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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说放弃 要放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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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或许,真的不适合这个职业。
就像师傅刚才说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道呢。
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出道的必要。
只会做经典式咖啡,只会做没有任何修饰的蛋糕。
不要说成为糕点师,我可能连学徒都要当不成了。
我知道我运气好,才会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份工作。
我的大学室友孝渊,是这家咖啡店的职员。
她把我介绍到这里来的时候,只说了这样的话。
她是个很有想法的女生。
对,我是很有想法,可惜没有实力。
尽管我很努力,每天晚上回家都照着书拼命的练习。
但我交出的作品,师傅和店长都不满意。
理想主义,就是对我的评价。
我是理想主义吗。
我只是想,我们要让顾客体验到的,难道不是所谓纯正吗。
一定要做花式咖啡吗,喝完一整杯以后,都不觉得有咖啡的味道。
一定要做美式蛋糕吗,吃完一整块以后,只觉得甜到发苦。
我们不是要,让所有人,品味到西洋的饮食文化,而不是这变了质的味道吗。
不然,我们店,为什么要叫好时光呢。
这大好的时光,不是已经失去意义了吗。
没有人给过我答案。
师傅只是说,我教你是为了让你快点帮上我的忙,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我想她是对的,我确实有很多废话。
实际上,我并不是烹饪学校毕业的,我的专攻,是英语。
这是一个传说倍出的院系。
总有人说,学英语的,都是为了出国或者傍大款。
但,是或不是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想,会更多的英语,我就看得明白那些神秘的食谱了。
我出生在一个南方的小城,遍地鬼佬的地方。
有时候清晨出门上学,路上所遇,都是白皮肤,蓝眼睛,身材高大的西洋人。
西洋人这个叫法,是外婆教的。
她说,小贤,这些西洋人身上,总有酸酸的味道。
我确实闻到过,陌生男子身上,混和着不知名香料的味道。
或许,这就是人种的差别。
我一度,这样认为。
9岁那年,家里经营起小旅馆。
只是把自家院子中,闲置的屋子,按天租出去。
生意好的时候,我放学回到家,能看到很多西洋人,聚在院子中央的大树底下乘凉。
Hi.
Hello.
You’re very beautiful.
这是我对英语,最为初始的印象。
听起来细腻,说起来柔软。
而他们手中的食物,更让我感兴趣。
将面包切成片以后,取出一个小盒子,将里面的膏状物涂抹在面包上。
夹上火腿肠,新鲜蕃茄,洋葱,之后再涂一层,有点发黄的膏上去。
他们几乎每天都吃这些,并且只吃这些。
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用筷子吃饭的。
家家做饭时,都能听到厨房中油锅滋滋作响。
这样简单又格外干净的食物,着实让我好奇。
我很快从一位房客手里,讨到了那膏一样的东西。
她说,这个叫做cheese,并查了英汉词典,告诉我说中文是奶酪,芝士。
她见我这样喜欢,就送了一小盒给我。
我才知道,西洋人身上的酸味,与这不无关系。
这有着浓郁乳香,又有些微辛酸的奶酪。
大概是那时起,我就陷入了西方饮食的世界里。
我看各种和西餐有关的书,阅读并试图理解,属于地球另一端的文化。
我慢慢的和这些房客交谈,学习英语,学习西方的礼节。
用家乡的特色交换他们手中的珍宝。
得到最多的就是食谱。
很多人在旅途中,带着简易的食谱。
轻易就能解决,水土不服的大问题。
我收集到的版本中,美国,西班牙,法国,意大利,英国的比较多。
有的是,没有图片的,纯文字的,好像天书一样的读本。
我的整个课外生活及娱乐活动,就是研究这些东西。
哪道菜里要放大蒜,哪道菜里不能加黄油,阿根廷的香料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这些神秘的,来自地球另一端的文明,总让我兴奋。
我要学会更多的语言,将来也要亲自去外面看看。
这是学生时代,支撑着我的。
梦想。
毕业以后就跟着同学北漂。
想去看外面的世界,首先要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
这同时也是,自我增值的方法。
很多人说,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刚开始融入社会的时候是很辛苦的。
我想,大部分问题应该都是,理想与现实的对立。
当我如愿的得到了糕点师学徒的工作,我才知道,我和时代,已经脱节了。
我很少在我们店里,看到有人喝意式黑咖啡,吃法国奶酪汉堡。
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精致的花式拿铁,奥尔良烤鸡翅,海鲜比萨。
这样一家装饰华丽的咖啡店,食物使用的材料,没有一样来自原产国。
常常都是,用普通的奶油奶酪,加上糖和香精,做成各式各样的蛋糕贩卖。
而顾客,却甘心情愿的,被这精美的外包装欺骗。
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事物的原貌。
比如,你在造型别致的搪瓷杯里,倒上立顿奶茶。
他们就会以为,原来纯正的英国奶茶,味道不过如此。
和立顿也差不多嘛。
我是年轻人没错,我是新生代没错。
但,这就代表,我要接受这种,带有人为破坏性质的新生事物吗。
古老的文明不是,应该被尊重,被保护的吗。
所以我想,我可能,真的适应不了,这份工作了吧。
这不适应,却不是个别的,而是一种群体式的。
我所理解的那些饮食文化,在现代社会,确切说,是我现在成长的这个阶段。
不适合用来,做谋生的工具。
我只会觉得痛苦,慢慢慢慢的,伤了自信。
我大可以先做一些其它的行业,比如文职。
等我的经历到了一定程度,有了一定的资本。
我或许可以在家乡,开上一家自己的店。
用我的方式,传播传统的西餐文化。
我知道下决心是很容易的,难的是,下定决心。
这两者的差别在于,前者我已经完成,后者却始终困扰我。
我非要离开现职,去另辟蹊径吗。
说不定我再学一阵子,就会有所起色呢。
说不定有人会爱吃我做的蛋糕,只为了那纯正的西洋味道。
说不定我的羊奶慕斯会有人赏识呢。
如果现在离开,我会不会慢慢的就忘记了,我的初衷。
因为现实的忙碌,而忘了最初的梦想。
等我有时间有经历有资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心力憔悴,连做蛋糕的心情也没有了吧。
这些问题,始终无解。
我也就,一天一天的磨蹭着,麻木着,不情愿着。
继续做小饼干,做生日蛋糕,做奶茶,打奶油,清理整个工作间。
我迷茫到,不知道自己是在迷茫。
我不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吗。
在透明的制作间里,看到客人心满意足的拿走订好的蛋糕。
将自己做的奶酪,放在展示柜最角落的地方。
等着它们被遗忘,被忽视,被清理。
接到蛋糕订单后,偷偷在心里设计,我希望看到的成品样子。
喜欢在生日蛋糕上,插上happy birthday的巧克力牌子。
用满是色素的红樱桃,做水果蛋糕的夹层。
按照客人的要求,在花茶里放奶精和糖。
我发现我开始习惯了,这机械般的生活。
再不离开,我就不再是我了吧。
我不知道,我问得自己手足无措。
人永远不愿去相信,手里拥有的,最为珍贵。
我将这小纸条,塞进羊奶慕斯的盒子里。
这雪白柔软的山羊奶酪,是我背着店长自己去买的。
价格不菲的,纯正的法国货。
我只是希望,在我被彻底埋没之前,还能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作品。
就算它从来就无人问津,从来就理想主义,从来就一文不值。
但它是我的,我所用心的。
周末向来是最忙碌的。
我一直在制作间里,弯着腰休整蛋糕坯子。
你今天是十点下班吧。
恩。
那就好,我和店长说过了,有事先走了,你在这盯着吧。
师傅..你要走..
已经没有订单了,剩下的蛋糕应该能应付,不够你就再做好了。
恩。
心里一阵窃喜,若蛋糕真是不够,我就可以做点我想做的东西了。
但看到每桌的食物都已经基本齐全,又开始担心,这剩下的蛋糕怕是也要剩下了。
收拾好制作间,走到前台确定有没有附加的糕点。
回头就看见,我的慕斯仍然安静的躺在冷柜里。
小贤啊,你为什么天天都只做慕斯啊。
你不喜欢慕斯吗。
我是喜欢啊,但客人不怎么喜欢嘛。
我叹一口气,孝渊说的没错,这慕斯从问世开始,就没卖出过。
我一直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我用的是上好的材料,一眼就应该能看出是好货色。
其它种类的慕斯,供不应求。
为什么只有这羊奶慕斯,永远不被青睐。
你喜欢你就吃了吧,也尝尝我的手艺啊,我请客。
你个小傻瓜,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为什么它就不被欢迎呢。
是啊,我也想知道啊。
我可怜的慕斯啊,是我对不起你。
看看时间差不多要下班了,我转身上楼,换好便衣。
又是一天过去,另一天即将开始。
一点都不新鲜,一点都不好玩。
小贤小贤。
孝渊一路小跑一上楼就拉住我,兴奋的瞪大眼睛。
你的慕斯有人要了。
我的天,我的慕斯有人要了。
我终于,有人要了。
我们尖叫着跑下楼,站在离那客人不远的地方偷窥。
女性,成年,看不出年龄。
我开始分析这个人的属性,并试图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我实在太过兴奋,要知道,她一下子,就买走了两个慕斯。
我躲在孝渊身后,一直发抖。
我就快要哭了,心跳声轰鸣作响。
她付了帐,弯下腰在柜台上写了什么,就笑着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笑容,想起那些拿着预订蛋糕离开的顾客。
她是在表示,她的高兴和满足感吗。
我做的慕斯,也能让别人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双手冰凉,一直颤抖,精神恍惚。
以至于前台向我走来,我都不知道。
这是刚才的客人,给羊奶慕斯蛋糕师的哦。
啊。
还有,她坚持多付了十元钱,说是这慕斯从色泽到味道,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卖得还不到十块是亏了,所以她甘愿多加了钱呢。
我对着她手里的纸条发呆,抖的厉害。
她还说啊,她会常来的,要我以后直接告诉她,哪个是慕斯师傅做的,她就直接买走哦。
我只觉得鼻子越来越酸,喉咙难受。
眼泪到底是,掉下来了。
孝渊一边抱住我一边拍我的背。
她说傻孩子,看这幸福的。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
在店里哭,在回家路上哭,在宿舍里哭。
我只觉得我这阵子受的委屈,全都补回来了。
什么理想主义,什么净说废话,全部都不重要了。
我就像是被人捡回家的孩子,幸福的只知道哭。
我用被子盖住脸,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尖叫。
我有人要了,有人要了。
我就这么大声的喊着,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这么高兴。
一阵哭天抹泪之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多。
我带着一身的幸福满足感,沉沉的睡去。
确实是沉沉的,沉到早上闹表我都没听到。
孝渊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还在梦香里做我的蛋糕。
八点了啊姐姐,你跑哪去了啊。
八点了,不是吧,我..我怎么..没听到闹表..
行了快点过来吧,店长还没到,你师傅也没来呢,你快点过来。
挂了电话我就跑去洗脸刷牙。
还好昨天没脱衣服就睡着了,现在方便了,不用重新穿了。
一路飞奔,到店里时也不过八点二十。
所以说宿舍是要在单位旁边的,迟到了也方便啊。
急急忙忙换好了工作服,店长才推门进来。
呼,师傅还没来呢,没人管我了哦。
打开电源,将昨天醒好的面拿到操作台上,倒奶油,开新的水果罐头。
一切都从头开始,一切如前。
但今天心里的感觉却很不一样,好像新生一般。
这看似重复枯燥的工作,今天做起来充满乐趣。
我今天还要不要再做点羊奶慕斯呢,万一她喜欢吃呢,还会再回来买的吧。
笑容不自觉的爬到脸上,我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啊对了,她还写了纸条呢,真是,昨天光顾着哭了。
放下手里的活,打开储物柜一阵翻找。
那小纸条,就放在衣服兜里面。
深呼吸一口气,突然觉得紧张。
她满脸笑容的样子,好温暖。
我忽然后悔没有过去和她说几句话。
她那样理解我呢。
再回想一遍自己之前写过的话。
人永远不愿去相信,手里拥有的,最为珍贵。
再慢慢的,打开纸条。
那就想办法,让人相信。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心里兀的一沉。
有什么东西,直达心底。
那是透过湛蓝海面,最终抵达漆黑海底的一缕阳光。
锐利恣意,而又暖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