆惜明的衣袍,而她仰视之处,一只巨型妖兽立于高岗,毛发赤红,双目如血,不住地低吼。

      其余人皆怒目而视,严阵以待。

      卫绮怀明白了,很不巧,这是易途现原形了。

      看这个场所,还是一个相当正式、相当……没有任何可争辩的余地的场所,易途这副模样,无异于宣战。

      众修士如此,恐怕不只是因为她现出了原形,应该还有她兽性大发、大肆伤人的原因在。

      可是易途为何会莫名其妙现出本体?又为何会兽性大发?难道真是走火入魔失了神智?

      “……”

      “师妹,伏诛罢。”

      江泊月的宽幅大袖在风里猎猎翻飞,一如战旗高举。

      这场战局的结果很简单,易途从来就不是江泊月的对手,即便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天才之外更有天才。

      胜者一步步夺得试剑大会的魁首,败者被抹去姓名、囚于罪人台,等待一场行刑。

      卫绮怀身为问剑山执法弟子之一,很清楚这样的角色的下场——毁去仙骨、或者更糟,死。

      但是她也说不准六百年前,修士对这种“教化”过后的妖的态度,会不会高抬贵手……

      “请!师尊——三思!”

      陆惜明跪在满座师长面前,苦苦哀求,寸步不让。

      可惜,她并不能说服谁。

      “即刻行刑,不得延误。”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被剔骨割肉时也与砧板鱼肉无异。

      卫绮怀闭了眼。

      妖兽血落如雨,浇遍行刑台。

      然而,血腥气总能刺激兽物的本能,即便那是她自己的血。

      她挣脱了桎梏,卫绮怀并不意外。

      与其说不意外,不如说是早知结局,唯有感慨。

      不过局中人却并没有她这样的视角,众观刑修士方寸大乱,众长老怒火中烧,借由易途的眼睛,卫绮怀看得见她手中高举的金镰,看得见江泊月斩下的灵剑,看得见陆惜明绝望的泪流,看得见万人神色惶然,四散奔逃,却唯独怎么也看不清高高掌门宝座上,那人的脸。

      为什么她没有出手?

      还易途拼死一战的烈性难道如此令人畏惧?非但江泊月没能击中她,连问剑山掌门也有所顾忌?

      卫绮怀是想不明白,易途则是来不及想,她凭着一腔胆气横冲直撞,却终究不敢恋战,转身即逃。

      而就在她逃出山门,重获自由之前,卫绮怀听见了针对她的通缉令,自遥远的山顶传来:

      “孽徒易途,打伤三十余人同门后叛逃,此后问剑山门人见此叛徒,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易途脚下慢了一步。

      与此同时,有破空之声,自身后袭来。

      心口一凉,卫绮怀低头,见当胸一箭,洇红她的衣裳。

      视野霎时扭曲。

      当她再度清明之时,问剑山的所有造物都已烟消云散,周遭已化作一片混沌。

      “师姐瞧什么呢,瞧得那么出神?”

      易途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带了几分笑意。

      又是这一幕。

      易途似乎还沉浸在记忆里,那么她自己呢?

      卫绮怀垂目,确定看见的是自己的身体没错。

      幻术的灵光在她指尖闪烁,变幻着色彩。

      现在她可以控制这个幻境了?

      好,没有剧本,没有演员,这是一个空白的舞台,接下来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

      不假思索,卫绮怀为自己重新塑了一个皮囊,缓缓转身。

      她没在易途的脸上看见别的什么表情。

      对方神色自如地去挽她的手臂:

      “师姐,几竿破竹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如看看我。”

      “且听我说,我昨日刚与一位劲敌切磋,还输给她了——啊呀,师姐,莫要为我伤神,我也没受什么伤。”

      她自顾自地举起手来,像是要为她的师姐拭泪。

      然而卫绮怀并未流泪。

      她确实已经在用心扮演这个角色,但是显而易见,易途心目中的师姐,并不局限于她眼前的这个皮囊。

      换而言之,她正在用记忆“合理化”这个幻象。

      卫绮怀不知道自己在一夕之内究竟掌握了何等强大的技能,但是这样自困其中的易途,用不着她多费口舌。

      易途拉着她,一路兴致勃勃地讲,沿途风光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定格在问剑山这熟悉的山路上。

      “你问那人是谁?”

      “她呀,谢荻雪,不算难对付,师姐听过她的名字么?”

      ……这是记忆错乱了吗。

      难为易途被困在幻境,还能将对手记得这么清楚。

      卫绮怀暗暗咋舌。

      “不过,比起她,我还见到了一个更有趣的人。”

      “那人的剑路颇为熟悉,像是与我们问剑山同出一脉。”

      易途漫不经心地讲着。

      卫绮怀知道她口中的这个角色该是自己了,一时间有些好奇自己给易途留下的印象。

      可是,待她转头想要追究下文时,却发现易途笑盈盈地看着她。

      卫绮怀悚然一惊。

      低头,易途的手指已经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臂,铁箍一般,叫她动弹不得。

      “你为何不说话了,师姐?”

      “我可真是,许久没有见到你了,师姐。”易途手中召出那把举世无双的金镰,眸中杀意凛冽,嘴角却仍在微笑,“是不是,江泊月?”

      好消息是,她仍被幻术蒙在鼓里。

      坏消息是,她是真的想杀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8章 涂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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