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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960-1 春荒 ...


  •   过了年,队上食堂比上年减量子了,也就是每个劳力一天的饭食由济着吃改成了八两定量,很快又改成五两,还是掺了野菜,白面早就吃不上了,早晨中午吃掺了菜的窝头,晚上喝地瓜汤。开春,队里的活多起来,白天要干活,这样的饭食壮劳力哪儿够,社员们只好在半饥半饱中煎熬着。

      后晌,向贞和红英各自打了一碗透明的面汤往家走,红英说:“你家景仁奶水还够吗?”

      向贞说:“上哪儿够啊?咱都是清汤寡水的,哪有奶水给孩子,景仁两天都吃不到奶水了,看来这次是绝奶了呢。”

      红英口气有些着急地说:“那景仁吃啥呀,他还那么小?俺家春花快一岁了,奶水没了就没了,糊弄点面疙瘩吃也能对付。”

      向贞说:“那有啥办法,俺回去给他再吃吃,看看还能不能出奶。”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向贞家,还没进道门,就听到了景仁高一声低一声哭闹。

      向贞急忙进了屋,见娘抱着景仁,跺着小脚在屋里转花儿,景仁手脚乱踢腾,嘴朝这边打捞打捞,又朝那边打捞打捞,没寻到什么,又一阵哭,大概已经哭累了,声音也有气无力。

      婆婆见到向贞,像见到救星一样,说:“孩子是饿了,快给他吃上口奶。”

      向贞忙把景仁抱起来,但迟迟不解怀,婆婆催促到:“你快给孩子吃奶呀。”

      向贞无奈地解开怀,景仁立刻不哭了,显然是嗅到了娘的气味,他急切地在向贞怀里拱来拱去,终于把□□含到嘴里了,小脸朝向贞看看,似乎是看到了希望,然后就埋下头,用力地吮吸。

      但是,向贞的□□被嘬得生疼,景仁也没吸出一滴奶水,他闭着眼干嚎了两声,宣告自己地不满,似乎还不死心,又开始在向贞怀里乱拱,向贞把景仁掉了一个方向,让他吃另一个奶,但结果依然,失望让景仁“哇”地一声大哭,本来毫无血色的小脸此时憋得通红。

      向贞的眼泪流下来,滴到景仁的脸上,景仁感到了泪水的温热,以为是奶水,他的嘴又开始蠕动,终于有一滴泪落进景仁的嘴里,他满足的砸吧一下,咽下去了,他停止了哭泣,但很快,他发现眼泪也填不饱他空空的肚子,他又哭起来,眉头抽抽着像老太太的脸。

      向贞心里酸涩,对婆婆说:“俺两天没有奶水了。”

      婆婆的脸皱成了一个旮瘩,搓着两手说:“这可咋好,这可咋好。”

      爷在门外喊:“景仁咋还哭呀,没喂喂他吗?他是不是生病了啊?俺这两天听他老哭。”
      向贞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说:“是孩子吃不饱,俺把打来的饭喂他吃吧。”

      婆婆出去,低声跟旺生爷说:“儿媳妇快断奶了,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奶吃了,可咋整?”说完用袄袖子抹眼泪。

      旺生爷说:“你就知道哭。”转身进了北屋,端出自己打来的清汤,交给旺生娘,说:“给景仁娘吃了吧,当娘的吃不上饭,哪有孩子吃的。”

      旺生娘说:“那你把俺的吃了吧,反正俺也不干活,能顶住,饥困了俺就睡觉,你要不吃点啥,早晨哪有力气上坡?”

      旺生娘端着碗进了南屋,向贞已经在给景仁喂汤了,景仁的小嘴贪婪地喝着,看得向贞心酸起来,眼睛潮湿了。

      旺生娘把碗小心放到炕头的柜子上,对向贞说:“你把这碗汤喝了吧,兴许奶水就有了。”

      向贞无奈地摇摇头说:“不顶事,已经断奶了,再吃也不管用,再说俺把你的吃了,你吃啥?”

      旺生娘说:“俺在北屋喝了点了,够了。”

      旺生爷在门外徘徊着,脚步踩着地面突突响。

      向贞知道爷着急,把一小勺汤送到景仁嘴里,抬起头,对着门口喊:“爷,你进来吧,俺给景仁喝汤。”

      旺生爷进来,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光这样不行,咱得想点办法,看看这日子咋熬过去。”

      向贞说:“恐怕后面的日子更难熬。俺看这大锅饭的热闹也过去了,队里实际上是寅吃卯粮,俺也想着要早作打算。”

      旺生爷说:“这话出去可不敢说,公家的事咱管不着,也是远话,就是看看眼前咋给景仁弄吃得。”

      向贞说:“已经开春了,俺看着天井里香椿也钻出头了,咱今年把头茬二茬都掰了,加上榆钱榆叶,都攒起来,坡里的野菜长出来了,到时候咱也多剜一些,都用开水掠了,杀了性,晾干了,添补上,能当饭吃。”

      “没有粮食,光吃那些东西也不顶多少事,再说,树叶子野菜也没有多少可吃,往年还不是都挖野菜掺着吃吗?还是要想别的办法。”旺生爷说,他停了一下,把声音放低了,说,“俺今后晌到坡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向贞说:“这时候地里能有啥吃的?麦子还没返青,其他地里都光秃秃的。”

      爷说:“俺想着,年前掉在地里的地瓜有些还能吃,俺去刨刨看看。”

      向贞说:“俺也这样想来,就是怕过了一个冬天,地瓜都冻了,怕是烂到地里了。”

      旺生娘听他要去刨地瓜,想起年前齐顶梁被民兵抓住打个半死的事,说:“咱可不能去偷生产队的地瓜,咱这样的人家,要叫民兵发现了,那还了得。”

      旺生爷说:“眼前也顾不了那么多,俺估摸着,地里庄稼早就没了,夜里冷,民兵也不会成宿地转悠,俺瞅着点,应该没事儿。”

      向贞把景仁放下,说:“爷,你和娘在家看着景仁,俺去吧,俺知道哪个地方落的地瓜多。”她想起跟齐春鹏一起抓地瓜的时候,齐春鹏干活不中用,又脱奸耍滑,落得满地都是。

      旺生爷想到向贞一个妇女,大半夜的自己出去,也不是个事,就说:“还是俺去,景仁离不开你,万一遇到民兵啥的,俺这把老骨头了,好应付,就是把俺打一顿,只要弄着吃的,也值。”

      向贞点头同意了,她跟爷说了齐春鹏刨的那垄地瓜的大体位置,爷不住地点头,默默地记下了。

      后半夜,旺生爷提着铁锨,挎着提篮很快出了门,直奔一队的地瓜地而去。

      月光地里,旺生爷远远看见自己有个人影在晃动,起初旺生爷以为是民兵,他赶紧停下脚步,躲在一棵树后观察,再看远处那人好像也在用工具一下一下地刨地,旺生爷笑自己胆子小,这哪儿会是民兵,民兵都是呼啦啦一群人,这人独来独往,一定是和自己干一样活的。他想转到别的地里去,但瞅瞅附近,也就这块地种的地瓜,反正都是一样的,谁怕谁?

      旺生爷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已经走到地边了,那个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是西邻齐顶梁。

      齐顶梁显然也看见了他,提着篮子走过来,已经有半篮子了,他干这样的事也不觉得尴尬,大大方方地说:“地还没完全化开冻,难刨。”

      旺生爷说:“有吗?”其实他已经看到了,兴奋让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齐顶梁说:“不多,靠近地皮冻了的,一化都成烂泥了,你要往深处刨,俺来了两后晌了,刨了还不满一提篮。”齐顶梁说得很诚恳。

      旺生爷往四处瞅瞅,说:“你没碰上民兵吗?”

      齐顶梁说:“年前民兵转悠的多,过了年地里也没啥东西,天也冷,后晌很少出来了。”

      旺生爷说:“咱不啦了,快点找吧,俺孙子饿得直哭了,俺没办法。”

      齐顶梁叹了口气,说:“都糟蹋到地里了,这时候队里就没啥吃的了,社员挨饿还在后头呢。”

      旺生爷没再说话,离开齐顶梁,慢慢找到向贞说的那一垄,开始刨起来,土地上边还结着冰茬子,要用力下镢头,过了那层冻土,才松软些。旺生爷刨了几锨,没挖到,他告诉自己,不能泄气,哪怕一后晌只刨到一块地瓜,给孙子熬碗汤喝,也值了,终于刨到地瓜了,旺生爷欣喜若狂,更加卖劲儿地刨,每刨出一块儿,旺生爷像得了金子一样,这样到傍明天的时候,他已经挖到了小半篮子地瓜。

      齐顶梁开始收拾东西走了,旺生爷也不敢再犹豫,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家。

      第二天后晌,向贞给景仁做了地瓜粥,借着傍黑的一点点余光,端着碗喂景仁吃,红英一步闯进来,说:“你在干啥呢?黑咕隆咚的,你家也没洋火了?”

      向贞说:“还有两盒,你拿一盒先去用吧。”

      红英嗯嗯着,眼睛盯着碗里冒着热气和香气的地瓜汤,眼里也冒出热气来,吃惊地问:“哪来的地瓜?”

      向贞说:“爷到地里找的。”

      红英也没再问,看着景仁吃得香甜,哭咧咧地说:“俺春花后晌还没吃东西呢。”

      向贞知道红英家确实没东西给孩子吃,说:“锅里还有一点,你回去拿个碗盛给春花吧。”

      红英顾不上要洋火了,一拍屁股跑出去了。

      很快红英回来,把锅里的地瓜都盛上,她分明看到一双眼睛阴阴地瞅着她,红英知道那是旺生爷,老头子一定是看着自己抢他孙子的饭,恨得心里出血呢。

      红英装作看不见,把锅底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拐到向贞屋里,向贞已经把一盒洋火拿出来,递给红英,和刚才一样,红英旋风一样走了。

      旺生爷背着手走到锅前看看,要是还剩点地瓜渣渣,他想添上水,再烧烧,看能不能煮出一点汤汤来,大人能喝上点,却见红英把锅刮得像狗舔的一样,他叹口气,徒踏着向北屋走,嘟囔着:“自己家都要饿死了,还顾着把饭送人。”这话儿是对着向贞说的,表示着对向贞的不满。

      向贞把景仁放到炕上,看着景仁瘦小的脸,心疼地亲亲他的额头。

      红英回来了,神秘地问:“刚才俺问你哪来的地瓜,你说是大叔弄来的,哪儿能弄到?”

      向贞看看门外,红英把门掩上,凑到向贞眼前,向贞偷偷地跟她嘀咕了几句,把爷后晌找地瓜的事,说了个大概,最后嘱咐一定不能说出去。

      到了半夜,福来也加入到了刨地瓜的行列。

      找地瓜的人越来越多,开始后晌找,后来白天也找。民兵也不管了,因为民兵的家人也在满坡地找吃的东西,很快,坡里的地瓜一块儿也刨不到了,老鼠洞里地棒子粒、麦子粒也都翻腾干净了。

      香春、榆树、杨树等各种树木的叶子陆续长出来,也陆续被社员撸光了,填到家人的肚子里。田地里、坡岭上、沟渠边的野菜、草根也被挖出,用各种办法来应付碌碌的饥肠。

      原来河崖两岸长着齐刷刷地杨树柳树,春季正是郁郁葱葱、蓬蓬勃勃地时候,那样或许能为社员度过春荒解解燃眉之急。但前两年大炼钢铁,把河崖上的大树都砍光了,填到熊熊的炼钢炉里,为□□运动做了贡献,那些不起眼的小树和河崖的树杈杈,一冒出尖尖嫩芽就被撸光了,树皮也有的被扒掉了,露出赤条条的身子。

      除了饥饿还是饥饿……

      社员们是逮住啥吃啥,野菜、树叶、树皮、草根,只要能往嘴里塞,能让空瘪的肚子填上点东西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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