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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962-4 打麦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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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淄河涯大队麦子上了场,轧麦子打麦子的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坡地里割麦子的任务就主要交给了男劳力和青年妇女,结了婚有了孩子的妇女们的战场就转到了打麦场。
一队的打麦场就是队上的场院,割麦的前几天队上已经安排社员,把场院的土地翻起,再用铁耙搂平,洒上麦壤和水搅拌,然后用碌碡碾压平、晒干,整个场院平平展展,光光亮亮,这样在上边打场不会起土,麦粒子就不容易被碾压到土里去。
天刚放亮,男劳力都上坡割麦子去了,妇女们喂好了鸡、猪,安顿好了孩子,也急匆匆地赶到场院里。
本来是四面开放的场院,现在东西南三面都被麦个子和麦穗垛围着,像三面围墙,只要北边留着进出口,中间就是空荡荡的打麦场。
露水还没有收尽,场院里还是潮乎乎的,这时候是不适合晾晒和打麦的,打麦子要趁着晌午头儿,太阳最毒的时候,那时候麦子被烤焦了,麦粒子才碾压得快。
妇女们这段时间,继续轧麦子,轧麦子就是割下麦穗子,把麦秸捆起来,捆成一个个麦秸个子。轧麦子是个费时间的活儿,把麦子顺成一把儿,穗头在地上闯齐(对齐),用一个多齿的铁招子(梳子模样,但比梳子大很多倍,铁齿),梳去叶子,用一种特制的镰刀,把麦穗从脖颈处用镰刀上割下,麦穗和麦秸分离。割下的麦穗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傍晚的时候就把麦穗垛成垛,用草苫子苫好,防止晚上下雨或者露水打湿,白天趁天晴,再晾晒,干燥,麦穗子干透了,打场就省时省力;再说麦秸,就留作以后苫屋,村里的屋顶都是麦秸覆盖的,过几年就要换一茬,所有麦秸也是宝贝。因为过麦时间金贵,轧麦子常常是晚上,男女老少挑灯夜战。
太阳已经挂着东南角,空气燥热起来,向贞和红英的前面麦穗子已经堆成了不规则的山,旁边的麦秸也整整齐齐排了好几列。妇女队长石美兰走过来,蹲到向贞面前说:“你看咱放麦子行了吧?”
向贞看了看太阳,光线已经硬起来,麦场上露水早就散尽,说:“行了,今日太阳好,要抓紧晾晒,晌午头就能打场了。”
妇女队长石美兰长得人高马大,像一头牤牛,脸也黢黑,没有点女人样儿,从结婚男人齐志高就不待见,她平日言语不多,老实本分,干活肯下力气,家里家外都是把好手。刚当了妇女队长,拿不出主意,就来问向贞。
石美兰站起身,拿起木杈(一个长手柄三齿的劳动工具,用于翻场等),往场院中间走了走,高声说:“放场了,放场了!”
周围的妇女放下轧麦子的活儿,都拿起杈,把就近的麦穗用杈挑起,扔到麦场中,一会儿工夫,偌大的麦场就被黄灿灿的麦穗占满了。
今天真是过麦的好天气,中午太阳热得发了狂,麦场像烧开了一样,蒸腾着烤熟了的麦子的香气,妇女们深深地吮吸着这久违了的麦香,带着苇笠,脖子上搭着毛巾,穿着短袖褂子的,裸露着的胳膊晒得黝黑发亮,开始打场。
队上只有两头毛驴在拉碌碡,马子骡子和牛都去驾车拉麦子去了,生产队里现在就剩这两条毛驴子了。上年饿死了两头,今春上队长想让一头母驴怀崽子,饲养员牵着驴到公社让一头老公驴干了几次,也没配上种。
齐志高打趣队长说,这年月,壮劳力都让妇女怀不上崽儿,毛驴也一样,喂不上草料,哪能怀上崽儿?除非队长你亲自上,周围社员笑得打扑拉(前仰后合,或者浑身乱颤),队长也笑着骂粗话。队长就这点好处,不管社员怎么开玩笑,他也不恼。
队长老婆刘凤娥赶着那头不怀崽儿的母驴,另一头被一个老年妇女牵着。刘凤娥站在麦场中央,一手牵套毛驴的绳子,一手端着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瓢子,随时准备给毛驴接屎接尿。毛驴带了“捂眼子”,跟着队长老婆绳子的指挥转圈圈。
其余的妇女就人当驴使,两人一撵碌碡,一左一右,绳子套在肩膀上,在麦场上也转圈圈,场院里咕噜咕噜碌碡转动的声音,碾压麦穗噼噼啪啪的声音,掺杂着空气暴晒的声音,响成一片,而妇女们天生就是属麻雀的,即使再苦再累,她们凑在一起也叽叽喳喳,笑着、闹着、骂着,永远不会寂寞。
“快点儿,驴要拉屎了!”突然有人喊,只见队长老婆的驴已经停止了拉碌碡,先是打了两个响鼻儿,尾巴横着翘起,屁股处一撅一撅,队长老婆还没反应过来,驴屎已经从驴腚里露出来。
“快接呀!”“接住!”妇女们喊,无奈,等队长老婆扔了绳子,拽着大屁股来到驴腚处,那一坨屎已经扎扎实实地落在麦子上,几乎同时驴尿也顺着它的家什刺啦啦撒出来。
妇女们哈哈大笑:“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这句话虽是说驴,其实是借驴说人懒的,这时候是真说驴了。
石美兰走过来,嘟囔着:“牵个驴也牵不好,还不快拾掇拾掇。”她蹲下身子,轻轻抓起带着驴屎的麦壤,放到队长老婆端着的瓢子里,队长老婆被抢白了一句,心里不舒服,但见石美兰亲自捡起了粪,还是红了脸,说:“俺来吧。”
麦场碾压过几遍,石美兰翻开麦壤看了看,说:“翻场了,翻完了咱歇歇,到北场院喝点水。”所谓翻场,就是把压实的麦子,用杈再挑起来,松动松动,有了空隙,再次晾晒。
妇女们把碌碡拉到麦场边上,拿起木杈开始翻场,人多手快,很快就翻了一遍。
大家扔下木杈,趁着晾晒的机会,三三两两地跑到北场院喝水。
过了那条东西街,就是北场院,烧水的大锅就支在东南角的一个闲置的仓库里,南墙有一排杨树,虽然阴凉不大,却也能遮盖点毒辣辣的太阳,妇女们就喳喳着在树荫下咕噜咕噜一通猛灌。
向贞和红英喝完了水回到麦场,石美兰追过来,一起坐在麦个子上休息,妇女们大都还北院凉快。
红英见李香翠来场院里边上走了一圈,环顾左右没人,把鞋踩到麦粒子里,小心翼翼地抬起来,然后慢慢地往家的方向溜,她知道李香翠鞋里一定是灌满麦子了,这是她一贯的做法,红英气愤地说:“你看,真是不要脸,整天偷偷摸摸的,也没人管管她。”这些话是说给石美兰的,她是妇女队长。
红英自从男人福来当了小队会计,对公家的事儿关心起来,可能觉得自己是干部家属吧。
向贞只是笑笑,一则,她轻易不说别人的长长短短,二则,她知道这几年社员们苦呀,甭说大人,恐怕孩子也忘了麦子的味道了。
说话间又有两个妇女,从北场院出来,没打含糊奔着麦粒子去了,也带了两鞋麦子粒走了。
石美兰岂能不知道妇女们的小偷小摸行为,都说是媳妇跟婆脚,李香翠是跟着公公的脚。石美兰憨厚老实,对这些人,她还真没咒念,听红英将了自己一军,她问向贞:“你说这事儿咋管?”
红英抢白了一句:“你是妇女队长,这事儿该你管。把她们鞋里的麦子翻出来,交给队里,挨批挨斗,看她们还敢不敢。”
向贞想,对妇女孩子同情归同情,但这种做法是不能纵容,她说:“红英说得对,这事你应该管管了,正副队长都扑到麦子地里了,场院里就你一个干部,你再不管,她们会这样一个跟着一个学,那就刹不住了。”
石美兰为难地说:“俺笨嘴拙舌,不好说出口。”
向贞说:“对老婆们的事,不能直接来硬的,毕竟大家馋麦子已经馋得走了样儿,等等你把妇女们凑一凑,你就说,以前听说有些妇女用各种办法往家里倒蹬粮食,刚才看见有的妇女用鞋往家里带麦子了,俺就当没看见,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今日,就往小了说,是你鞋里不小心粘了点儿,回家给孩子熬个汤喝,要是报到大队上,报到民兵那儿,就是大事儿,过去也不是没有吊起来挨打的事,俺这次不说,是给大家留着面儿,要是有下次,不管是谁,叫队长知道了,报上去,大队咋处理俺就不管了。”
石美兰抓抓头皮,很难得地笑了笑,说:“你说了这么多,俺也记不住。”
“你就说说这意思就行,该你说,你就得说。”向贞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快正晌了,她接着说,“回家喝水的还不来,这一遍麦子早晒得嘎巴脆了,这么毒的日头,这时候干一霎儿赶得上干一头晌的,平常懒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虎口里夺食的时候,该瞪起眼来就要瞪起眼来,过麦老天爷不会光给咱们这么好的天气。今日这场要是打不完,倒不出场院来,再割来的麦子明天就没法晒,这是咱社员的口粮啊,要是等妇女们拖拖拉拉回来,再说着话拉着呱,就甭打麦子了。”
石美兰也急起来,赶紧派人去叫妇女们,等大家聚拢来,石美兰早忘了刚才婉转批评的话,她一向好脾气,这时候也忍不住骂到:“你们都是死物啊,回家拉禁屎(拉不下屎来)去了,麦场上都失了火了,你们还拖拖拉拉,上两年没把你们饿死,便宜你们了。”
李香翠反驳说:“俺家里没吃的了,光吃野菜拉肚子了,拉得起不来。”李香翠是故意气石美兰。
石美兰这才想起刚才李香翠偷麦子的事儿,本来黝黑的脸现在成了紫茄子,憋了半天,终于咬着牙说:“以后俺再看见谁偷队里的麦子,俺就报上去,今日谁不愿意干活,就滚回家去。”妇女们面面相觑之后,谁也不敢再吱声,麻利地开始打场,拉碌碡的拉碌碡,翻场的翻场,谁也不敢再耍滑。
散了工,向贞和红英急火火地奔回向贞家,开了道门,天井里有两堆泥巴,没见两个孩子,也没听到他们的一点声息,两人纳闷,孩子哪去了?不容两人多想,向贞和红英一边叫一边来到北屋,还是没看到孩子的踪影,有人来把孩子抱走了?还是……
自从红英婆婆走了,家里大人都要出工,孩子没人看管,到街上乱跑也不放心,向贞和红英很自然地就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相互有个玩伴和照应,这样要么把景仁放在红英家,要么把春花放在向贞家。刚开始,大人都不放心,中间抽空回来看看,发现景仁和春花都比较听话,两个人整天在一起,或者掇泥或者造饭,玩得不亦乐乎,当然中间也会打仗,从两人脸上的泥道道和泪沟沟就看得出来,不管怎样,两个人也没作啥大业。
红英慌起来,喊着“春花”“春花——”,向贞说:“应该没事儿。”说着两人来到向贞住的南屋,赫然发现两个孩子躺在炕席上睡得正香,春花的手还搭在景仁的小胸膛上,做着半搂抱的架势。
向贞哈哈大笑,红英上来捶了向贞一拳,说:“你还笑,净赚俺便宜。”
向贞还是笑,说:“艾,你看看这是谁占谁的便宜?你要是在意,干脆让春花给俺景仁做媳妇吧。”
红英也笑:“做梦吧你,除非你让景仁倒插门去俺家。”
两人打闹着,孩子还没醒,向贞说:“早上起得早,可能在天井掇泥玩儿困得不行了,还知道爬到炕上睡觉,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