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鸢临》览青山

43、质明

　　檐廊蜿蜒，交替衔接的房梁遮住了她们穿梭的身影。

　　掠过走道间点燃的烛火，她们走得匆匆，李睢清握剑疑色，苡鸢则双手搭在腹前不苟一笑。

　　明明周围是如此的热闹——孩童欢笑，仆人忙活，碗筷在水间碰撞，瓷器在骤然中落地破碎，偶尔闪过一句呵责，有着中气十足、威慑四方的架势。
　　可她们眼前竟一个人也没有。

　　檐廊的尽头是一面白如明月的石墙，左侧则是假山，赵云乾清闲，命人在府邸种了小片绿叶竹林，如今阴风娑娑，树影斑驳印在石墙之上，随风而动。

　　李睢清:“像人……这些影子，像是人在走动。”

　　她挥了挥剑，轻喃:“轻云拨雾，速现真形。”

　　她的银剑叫做轻云，剑柄呈玉色，其间挂一串青穗，长两寸有余，花纹雕琢如画，似云雾缭绕，青烟袅袅，遂得名轻云。

　　只见她纤细两指并在一块，闭眸抹着银白的长剑，一道靛光乍现，打在石墙上时，树影皆被打散消失了。

　　可竹叶仍在晃动，影子却都不见了。

　　“果然是影妖，夜时会贴附在墙上，趁人毫无防备之时，彻底地取代他。”李睢清说。

　　苡鸢点了点头，眼神带着迟疑，正打量着周围。

　　檐廊之末，顺着两级石阶走下，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石路，望不见尽头，弯弯曲曲的。

　　李睢清将轻云收入剑鞘，正打算下石阶，手臂却被苡鸢一把拉住，她急忙回头:“怎么？”

　　“别去。”

　　前面的尽头渐渐起了黑色的浓雾，如碳墨翻倒在雾霭氤氲中，那雾会动，缓缓地飘来，向她们所在的檐廊靠近。

　　而砾石路像是刚被水洗过，湿漉漉的。

　　李睢清迟钝地别过头看她，此时还置身事外:“前面是有什么吗？”

　　“影妖，就在脚下。”

　　话刚落，李睢清的双脚就好像被什么给粘住一样，她试图抽身离开此地，可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竟逼到眼前来了。”
　　苡鸢的眼神多了份寒冷的杀意，稍抬袖，倏地生出霓月鞭，她牢牢反握住长鞭，对睢清说:“你先闭上眼。”

　　李睢清皱着眉慌乱地点头。

　　她的身影被邪术凝成一团黑色圆圈，就束在脚下。

　　睢清身处在石阶之上，稍一向下走几步，那便是万劫深渊，远比现在遇到的还要严重。

　　她听着苡鸢说的闭上了眼。

　　只听耳边传来一道清脆的“啪——”声，风吹得竹叶飒飒，她问:“如何？”

　　苡鸢的手就这样忽然拉过她的，她便顺势睁眼，脚下的黑影消失不见，而面前原本挺立的竹林也全被打倒在地。

　　身后在门口墨迹的三人恰是时赶来。

　　苡鸢和李睢清回头看着他们一路从檐廊跑来，五人的目光相视片刻，就听顾贺问:“刚刚在这是打了一架吗？”

　　石阶之下一片狼藉。

　　竹木断的得四分五裂，绿叶铺满了整条望不见尽头的砾石路，而离檐廊最近的一面石墙，应该是隔绝闹市与府邸的，现如今竟多了几道新的剑痕。

　　目光略过此处的狼藉，再远眺些，依稀能看见黑暗中隐隐闪着的微弱火光。
　　就在纸糊的窗几之内。
　　模模糊糊地映了几道忙碌的人影。

　　顾贺和宁骁以为，前面就是郡守居所了，却不料李睢清道:“不曾。只是我们大概……捅了影妖的老窝了。”

　　“啊？!”宁骁大惊失色。

　　苡鸢倒显得冷静得多，她的目光自他们赶来之后就一直定在司寇翾身上，待他们一言一语地说完话，这才出声:“此路暗藏玄机，原是要借竹林遮掩遮挡我们视线的，甚至布下了影妖的埋伏。”
　　“影妖最擅长伪装，不仅仅是只有取代原身的凡人才能变成他的模样，它还能依靠近距离地接触来刻下他的模样。”

　　“所以……”她又看着李睢清，神色相较于刚才多了几分凝重，“即便我刚才挥鞭将那影妖打跑了，它复刻你模样的几率也还是极大的。”

　　话落，司寇翾就上前走了一步，虽面色淡淡，却不免让身旁几人看出了他的激动，“你们方才遇到影妖了？可有受伤？”

　　不知为何。
　　本是凝重的氛围，却因他这一句而变得莫名微妙起来。

　　沉寂许久的知镜在此刻忽然活跃:苡鸢，他这是在关心你吗？很好耶，他既然还学会了这个情感。

　　学会了……这同样是个微妙的词。

　　人的七情六欲本就是天生的，苡鸢一直这么认为。

　　只是因历境不同，而致使凡人的情感或欠缺，又或多情，或冷血，又或悲悯，是漠视也好，同情一切亦然，这些都是由后天所经历的而悄然变化的。

　　她盯着司寇翾皱得愈来愈深的眉，忽然觉得他眼底的黑暗也多了黎明前稀薄的辉光，亮又明。
　　她想，好像那个预言……就像是场梦。

　　恍惚间幡然醒悟，这不过是连接她与司寇翾的一个契机。
　　她是要拉他远离深堕的飞蝶。

　　还是李睢清的一句“是遇到了，但苡鸢跟我都没事”拉回了现实。

　　她顺着睢清的话点了点头，偏过与司寇翾相视的目光，看着宁骁三人又继续道:“我们同样不知，我们四人是否也会被复刻模样。所以接下来，我们务必要走在一块，绝对不能撒开彼此的手，以免落入妖怪圈套。”

　　“哦……”宁骁听得半懵半懂，“所以我们五人……要牵手对吗？”

　　苡鸢张开的唇欲言又止，随后闭上。
　　本是随意移向别处的目光，竟不知不觉地游走到了司寇翾身上。

　　又是一身黑袍。
　　神情冷峻，高不可攀地背着莲章站在三人中间。

　　“那!苡鸢掌门，我牵的你和顾贺好不好？”

　　宁骁忽然蹦出的一句打得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包括苡鸢自己。

　　她拧着眉，“嗯？”

　　下一刻李睢清就加入进来:“不行，明明该是我牵着苡鸢才对。”

　　宁骁:“那我们一人一边手不就好了吗？”
　　李睢清:“那照你这样排法，我就得跟他牵上了？”

　　四人齐刷刷地看着句中的“他”。

　　站如冷松的司寇翾不自在地捏了捏束在腰间的两条锦带，抿了抿唇。
　　“我没说我不要牵苡鸢……”

　　四人就忽然变了好奇的脸色，倒是显得迟疑了几分。

　　意识到可能说得不对。
　　“……掌、门。”他慢悠悠补上。

　　这才见他们脸色有几分缓和。

　　果然是刚才说错话了……

　　“啊！”宁骁叫道，“司寇兄，你已足够强了，总不至于怕这些吧？”

　　怎么成了谁强谁没理？
　　李睢清听着不对劲，急忙打断:“这样说的话，那你和顾贺完全有理由牵着苡鸢了。”

　　顾贺懵懂着，连忙摆手:“额，无碍的，我只要牵着少爷就好。”

　　听到这，宁骁得意地扬了扬唇，“那我们剩下的三人——猜拳，怎么样？”

　　“不怎么样。”苡鸢打断他，依稀可见她的无奈，“再这样耽误下去，整座府邸都是同我们长相一样的影妖。”

　　“且先走着吧，系上这铃。”

　　她摊开的掌心骤然出现五只一模一样的银铃，小巧精致，镂空花纹，雕工了得。
　　却见银色的铃身内，是一颗闪着璀璨红光的明珠。

　　“这是什么？”宁骁随意抓起其中一只，问。

　　苡鸢尚未来得及回答，他又兀自地晃了晃它，撇着嘴问:“系上它，我们就都没事了吗？真的不能牵手吗？”

　　苡鸢看着比刚才还要沉默。
　　“不能。”
　　——
　　他们腰上系着的铃铛正随他们的移动而叮当作响。

　　踩过被打倒的竹木，脚下是沙沙声。

　　本就宽大空荡的府邸，混杂着许许多多的声音。

　　竹叶摩擦着路上的砾石，他们互相看着彼此，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原本是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摸到主院的，但苡鸢方才说，是因这片倒下的竹林遮挡了他们的视野，将它掀倒，不远处的灯火便照亮了眼前的黑暗。
　　只要跨过此地的狼藉，前面就是主院了。

　　走了不多时，他们的脚下就围着团团黑影。

　　不只是他们五人的，肉眼能瞧见的，原比百人、千人还要多。

　　这时他们抬头，果然，面前就是主院。

　　没有门的遮掩，厅堂明亮宽敞，两座高椅摆在正中，身旁的桌几燃着两柱闪着火星的香，明明耳边听着，是喧嚣的热闹，可眼前竟是空无一人。
　　当然，如果此时将他们围住的黑影也算人的话。
　　那可还真是热闹。

　　约莫整座建安城的影妖都汇聚于此了。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团局，能一手遮天，在天下太平的一角中，控制着这整座城池，人妖参半地生活。

　　霓月鞭被握在手中，她眯了眯眼，将长鞭绕成了一团圆，随后空中从天而降一道白色光圈，宁骁还在瞠目结舌中，危急间抓牢了顾贺的手，他们背靠着背，眼睁睁看着这道光圈落下，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他大叫:“掌门!这是什么!这、这——这怎么又跟霜羽巅上的一样？”

　　“好像是苡鸢掌门为我们设下的结界……”顾贺接上。

　　苡鸢还未走出五人的队伍，她挥动着手中的霓月鞭，临前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待着别动。”
　　转头，眼神悄然改变。
　　杀气重重。

　　她一个跃步飞升，半悬在空中，踝边的裙摆旋转成素色的雪莲，霓月鞭缠绕在臂上，在她落地一刻，迅速地脱离，重重地往大地砸去。

　　“嘭——”

　　眼前，众人脚下的地面被撕裂成两半，碎石从沉寂已久的地底下喷涌而出，砸落到主院的各处角落。

　　而随之而来的，是从裂缝中哀哀而起的黑色魂魄，亦是影妖。

　　千只妖怪忽然惊现，就如同是早就埋伏在底下伺机而行的一般，它们轻飘飘的一片，在地面浮出半边身子，慢慢悠悠地朝他们走来。

　　苡鸢不做多余的动作，站在原地，右脚后撤半步，臂上略施力，霓月鞭便被甩了出去。

　　碰到影妖之时，又恰到好处地顿住，长鞭像是柔软的丝线，弯折一番，便揽了十余只影妖在内，月色一样的它，在此刻将这群妖怪牢牢裹住，待苡鸢手中的力度再次加大，它便收紧长鞭，伴着哀怨凄厉的“啊——”，影妖就在此声中消散成一团墨色的烟，不复超生。

　　见到苡鸢这番动作，本是惊慌害怕的宁骁竟开心地鼓了鼓掌，“掌门好厉害。”
　　“赞同!”

　　司寇翾站在苡鸢对面，两人是背对的。

　　对付来势汹汹的影妖，他只拔出了莲章，光是脱鞘闪出的刃光，就将几只才孵化不多时的影妖闪成了烟雾。

　　他箭步而上，莲章在手，黑影穿梭在影妖之中，砍刀之锋利，很快，他便借着莲章开出了一条阔道。
　　在其中行云流水，毫不费力。

　　李睢清自然不会让人意外。

　　从前在衿浣派，她也时常跟着师弟们下山捉妖，面对这样的场面，这些影妖简直如关公面前耍大刀，就算是全城的影妖都来了，她亦能做到不拖泥带水。

　　轻云上的青穗随风而动，她换上凌厉的眼神，待影妖全都蜂拥而至讲她包围到毫无出路，她这才动起身子，旋转间躲避它们尖利的长指甲，躲闪中银白的剑身刺进它们虚幻的身形，抽出时只见银剑沾了浓浓的黑色，而一抬眼，影妖也是全都化成烟雾消散了。

　　三人各自守着自己的领域。

　　长鞭挥舞以一敌百，砍刀摆动攻势凶猛，长剑旋转血肉横飞。

　　很快，眼前遮人眼目的障碍便被一扫而空。

　　而抬头，在他们手中被打散的黑烟正笼罩在郡守府上方，连月也不见了。

　　失去了月光，霓月鞭也很快没了方才的气焰，软趴趴地落在地上，若不是苡鸢还握着它，只怕就要钻进地缝里了。

　　围住二人的结界在这时消失，宁骁边瞪大眼睛鼓掌一边道:“太厉害了你们……”

　　顾贺则在一旁附和着点头。

　　可他们也同样注意到了头顶的黑暗。

　　伴着不安，宁骁问苡鸢:“这郡守府，到底还住不住人的……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赵云乾也不见出来?该不会……他就是最大的妖怪吧！”

　　话落，敞开的大门内，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响起，就如古老的闷钟，低低的，沙哑却有力。

　　“恕鄙人失礼，不能亲自在门前接客。”

　　可为何，这语气，听着还有几分欢喜?

　　五人齐刷刷地扭头顶着门内的厅堂，却不见一人在其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咯!